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我翻阅之下,觉得潘岳当时的技法真是五花八门,奇想迭出。有几张照片,老 太太只有半个脑袋、半边脸,或是耳朵特写,这种大逆不道的照片今天看来完全是 后现代主义的思路呢。“是一个天才摄影家吧?我看他正是凭着玻璃瓶底儿和那架 老式海鸥牌照相机,找到了观察世界和事物的方法。”老头儿在一边说。 我还见到有不少风景照片,拍得相当不错。这些风景照片与潘岳的姥姥的那些 照片相比,在技法上已大为提高。上面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或者穿裙子,或 者穿一件小军装,站在自然风景的前面。在这些照片中,只要有风景,就有那个姑 娘,几乎所有的照片中都有这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是谁呢?”“是他妹妹。” 老头儿说,“后来他拍他姥姥感到厌烦了,就走出了户外,开始拍风景了。他开始 对整个大自然中的一花一草、一景一物感起了兴趣。他和他妹妹的关系特别好,因 此他拍什么景色都要把他妹妹拍进去。即使是拍一只蝴蝶,他也要让他妹妹用手拿 着这只蝴蝶。他拍呀拍,直到胶卷拍完了,他也找到了大自然的真实面目。”“您 是说,他在上小学时就找到了大自然的真实面目?”“对,他找到了和大自然交流 的方式,那种颜色,那种景物,这就是他后来拍摄的影片摄影极佳的原因,我看这 与那段非人岁月中,他运用照相机拍照有极大的关系。”“这些照片,全是他自己 洗出来的吗?”“当然啦!潘岳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他与制片厂的一些老摄像混 得也很不错,他们教会了他洗照片。鬼知道他是怎样把那些洗照片的东西搬回家的, 他就把自己拍的照片全洗了出来。不过,后来他的这些洗印设施被弄坏了。”“被 弄坏了?”“对,被弄坏了,被他哥哥弄坏了。他哥哥是个真正的调皮蛋,调皮极 了。有一天他把他弟弟的洗印设备给破坏了,于是,潘岳有好多年再也没有拍过照 片了。”“怪不得这本影集里没有他哥哥的照片,他和他哥哥的关系不好吗?”我 问。“不,他们是亲兄弟,关系当然不错了。只是他不喜欢潘岳着魔的那种样子, 他认为弟弟得了魔症。他比潘岳大两岁,当时上初中,还只是一个红小兵,还没有 当红卫兵,他又是家里的老大……啊,咱们今天是谈什么来着?”老头儿眨着眼, 忽然问了我一句。 我说:“是谈潘岳的童年时代。”“对了,是这个话题。你昨天打来电话时我 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确实认为,我儿子在小时候就表现出了天才的素质,你想 想看,那么小,就会用玻璃瓶底儿和照相机来观察世界了。就是这些,我想说的就 这些了。”他说完,忽然直愣愣地看着我,不说话了。 我有些惴惴不安,因为毕竟,我只是才开始掌握资料,我试图接近潘岳的心灵 世界,却发现蛛网横陈,路障重重,离他反而更远了,我问:“那么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就考上了电影学院,然后他就拍了很多电影,获了很多大奖,成了 最有名的导演之一。后来他的这些事儿你都知道了。”老头儿说。“我读过您写的 那本《我们的火热年代》,我还读了您和潘岳的哥哥潘方合写的反击潘岳的前妻白 冰媚的书。”“你觉得这两本书怎么样?”“确切地说,唔,您那本书使我……这 个……了解了整个五六十年代的生活;而后一本,我认为也对向潘岳死后泼脏水的 人,做了有力的反击。不过……”我小心翼翼地说,“有人说您是趁儿子死了,搭 顺风船,想大捞一把,说您已赚了40多万块钱的稿费,我认为这是完全的污蔑吧。” 老头儿一听,脸上立即色变:“这是不实之词,纯粹是胡说八道!胡说!我连 为自己儿子惨死辩解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我连回忆自己时代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我 这把年纪……”老头儿的眼睛骨碌地转了一下,他由目光炯炯地盯视着我转而把目 光投向了地毯上的一个洞,那个洞不知是谁用烟蒂烧坏的,“要那么多钱还有什么 用?” 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暗笑了一下,对这个问题也就不再刨根问底。但我仍旧 有些惶惑,仍旧没有弄明白潘岳的童年时代。那些发黄的照片说明不了太多的问题。 也许我还应该和潘岳的母亲聊一聊。正在这时,潘老头儿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 了,我可以给你放一个录像带。那是潘岳还在读电影学院时拍的。那时候他拿着一 个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摄像机,又像着了魔似的拍。他像当年拍他姥姥一样地拍我, 他拍了我一年的生活,有40多盘录像带,咱们挑一盘看看?” 很快地,电视屏幕上就放出了潘岳父亲的形象。那还是在80年代初的时光,一 看镜头周围的景观就知道。那时候潘向前还只有五十出头的样子,却已经显出了衰 老的症候。这盘录像带完全是纪实的手法,有些段落不知为什么还没有声音,只听 见“沙沙”的声响。这时候,我突然被一种什么东西给抓住了,那可能是岁月深处 的一种忧郁,通过磁带转动的沙沙声传了出来。年近70的潘岳的父亲陷在藤椅中, 目光有些潮湿地看着12英寸东芝黑白电视机上的他的形象。那时候的他比现在年轻, 又开始执导大型战争片了,但是六七十年代他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已被历史消耗掉了, 他也显出了某些老态,他在屏幕上吃饭、睡觉、散步、与人交谈、浇花、发呆、写 作、逗鸟、发怒,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屏幕上出现了,我似乎看到了潘岳的拿着摄像 机的手,他为什么要这么拍,他的顽皮、他的热情、他的忧郁、他的执着、他的茫 然,都从他拍他父亲的这卷录像带上呈现出来了。我觉得在一刹那似乎离潘岳近了 一点儿,这段录像带让我看到了潘岳的一双眼睛。我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多久, 录像带放完了,老头儿似乎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悲伤。停了一会儿,我才说:“潘老, 我还想和师母聊聊,她在家吗?”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