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礼拜一,单梅忐忑不安地去厂里上班。她发觉整个厂区很静,静得可怕。虽 然她知道这是因为各个车间都相继停工了,但她还是害怕,觉得这出奇的宁静跟 她有关,觉得这是不祥的征兆。 她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刚一坐定,电话铃就响了。她拎起话筒,是 宋宪的声音,宋宪说:“你马上过来一下。”她说:“噢。”宋宪的声音严厉, 冰凉,像铁块一样。她心想要来的事都一件一件地来了。她没办法,只好站起身, 整了整衣服,整了整头发,硬着头皮朝厂长室走去。 她发现艳朵那办公室的门关着,好像还没来上班。她这是迟到了还是有事请 的假?她来不及细想,也没心思去想。她已经走进了厂长室。宋宪在大办公桌后 面正襟危坐,看着一份什么东西,她走进去的时候,他连头也没抬一下。她怯生 生地叫道:“宋厂长。”宋宪还是没抬头,也没睬她。她窘迫、难堪,心想他肯 定知道了我与他儿子的事了,他会拿我怎样呢?她毕恭毕敬地站着,不敢去椅子 上落座。 过了好一会儿,宋宪总算抬起头看她了。她怵得慌,不敢跟他对视,把目光 移向别处。 “你知道我干嘛叫你过来吗?”宋宪一字一顿地说。 “不知道。”她鼓起勇气说。 “真的不知道?”宋宪的两只眼睛紧盯着她。“可你知道我赏识你知道我一 直把你当作知心朋友看待的吗?” “宋厂长待我好,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看来你还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宋宪说,“我一直认为你人品不错,又很 聪敏,把你放在了厂长助理的位置上,还开给你三万多块的年薪,按理说对你已 是相当不错了,可你为什么还要羞辱我?还要跑去作贱我儿子?” “我没作贱你儿子。” “你还不承认?你以为我还不知道?”看样子宋宪要发火了。“你为什么要 跑过去勾引他。” “我没勾引他,是他爱上了我,你不信可以去问。” “他还小,哪懂得什么爱不爱的,你不去勾引,他会爱上你?” “可我真的没有勾引他。” “就算你没有勾引,但你怎么可以跟他发生这种事情?”宋宪的脸孔有些胀 红。“你明明跟我睡过了怎么好再跑去跟我儿子睡?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的? 你还是人吗?” “可这不能怪我,我当初并不想跟你睡,是你再三强迫我的。” “好就算我当初强迫你,可你毕竟是跟我睡过了呀,怎么可以再跑去跟我儿 子睡?你还懂得廉耻吗?你怎么可以分别跟一对父子睡觉?你是畜生,不是人?” “你才是畜生。你要是不强迫我不就没这回事了吗?” “你还敢骂我?”宋宪暴跳起来。“你再敢骂我就把你的牙齿全都砸碎。” 单梅不语,下意识地抿起嘴唇。 “我还一直以为你有修养,懂得人情世故,没想到你猪狗不如,你还好意思 再来见我?我要是你早就挖个洞钻进去了。”宋宪说,“还愣着干嘛?快收拾收 拾东西滚吧,我可不想再见到你了。” “你这是要开除我?” “那你以为我还会供养你?告诉你,我这已经待你很客气了,要不是念你对 厂里有功,我准会一脚把你从这狠狠地踢出去,给你尝尝厉害。” 单梅没再说什么,转过身走了出去。宋宪在她背后补上一句:“越快越好, 我一秒钟都不想再见到你。”他边说边把办公室的门砰地关上了。 宋宪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烦躁,他在这办公室里胡乱地走来走去,他窝了 一肚子火,他羞辱,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貌似贤淑的女人竟然会对他来这一手。 他已经从路齐英那儿确切知道了单梅与他儿子的事。他恼羞成怒,但是发不出火, 因为他害怕这件事传出去,传出去了无疑会加剧他的耻辱。“日她娘的。”他懊 恼地骂道。他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是假正经,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是贱货。我还一直 把她当一回事哩,他苦笑,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把她操烂,操烂了看她还怎么神 气怎么风骚。