第六篇 2 我在小保姆的陪伴下走进了一间卧室。一进卧室,我就发现里面的光线明显地 暗了起来,而且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儿,和一种腐朽的气息。我一眼就看见 了床上躺着的老太太,她的眼睛很大,在凸起的眼眶后朝我看着,眼白很多。她还 朝我笑了笑,但我发现她的半张脸在笑,另外半张脸是不动的。“老太太高血压, 偏瘫了。”保姆向我解释说。我看得出老太太很希望能够和我交流,因为她用右手 招呼我坐下。我坐了下来,看着老太太。她向我问好,但由于半个身子都瘫痪的原 因,她吐字不清。我示意她不用多说。老太太叫胡英子,是这家电影制片厂一位很 有名的化妆师,“由她化妆的战争片中的伤员和尸体都跟真的一模一样,难分真假。” 一家杂志这么介绍过。这时她的右手伸了过来,眼睛看着我,我握住了她的手。这 时仿佛她那双手上传来了电流,刹那之间,我忽然感受到了她那思维巨流的流动: 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潘岳死了,这事儿还没完嘛。你是一个记者,对不对, 而我是他妈妈,我了解他为什么要干这样的傻事。他真傻啊,小时候他就特别傻。 我记得那还是在他5 岁的时候,他忽然对自己的大便产生了兴趣,于是他就经常跑 到空地上去大便,然后蹲下来研究它,他尤其对大便的螺旋上升感到好奇。我告诉 你这件事的意思是他从小就对很多事情好奇,不像他父亲总是很莽撞,他父亲要不 是莽撞也不会被打成坏分子给发配到江西去,这样我的三个孩子们就不会那么受苦 了。那真是可怕的岁月,不堪回首啊!但老头儿是一个混蛋,我不骗你,老头儿现 在变成一个混蛋了。我听说我的小儿子杀了他的老婆又自杀,没过几天我就一下子 瘫痪了。可老头儿这回反倒聪明劲儿来了,他一定是听了潘方的话,因为潘方和潘 岳总是不好,过去他就常打他弟弟。老头儿悲伤了几天之后就满眼发亮,他发现这 是一个挣钱的好机会。过去他可不这样,但这几年他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爱钱如 命的人。每次潘岳回来他都要向潘岳要钱,他总嫌他的退休金不够多。小潘岳就给 他钱,他就把它们都塞到枕头里面去,过去他可不是这样,他的豪气一点儿都没有 了。尽管我什么也不说,现在我还动不了,但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他就想从儿子这件事上捞钱,他当然如愿以偿了,可他也丢尽了脸,很多人都骂他, 我真为他害臊。他一定在给你说潘岳从小就是个天才了吧,可潘岳小时候他对他一 点儿也不好,他总是打他,认为他太调皮,喜欢观察大便,喜欢上树掏鸟蛋,喜欢 用瓶子底儿看人。他最恨这一点了,他认为潘岳用瓶子底儿去看人非常不礼貌,于 是就为这一点他老揍儿子,他的脾气一点儿也不好。但小潘岳就是很争气,1979年 考大学,他一下子就考上了,只复习了几个月。我觉得这全得归功于他小时候观察 大便,因为对那么臭的东西他都观察得非常仔细非常有耐心,那么他会对什么事没 有耐心呢?小潘岳在那个年代可受苦了,我记忆中他总是叫着说自己饿,他说他饿 饿饿,可我们没有办法搞到多少肉叫他吃。每个月只有几斤肉票,还都是肥肉,但 这几斤肥肉已经足够他解馋的了。我就教给他挖各种野菜的办法,结果他经常在我 们电影厂的大棚外面墙根里挖荠菜、灰灰菜拿回来。有一次他吃马齿苋菜中毒了, 上吐下泻,差一点儿就不行了。我们吃那种菜都没事,可偏偏他吃不行,我猜他一 定还吃了别的东西。那个年代,我们被发配到江西,就更没有人管他了,他什么都 吃,这还是他哥哥写信告诉我们的,说他吃过青蛙、小青蛇、蚂蚱、蜻蜓、马蜂蛹、 麻雀、鸽子、兔子、蝉、蚕蛹、白蚂蚁、菜青虫、螳螂、蟋蟀、萤火虫、天牛、花 金龟等等。 在那些年代,他就这么像个野孩子一样地生长着,自己管自己,呜呜……我的 儿子他可太苦了,他真的是太苦了,在他最需要我们的关爱时,我们却都在很远的 地方。我不能再和你谈他从前的事儿了,那只会让我伤心落泪,所以我要说到眼前。 他说他怎么这么糊涂,非要用刀杀死夏百灵那个小骚货呢?夏百灵就是个小骚货,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可我儿子喜欢,小潘岳喜欢她, 我又有什么办法?女人最懂女人,我一看她就知道她骨子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就是一个骚货,一个彻头彻尾的骚货。她当然很骚了,对不对?我总是弄不明白 为什么儿子会喜欢她。我承认她漂亮,我还给她化过妆呢,可她长得偏瘦,颧骨也 有点儿高,耳朵后面有一个克夫痣,在和我儿子认识之前她就有男朋友。她当时还 连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一个刚从表演学校里出来的学生,急于成名。那时候潘岳已 经从国外电影节上拿回来一个奖了,已在执导他的第二部片子,他启用了她当女主 角,从而一炮走红。当然,说起他们的生活,我也弄不大明白,一代人总有一代人 的活法,怎么你们年轻一代人对婚姻的看法就那么随便,怎么就跟走马灯一样,眨 眼就换了一轮。我对我儿子和他前妻离婚就不赞成,他前妻叫白冰媚,人长得特别 富态,是个医院的护士,多好的职业,可以照顾儿子一辈子。可自打夏百灵在他的 第二部电影中扮演了女主角后,儿子就着了魔,后来的每一部电影都非要让夏百灵 当主角不可。你说这当来当去,还不当到床上去了?所以我儿子真傻,人家无非是 在利用他成名成家。当然后来他们先同居又结婚了,日子过得不错。他们的婚礼真 热闹,小潘岳还雇来了一架直升飞机,非要让新娘子夏百灵从直升机里降落酒宴的 会场。后来他们过得不错,所以他们分居了之后我总是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搞成 这样。你说我儿子他有多傻,就算夏百灵变了心———这姑娘迟早要变心,你就由 她去算了,你非要去杀她干吗?杀人总要偿命的,所以他想着想着觉得不对,又用 刀子把自己的喉咙给割破了。这孩子刚烈,我就喜欢他这一点,一人做事一人当, 既然干了就勇于承担责任,不过这也太惨了点儿,你说是不是?他对别人能下得了 手,对自己也照样能下狠手,他的血流了一地,他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老太太睡着了,她那张半瘫的脸不再对我笑了,她那通灵的手松开了我的手, 她像只猫一样发出了沉重的呼噜声,我和小保姆一起悄悄倒退着出了房间。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