“日她娘的。”他又骂道。 他倒了一杯白酒,一仰脖子全喝掉了。然后又倒了一杯,也是一口就喝掉了。 进入冬天,他不怎么喝葡萄酒了,改喝白酒,一种北方产的低度白酒,很香,因 为广告做得很成功,他便特意买来几瓶放在办公室里慢慢地喝。北方盛产白酒, 南方却风靡啤酒。这是地缘差异,但是有一点却相同,那就是产品的广告宣传。 谁的广告宣传搞得好,谁的销售额便会上升。他就是看了广告之后才买这种白酒 的。由此可见广告作用之大。他打算明年开春来一场大的广告攻势,轮番轰炸, 不相信就打不倒古渎啤酒。 他又倒了第三杯白酒。他的酒量不大,人们都说块头大的男人酒量也大,他 却不然。他端着这第三杯白酒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这时候他的脸孔有些泛红, 酒精的作用很明显。站这窗前能够望见工厂的大门,望见一些花草和树木。工厂 里栽的这种草坪几乎一年四季都是绿的,他讨厌那种一到秋季就枯黄的草坪,为 此特意花了高出几倍的价钱买了进口的。看到这些草坪和树木,他总能联想到自 己的年轻时代。渐渐地,他那固有的缺憾与痛苦似乎已消泯了,不存在了。他不 知道这是不是弥补上了的缘故,反正现在他再不像以前那样遗憾了,他再不觉得 生活亏待了他。他觉得生活就是如此,历来如此。这种心理上的变化很微妙,不 刻意比较很难觉察。他就没有觉察出。他混沌,看着这些花草树木,他眼里不再 有往日那种急切的东西。 这时候他看见了单梅一步一步地朝厂门外走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觉得 她是那样渺小那样庸俗。这个贱女人,他想,我操她的时候她还假正经,可一转 眼却又跑过去勾引我儿子,这个贱女人。他仰起脖子,把这第三杯酒也一口喝下 了。他觉得头脑中有一种噪音,像是血液喷涌的声响,虚无缥缈。这种感觉很好, 只要不醉,这种感觉便很好。他端着空酒杯站在窗前,直到单梅走出了厂门,看 不见了,他才折转身,一屁股跌坐在真皮座椅上,半天都没动一下。 他想他差不多是喝醉了。 他正干坐着发呆,办公室的门给推开了,艳朵笑嘻嘻地闯了进来。他白了她 一眼,说:“你来干嘛?你已经不是这厂里的员工了。” 艳朵嘻笑着说:“你还真这么当真?” 艳朵把一只手搭在他脖颈上,给他甩开了。 “少来这一套。”他呵斥她。 艳朵闻出了他满嘴的酒味,艳朵说:“你喝酒了是吧?你喝醉了是吧?”艳 朵又要伸过手去搂他,他又呵斥:“滚开,臊娘们。”艳朵这才愣住了,很规矩 地站着不敢轻举妄动。 “你这是怎么啦?你还在生我的气吗?”艳朵试探着问道。 “滚开,”他冲她吼道,“我已经烦了,你快滚开。” 艳朵站着没动,突然摆出一副可怜相恳求他开恩,说:“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保证再不那样了,保证一心一意服侍你总行了吧?” “你怎么还不滚?”宋宪叫道,“我不是跟你说我已经烦了吗?你再不滚我 就叫保安来撵你走。”说完,他拎起了内线电话,叭叭叭地揿了几下,说,“你 是哪一位?嗯,你给我马上叫两个保安过来,对,在我的办公室。” 见他当真如此,艳朵傻了,说,“你翻脸不认人?你忘了我被你睡过那么多 次?你怎么一点情面也不讲?你这个狗娘养的。你把我玩够了就想甩我了,你以 为我不知道?别以为你抓到了什么把柄理由十足,你其实早就想甩我了,自从单 梅进了这个厂你就想甩我了,你这个没良心的。” 宋宪把眼一瞪,说:“你再瞎嚷嚷我就揍你。” 艳朵天生泼辣,说:“好啊你揍呀,我送给你揍。” 说着就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宋宪的衣服,撕他的衣服。宋宪猛地把她推开了, 推得她一屁股摔在地上,四脚朝天。但她立刻就爬了起来,再次咆哮着朝宋宪冲 去,“你把我玩够了就想甩我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她咬牙切齿地去抓宋宪 的脸,宋宪躲开了,抓不到脸,她便又要撕他的衣服,结果还是给他一把推倒在 地,疼得她皱紧眉头唏嘘不已。但她还是爬了起来,还是咆哮着朝宋宪冲去。 “我今天跟你拼了。”她像母夜叉那样嗥叫。 可就在这当口两个保安已经过来了。 “快把她撵出去,不准她再跨进这厂门半步。”宋宪命令道。 两个保安身强力壮,不慌不忙地一边一个架住了她,把她朝外面拖。她拼命 挣扎,但奈何不得这两个彪形大汉。相对而言她的劲太小了,体重也太轻了,她 几乎是双脚凌空给架出去的,而他们看上去却毫不费力。她不甘心就这么失败, 她狂叫:“别以为我是给你白玩的,没这么便宜的事,我要告你,你等着,我一 定告你。” 艳朵给保安拉出去了。 宋宪这下成了孤家寡人,两个女人都离他而去了。宋宪点起一支烟,又倒了 一杯酒,重新坐下。他觉得很累,觉得女人并不像想像中的那样美好。他似乎真 的厌烦了,不再对女人感兴趣了。 单梅从啤酒厂出来后,又回到了路习洋那儿。路习洋出去了,每天上午他总 免不了要出去转上一圈。门是锁着的,好在路习洋特意给她配备了一把钥匙,她 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又失业了。她猜到宋 宪会来这一手,但她说不上有什么心理准备,感觉上像是并没有第一次失业那样 痛苦,其余她就说不清了,不过好像有些头重脚轻,就跟多喝了酒一样,这种感 觉很奇特,因为她并没有喝酒。她呆呆地在椅子上坐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这时候她明显地感觉到一个女人的能耐是多么有限。她需要依赖男人,需要由男 人加以指点,为此她一心指望路习洋快些回来。他上哪儿转去了呢?她想,我怎 么一路上都没看见他呢?女人对男人的依赖便是爱。这时候她已经忘了路习洋小 她四岁,她只知道他是个男人,而她是女人,女人依赖男人天经地义。这种依赖 或多或少减少了一些痛苦。她第一次失业,苦就苦在没有男人可供依赖。 将近中午,路习洋回来了。路习洋看见她闷闷不乐地坐在屋里,有些吃惊, 说:“你怎么现在就来了?下午不上班?”经他这么一问,她竟然想哭,撅起了 嘴。路习洋就更是纳闷了,仔细看了看她,说:“出什么事了吗?” “我失业了。”她撅着嘴说道,险些哭了出来。 “怎么会呢?”路习洋说,“是不是我老爸不要你去上班了?” 她点了点头,再也憋不住了,只好哭了出来。她这还是第一次在路习洋面前 哭泣,当最初的冲动过去之后,她就意识到了什么,她赦涩,并随即平息了,不 再哭了。 “他干嘛要解雇你?”路习洋说,“是不是我俩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可能吧。”单梅说,“我不知道。” “他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他这是想把我俩拆开?” “我不知道。”单梅已恢复了平静。 “他为什么总要跟我过不去?”路习洋由此更增加了对父亲宋宪的怨恨。 “他欺人太甚!” 看着路习洋那恼怒的神情,单梅有些内疚,因为无意间她已经加剧了这对父 子的矛盾,她可不想做这撩火棒,尽管她也憎恨宋宪。这种内疚使她轻易不敢开 口说话。而她的沉默不语又正好被路习洋看作伤心痛苦。为此路习洋安慰她,并 声称一定要与父亲宋宪对着干,一定要娶她为妻,“我不相信他能够阻止住我, 除非他把我杀了。”他说,“而他要是想杀我,那我就先杀他,他只要流露出半 点想杀我的意思,我就先下手为强,杀他。”单梅没料到路习洋竟会说出这种话 来,她恐惧不安,心想自己扮演了个不好的角色。 单梅与路习洋整日生活在一起,开心,也就感觉不出失业有什么痛苦。这一 方面因为麻痹,一方面是给喜悦冲淡了。她暂时还不想找工作,她的积蓄至少够 花上一年半载。她和路习洋同吃同睡,她帮他买菜烧饭洗衣服,帮他校对已写出 的部份。用电脑写作,动不动就会敲出个啼笑皆非的字来。再怎么当心,这种错 误也还是难以避免。为此路习洋在喷墨打印机上拉出了一大叠让她一张一张地看, 结果给揪出了许多错误之处,大多是键盘敲击不当造成的。 “我快成了你的私人秘书了。”她一边校对一边说。 “做我的秘书不好吗?” “你又不付我薪水。”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付呢?你说你要多少,你给个数字。” “你拿什么付?” “我这本书卖掉了不就有钱了么。” “还不知道总共能卖几个钱呢,再说你就敢说一定能够卖掉?” “你不相信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写得不好?” 路习洋像是生气了,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于是赶紧说道:“不是 的,我怎么会说你写得不好呢。我只是担心现在的图书市场不景气,而小说无疑 也是商品,市场不景气,商品的出售就难免有些困难。” “可你肯定是觉得我写得不好,要不你不会这样说的。” “我真的没有,你知道,我不会撒谎。我不知道小说写到什么份上才算好。 每次读的时候我都被你深深地吸引住了,我是说被你写的小说吸引住了。我相信 能够吸引我就一定能够吸引其他读者,这点鉴赏力我还是有的。” “不,你肯定认为我写得不好。” “你怎么还这样说呢?难道你认为吸引人的小说是写得不好?” 经她好说歹说,路习洋总算有些放心了。“你不知道不好两字对我的打击会 有多大。”路习洋像是受了伤害那样喃喃而语。“我真的认为你写得很好。”单 梅再次说道,“你要是写得不好我还会有心思帮你校对?”路习洋不再说什么了。 单梅的确认为路习洋写得很好。她读过一些小说,其中有些还是国内知名的 作家写的,这些大作家自以为了不起,总喜欢卖弄,结果把一个好端端的故事搞 得拉杂乏味,太过于造作了。路习洋则不然,他年轻,清纯,他的小说没有一点 矫揉造作的痕迹,读起来很自然,也很精彩。她想跟那些大作家相比,路习洋的 经验可能有些逊色,毕竟太嫩。但正因为此,他的小说反而更像小说,原汁原味, 少了许多繁冗的枝桠,读起来更吸引人。为此她对路习洋还是抱有一定信心的, 相信他会在小说上面有所成就。 他们共同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路习洋的这部长篇小说已经进入了收尾阶 段,这就使人更加看到了希望。 “这部书稿我要拿到北京去,争取卖个好价钱。”路习洋说。 “你可以多找几个出版商,要尽可能找到识货的。”单梅帮他出主意。 “这部书稿写完了,我还想再写一部爱情题材的,大致的故事轮廓已经有了, 相信比这更吸引人。”路习洋说。 “那书名叫什么?”单梅问。 “书名我暂时还没想。”路习洋说。 路习洋踌躇满志,单梅便也充满了信心。 路习洋说:“等我出了几本书,有了一些钱,我们就结婚。” 单梅说:“到时候再说吧。你还真想娶我?” 路习洋说:“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单梅说:“哪用得着发誓呢,这种事一发誓还有什么意思。” 单梅觉得自己的职责就是悉心照顾路习洋,结婚的事她没怎么多想,她的头 脑中形成的是这样一种概念:路习洋是一棵好苗,有希望长成参天大树,这就使 她觉得有责任照料他,呵护他。她相信路习洋一定会成功,如果这种成功需要她 作些牺牲的话,她将在所不惜,她宁愿为他牺牲一切,包括名誉,包括她的未来。 她对路习洋的爱已更多地渗进了感性的东西。不过有时候她也这样想,要是他真 肯跟我结婚,那将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只是想到结婚,她就有些自惭形秽,觉 得自己配不上他,这时候她的心口就有些隐隐作痛。我算什么呢,她想,我早就 失去了与他匹配的资格,竟还要想着跟他结婚。她为此苦笑。她想要是真能够跟 他结婚的话,她也未必会得到幸福。因为她愧疚,她内心不安,尽管她一再否认 自己是在勾引他,但毕竟摆脱不了这个嫌疑。单单是大他四岁倒也无妨,可她到 底是结过婚的人了,并且还有了小孩。他们的结合无疑会遭到别人的议论,她也 无疑会遭受白眼,遭受讥讽。她可不想被人喻为偷掐嫩头青。她觉得这在她是人 格的侮辱。她从来没想过要占谁的便宜,她只是爱他,控制不住地爱他,她相信 爱一个人跟占不占便宜是扯不上边的。 她现在考虑得更多的是如何周全地照顾他,使他有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小说创 作中去。她把对他的爱融入到这点点滴滴的事物中,她为他操劳,甚至可说是为 他而活,她所做的不只是秘书的工作,她已经把他从头到脚包揽下来了,除了写 作,他便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在这操劳中,她想女人其实是为男人而生的。一 个女人能为自己心爱的男人操劳是幸福的。 只是几天一下来,她有些担心,她害怕路齐英会再次突然跑了来。她对路齐 英有的只是忏悔,觉得对不住她。她们原本是一对忘年交,友谊深厚,可自从上 次她突然跑了来,发现了她与路习洋的事情,她们的友谊顷刻间便倾圯了。当然 这倾圯的一方主要还是路齐英,但责任全归单梅。单梅能够掂量出对路齐英的打 击有多大,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中止与路习洋的恋情。但她太爱他了,她几乎 已走火入魔,如果可以用这个词形容的话。相对于美好的令人神往的爱情来说, 同性之间的那么一点点友谊无疑次要得多。她一边深爱着路习洋,一边对路齐英 充满着忏悔。我并没有什么险恶用心,我并不想伤害她。她在内心为自己开脱。 她不认为自己爱上路习洋有什么不对,可只要一提及路齐英,她便丧失了勇气。 “我还是回去住吧,”她说,“呆在这儿可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为什么?”路习洋不解,“你不喜欢跟我呆在一起?” “我当然喜欢啦,可你就不怕会再次被你妈发现吗?” 路习洋想了想,说:“放心吧,她不会再来了。” “这可说不定,没准她今天下午就会跑了来。” “可我不想跟你分开。”路习洋露出眷恋之情。 路习洋搂在她,紧紧地搂住她,不让她走。她也不忍心离开。最后,她说: “好吧,我可是为了你什么也不顾了,舍命陪君子。”但是到了礼拜六,她又提 起要走,路习洋还是不肯,还是紧紧地搂住她。这回她态度很坚决,她说:“不, 我今天是无论如何要走的,我有预感,你妈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会上这儿来察 看。我不能再被她发现了,那样她会受不了,我也会受不了。还是尽量避开为好。” 路习洋说:“可我想你,我已经习惯了跟你在一起生活。” 她兑:“这我知道。我离开的时间不会太长,不是下个礼拜一就是礼拜二、 我就过来。” 路习洋说:“你总不会骗我吧?总不会走了之后就再也不过来了吧?” 她说:“你不是可以去我家找我吗?不是可以去把我拉了来吗?” 路习洋说:“可我担心你这一走就再也找不到了。” 她笑了,说:“怎么会呢?我会跑到哪里去呢?” 临走,单梅特意把屋里收拾了一下,不留下任何她生活在这的迹像。当一切 都收拾妥当了,不会引起怀疑了,她才背起坤包,说道:“我走了。”路习洋没 有作声,两眼定定地注视着她。她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分离的痛苦。他们拥抱, 他们亲嘴,好在分离的时间不长,最多只会两三天,要是分离一个月或者整整一 年时间,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痛苦。由此可知他们相爱得有多深。他们紧紧地拥抱 着。后来他们分开了,她一声不响地走了。 单梅走后,路习洋竟然无所适从,头脑很空,不知道做什么事好。他已经离 不开她了,他想他注定要娶她了。有什么办法呢,他想,我太脆弱,我根本就无 法主宰自己。这一天,他尽管也在电脑前面坐了很长时间,但就是没敲出一个字 来。 第二天,他昏头昏脑地刚起床,就听见有谁在敲门,他一阵惊喜,心想她这 么快就来了?他兴冲冲地跑过去打开门,原来是路齐英,不觉好笑,心想她今天 要是会来的话那昨天还用得着走么。路齐英背着一只手提包,像是给他送什么来 的,他有些失望地叫了声,“妈。” “哎。”路齐英答道。“刚起床?” “是的。”他说。 路齐英跨进门坎,一双眼睛警觉地瞅来瞅去,见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有些放 心,说:“单梅后来没来过吗?” “她怎么还好意思来呢?”路习洋故意这样说。 路齐英听出儿子的口吻里含有鄙夷的成份,就很高兴,说:“她不来最好, 来了你也不要睬她,不要受她的勾引。她是一个贱女人,根本不值得爱。我原先 还以为她人品不错,所以一直待她很好,没想到是引狼入室。” 路习洋听到母亲贬低单梅的话,心里很不痛快,但为了安慰母亲,免得引起 麻烦,就说:“放心吧,她不会再来了,已经一个礼拜没来了。她要是再敢来, 我就立刻报告你。” 说得像是戏话,但路齐英还是信了。路齐英抓住儿子的手,说:“可你上次 还说要跟她结婚呢。” “我那是昏了头了,给她懵的。” “你不知道妈有多爱你,”路齐英的眼泪流出来了,“妈把全部的希望都寄 托在你身上,妈只有你这么一个独苗,妈疼你。你还年轻,有前途,你可千万别 受她的勾引。她那是在糟蹋你,你要看得清。” “放心吧,我再不会上她的当了。”路习洋看上去态度很坚决。 “这样就好。”路齐英点着头说。 路齐英打开手提包,拿出许多瓶瓶罐罐的,说:“这些菜我都烧好了,热一 下就可以吃,你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妈又照顾不到,你要自己照顾好身体,别 饿着,别受凉,写累了就停下来休息,要多休息。” 路习洋说:“放心吧,这些我都知道。我都这么大了哪还用得着你操心呢。” “可你再大也是我儿子呀,哪有做妈的不为自己的儿子操心的。” 路齐英询问儿子为什么礼拜天也不回去,路习洋说:“我本来想回去的,可 又担心你见到我会不高兴。” “只要你懂事,别瞎来,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路齐英临走的时候又再三叮嘱儿子千万别受单梅的勾引,路习洋向她保证不, 她总算放心地离开了。 母亲一走,路习洋就打电话给单梅,叫她快来。单梅在电话中问道:“你妈 去过了吗?” “是的,来过了。”他说。 “我说么她肯定会去,你还不相信呢,我真要是听了你的话不走不就给她逮 了个正着?” 路习洋在电话那头笑了,说:“你真来事,会算。” 不知为什么,单梅执意要到明天再过去,“不是说好礼拜一或者礼拜二再过 去的吗?”她说,“我天天呆在你那儿,把个家给闲着,蒙了许多灰尘,都不像 人住的地方了。” “可我想你。” “就只一天时间有什么想不想的。” 单梅说她很忙,她要花些时间把家里好好地料理一下,今天就不打算去了。 路习洋不依,在电话那头固执地叫她马上就过去,“要不我不爱你了。”他如此 要挟。单梅拿他没办法,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计,稍事装扮便出门了。 单梅坐上公交车,公交车驶到终点站,马甸街公园,她下了车,忽然看见面 前有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正笑嘻嘻地看着她,她不禁也笑了。 “等了多长时间了?”她问。 “挂了电话我就上这儿来等了。”路习洋说。 “我要是不来你不就空等了吗?” “我相信你一定会来。” 他们手拉手一起朝前走。他们不再说话,脚步却迈得急切,不约而同地急切。 这种急切使单梅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很快,他们就来到了那座屋子,他们打开 门走了进去。他们拥抱,他们亲嘴。他们开始脱衣服,自己脱自己的。他们赤身 裸体地钻进被窝,开始做爱。在这无声的境界中,他们酣战,恋战。她能够感觉 出他那喷泉的势头是多么强劲,而这仅仅是隔了一天时间。喷泉过后,他并没从 她身上下来,而是继续趴在那儿,像是等着什么。她示意让他下来,他动也没动。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他又恢复了活力,又向她挺进了。他这么贪婪,她只好奉陪 到底。这样,他就有了第二次喷泉。但他似乎还不肯下来,她忍不住笑了,说: “今天就到这为止吧,暂且积蓄在那,等到明天再用。” 她枕在他臂膀上,一条腿架在他小腹上,整个身子紧挨着他。他们不再急切 了,剩下来的只是平静。 他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她说:“不就只分开一天时间吗?” 他说:“我一个人睡在床上总是觉得少了什么,不习惯,感觉凄凉。” 她说:“看来我还真不应该离开。” 他说:“平时我总是搂着你睡觉的,昨天搂不到了,所以直到天快亮了才睡 着。” 她说:“那你睡好了吗?你一定很困是吧?” 他说:“昨天我只字未写,你不在身边,我就写不出。” 她说:“是我害了你,我真不该离开你。” 他们默默地亲嘴。 单梅明显地胖了。白白嫩嫩的,很滋润,一张脸便显得更漂亮。她没去称体 重,但能够感觉出比以前胖多了,她就着出她的肚子比以前大多了,像是长满了 脂肪。她平常穿的一些裤子几乎穿不上身了,腰围普遍太小,没办法,她只好去 街上买了些大号的。“这可怎么办呢?”她又是惊喜又是发愁。“我才二十几岁 就开始发福了,尽长些没用的赘肉。” “长胖一点不是很好吗?”路习洋说,“这样看上去更丰腴,更有女人味。” “我以前一直很瘦,想胖也胖不了,现在却突然胖了这么多。” “心情好了,生活愉快了,自然会长胖。” “这都怪你。” “怎么啦?” “要是没有你我会愉快吗?会一下子长得这么胖吗?” 路习洋嘿嘿地笑了,说:“那你应该感谢我。” “还感谢呢,我都快愁死了。” 单梅满脸愁容。和路习洋生活在一起,不能说不愉快,但就是总觉得偷偷摸 摸的,心里不踏实。她害怕会发生什么事,她就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像是要生一 场什么病。这种偷偷摸摸的生活,没病也会憋出病来。而且她月经失调,已经过 去许多天了仍未来,估计至少也有两个礼拜了。以前她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但好 象从未拖得有现在这样长。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的身体真的出了毛病?她惶 恐不安。 一天吃过早饭,她忽觉头晕恶心,一阵呕吐,把内脏都快要呕空了。路习洋 见状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惊恐地问道:“你这是怎么啦?是身体不舒 服吗?”她勉强笑了笑,说:“没事。”呕吐之后,她稍事休息,就感觉好多了。 “你怎么会这样呢?要不要送你去医院?”路习洋还在惊恐地问。“不用。”她 又笑着说。 第二天早晨,她又呕吐了,也是在吃过早饭之后。路习洋又是惊恐地问道: “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呀?”她干坐着喘气,路习洋端来水给她漱口,又拿 毛巾帮她擦嘴巴。 “我可能怀孕了。”她喘了一会儿气之后说。 “真的?”路习洋惊喜。“可我的小说还没写好呀,怎么有钱结婚呢?” “不急。”单梅说。 单梅也很高兴,自从生了松松之后,她就一直没怀孕过,她原本担心今后不 会再怀孕了呢。为了验证事实,他们去了医院妇产科,特意找了个女医生。女医 生先是检查她的下身,然后又叫她做尿液化验。检查下身的时候,女医生叫她脱 光裤子,躺在一张平台上,张开两腿,女医生把手指伸了进去。看到这儿,路习 洋觉得脸孔臊得发烫,赶紧把头扭了开去。检查完毕,女医生说:“你的子宫很 大很软,有可能是怀孕。你再去做一下尿液化验看看。” 单梅由路习洋陪着去做了尿液化验,化验单出来了,她拿着重新回到女医生 那儿。女医生看了看,说:“化验结果呈阳性,说明是怀孕了。”单梅和路习洋 听后对视了一眼,笑了。 “那已经有多少天了?”路习洋在一旁问道。 “这你可以做一下B 超。”女医生说。 科技一进步,医生都变得笨了,也懒得动脑子,什么都要依赖仪器的诊治。 单梅于是又由路习洋陪着去做B 超。不过这女医生倒也勤快,亲自领着他们去, 亲自给她做,做的是腹部B 超。只见女医生在她的肚皮上抹了一层浆糊状的东西, 然后拿着一方仪器在上面移来移去。“看见了吗?”女医生指着电脑屏幕对路习 洋说,“这就是胎芽,已经在搏动了。”电脑上的画面像是汹涌澎湃的大海,路 习洋看得稀里糊涂,根本不知道从哪到哪。 “那怎么知道怀孕的天数呢?”路习洋问。 “胎芽在搏动,就说明至少有60天的时间了。”女医生满有把握地说。 “60天?那不就是两个月了?”路习洋好像不大相信。 “对呀,一般长到两个月的时候胎芽才会搏动。” “不可能。”路习洋直摇头。 “怎么不可能?”女医生有些愠怒。“我这么多年的医生做了还会搞错?” “可这真是不可能。”路习洋有些激动。两个月以前他根本就没和她做过爱, 他开始和她做爱还是不久以前的事,第一次做爱距今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他记 得太清楚了,他都用不着去算,那天他们去山上玩,回到屋里就开始做爱,这怎 么会是两个月以前的事呢?两个月以前他恐怕还没跟她亲上嘴呢。 女医生白了路习洋一眼,问单梅:“他是不是你老公?”单梅看了看路习洋, 点了点头。单梅的眼神很古怪,可惜路习洋没察觉。女医生又说了,“你怎么就 断定没有两个月?难道两个月以前你们从没睡在一起?” 路习洋很肯定地说:“是的。” 这下轮到女医生糊涂了,“可这明明已经两个月了呀。按理说B 超的准确率 很高。” “可也不能避免会出差错。”路习洋说。 “那要不要用多普勒胎心听诊仪探测一下?这可是能保证百分之百准确率的。” 女医生说。 “我看就算了,”单梅好长时间没开口了,这时候说道。“没必要在这究竟 多少天上浪费太多的钱。” “这用不着花多少钱,”女医生说,“再说也的确应该把天数弄清楚,这样 对你有好处。” 单梅没办法,只好给她听取胎心音。看得出,女医生的工作很严谨,很负责。 未了,她放下手中的仪器,对路习洋说:“的确已经两个月,绝不会错。” 再次听到这样的结论,路习洋还是很震惊,“这怎么会呢?”他说,“我可 是给你彻底搞糊涂了。” 女医生狡黠地看了看单梅,单梅低下了头,女医生聪敏,但也多舌,“至于 怎么会这样就不关我的事了。”女医生活里有话地说道。 两人离开了医院,默不作声地往回走。回到那屋里,路习洋一屁股坐在床上, 光抽烟,看也不看单梅。单梅很局促,壮着胆说:“都十点多钟了,开始烧中饭 好吗?”路习洋没有理睬,像是压根就没听见,也没抬头看她。单梅紧张得要哭 了。“你为什么不睬我?”单梅战战兢兢地问道。 “这要问你,”路习洋猛地抬起头说道,“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你不是说从 没跟别的男人做过也没跟你老公做过吗?” 单梅低下头,嗫嚅道:“可我那是爱你,我怕说了你就不爱我了。” “你既然爱我就不应该欺骗我。”路习洋很是愤懑。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还从没有这样强烈地爱过一个人。” “那你说,让你怀孕的那个男人是谁?” “我不能说,我说出来你就不会再爱我了。” “你说。”路习洋逼迫她。 单梅紧张得要命,路习洋一再逼她,她咬着嘴唇还是不敢说。路习洋说: “你说呀,你不说我倒会爱你了?”单梅唯唯诺诺他说道:“是你爸。”路习洋 没作声,像是还没反应过来,或是没有听清楚。“是宋宪。”单梅竟昏头昏脑地 又补上这么一句,说完,低下头不敢看他。路习洋显然是惊呆了,好一会儿之后, 他才回过神来,他怒不可遏,狠狠地抽了她一记耳光,骂道:“你卑鄙,下流。” 单梅给抽得眼冒金星,疼得张开了嘴巴,她想哭,但坚持住了,没哭。 单梅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路习洋已经不在这屋子里了。他上哪里去了呢?她 没心思去想。她的头很痛,昏昏沉沉的,但是也不无清醒,她想她得离开这儿了, 不应该再呆在这儿了。她走了出来,关上门,没锁,因为她担心路习洋身上没带 钥匙。 单梅从路习洋屋里出来后,坐上公交车回了城,在大街上瞎逛。这时候她发 现天空布满阴霆,像是要下大雨了,但一会儿过后落下的却是颗粒状的雪子。她 翻出羽绒服衣领上的风帽,戴在头上。她两手插在口袋里,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 转悠。她神情沮丧,近乎麻木,像个呆子,目中无神。雪子打在她的衣帽上,发 出了噼哩啪啦的声响。她在这风雪中凄枪地走着,独自一人走着,觉得偌大一个 世界竟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地,悲凉。这么多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她想,我一直 认认真真的,从未戏弄过人生,可是迄今我得到了什么?我奋斗到了什么?她痛 苦。她低着头,不让冰凉的雪子打在脸上,她想到了儿子松松,她想松松,想回 小镇看松松。 天上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她没怎么在意,疏忽间那颗粒状的雪子已经 变成了飘飘洒洒的雪花,铺天盖地地下着。她朝着平陵中路的车站走去,走在漫 天飞舞的雪花中,踽踽而行。路过怡园的大门口,她下意识地站住了,朝里面看。 怡园内游人寥寥,但清一色都是男人。这时候她的眼睛一亮,她看见了孔西,那 个瘦瘦的像幽灵一样在公园内溜达的男人不是孔西又是谁?她已经很长时间没看 见过孔西了,但他们毕竟是夫妻一场,她怎么会认不出他呢?她伫立在公园的大 门口看着他,看着这个病恹恹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丈夫孔西。她穿的羽绒服是 橘黄色的,在这皑皑白雪中很显眼,因此很容易被发现。她注意到孔西回过头来 看见了她,就她一人站这大门口,他会不看见么。她看见他愣了愣神,但立刻就 把头扭开去了。扭过头去的孔西显得很活跃,他穿梭在那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当 中,寻寻觅觅。不一会儿,他显然是寻到了一个同类者,于是当着单梅的面和那 同类者揽着腰向公园深处走去。看到这儿,单梅再也憋不住了,放声大哭。 -------------- 中国读书网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