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单梅回到小镇,见到儿子松松觉得很亲切,抱着一个劲地亲。 “想妈妈吗?”单梅问。 “想。”松松说。 单梅低下头和松松的脸贴在一块,使劲贴着。松松挣扎着不肯,因为她脸上 冰凉。单梅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里竟是湿的。母亲站在一旁看见了,觉得奇怪, 就说:“你这是怎么啦?”单梅慌忙把泪水揩干净,说:“没什么。”单梅把松 松紧紧地抱在怀里,母亲猜想她这是想念儿子的缘故,就又说:“等到明年9 月 份,你就可以把松松接到城里去读幼儿班了。” “不,我想让他今年就去读。”单梅说。 “又没到开学的时候,这半路上怎么读?”母亲说。 “插班。”单梅说。 “可你和孔西都要上班呀,把孩子接过去了怎么照顾得来呢?” “没事的,我照顾得来。” 说着说着,单梅的眼眶竟又湿了。母亲疑惑,问:“你还在那啤酒厂吗?” “在。”她说。 “工作还好吗?” “还好,”她说,“跟以前一个样。” “那孔西呢?孔西怎样?” “孔西也很好。” “孔西怎么没跟你一道来呢?” “他工作忙,走不开。” 说完,单梅抱着松松走进了房间,她有些冲动,直想哭,为此特意避开了母 亲。她不想把自己的遭遇和委屈说给母亲听,但她还是感觉出母亲已经怀疑了, 她害怕母亲逼问。 吃晚饭的时候,单梅意外地发现哥嫂都不说话,互相板着脸。单梅不解,但 没心思去问,因为她自己也没心情说话。他们三个都不说话,剩下父母两人也没 什么好说的,一餐饭吃得有些沉闷。不过,单梅发觉父母时不时地对视一眼,像 是在交换什么看法。这时父亲说话了:“听你妈说你这次回来是想把松松接到城 里去?” “是的,”单梅说,“松松都这么大了,应该让他习惯一下城市生活。” “那你怎么照看得过来呢?”父亲说,“是不是叫你妈进城帮带上一阵子?” “不用,我照看得来。” “你不是要工作吗?” “我那工作很清闲,没多少事干。”单梅说,“我可以带他去厂里玩。” 父亲想了想,说:“这样也好。”说完又问松松,“你想跟妈妈进城吗?” “我想进城,”松松说,“我想去看爸爸。” “你爸爸又不来看你,你干嘛要去看他?”父亲跟松松开玩笑。 “我爸爸没空,他工作忙。” “那你进了城还来看公公婆婆吗?” “来的。” “这还不错。”父亲笑道。 父亲话音刚落,嫂子竟忍不住说道:“松松进了城,不是可以叫他奶奶带吗? 他奶奶不是退休了吗?”嫂子长时间没说话,突然开口,引得大家都把目光投向 她。她也意识到了什么,便大大咧咧地笑了。 “她要是肯带,那小梅还用得着把松松放在我这儿吗?”母亲说道。 “哪有做奶奶的不肯带孙子,这还像话?”嫂子侠肝义胆地教导单梅,“小 梅,你听我的,别太老实,老实了就会被人欺。你这次把松松接进城,就让她带, 她要还是不肯,我去帮你论理。” “可我也不想让她带,”单梅并没为嫂子的侠肝义胆感动。“你不知道,她 这人很孤僻,很怪,让她带松松我还真不大放心。” “我还以为是她不肯带,要是她不肯带你就应该教训她。”嫂子说。 “不是的。”单梅说。 冬天的时间过得很快,刚刚吃完饭,天就黑了。小镇的冬夜相当宁静,人们 习惯于早早地上床睡觉。松松就已经睡着了,母亲抱着他坐在厨房里,单梅打来 热水给他洗脸洗脚。松松的一双小脚长得很大很胖,都是肉,单梅看了高兴,说: “看他长得多好。”母亲说:“你不知道他有多能吃,一张小嘴几乎没有一刻闲 着。”母亲捏了捏松松的小腿,说,“比我的手臂粗多了。”母亲脸上露出骄傲 的神情,松松长得这么好,显然都是她的功劳,这一点不言而喻。于是单梅说: “我怕把他带了去会长瘦。”母亲说:“这你可要注意了,一定要让他开心让他 长得胖长得健康,这对他今后的生长发育会有好处。”单梅点头,说:“是的。” 给松松洗完后,单梅便自己洗脚洗屁股,就蹲在母亲面前洗。母亲说:“你 也长胖了,你这次回来就比上次胖多了,腰围粗多了。”单梅有些紧张,说: “是吗?”母亲说:“比以前明显地胖了。”单梅不再作声,她草草地洗完屁股, 提上裤子,注意不让母亲看见她的肚皮。 单梅刚刚系上皮带,听见楼上突然传来乒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给打碎 了。那声音就在头顶,单梅给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单梅问。话还没说完, 就又传来了乒乒乓乓的摔打声,很是激烈。 “又打起来了。”母亲很平淡地说“怎么会呢?”单梅不解。单梅记得上一 次回家,因为哥收猪那件事,嫂子就和他打闹,可收猪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嫂子的气还未消?还在为此寻衅闹事?单梅觉得嫂子真不应该。 “因为上次那件事,”母亲撇着嘴说,“你嫂子一直不服气,一直记恨在心。 为了报复你哥,她就在外面姘了个男人。”母亲感喟,“这女人太要强了,吃不 得一点亏,比男人都厉害。我还真没想到竟会有这么个泼辣的儿媳。这也怪我, 我当初就不应该答应这门婚事。你看看好好一个家给她搅得像什么样?她那种女 人其实不应该嫁到我们家来的,她和我们的性格正好对立,格格不入,又没什么 文化,没有修养。” 单梅静静地听着母亲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母亲哀声叹气他说完便也不再 作声。单梅抱过松松,去房里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单梅起身下床后,就急着要回城里。 母亲说:“你不好住几天再走吗?” 单梅说:“不了,我要赶回去上班。” 母亲说:“你要上班我就不留你,可松松呢?你还真想把他带了去?” 单梅说:“是的,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带他去的。” 母亲说:“你带了去肯定照顾不过来,不如照你爸说的,我过去帮你带上一 阵子。” 单梅说:“不用,你已经带了这么多年了,再说松松大了,我可以带了。” 母亲说:“你别客气,你用不着跟我客气。” 单梅说:“真的不用,我真的带得过来。” 母亲说:“你不知道,我过去带上一阵子对我也有好处,你看看你嫂子把这 个家搞得像什么样,还有安稳日子吗?我还真想出去呆上一阵子,换换环境,调 剂一下心情。” 单梅不语,心想我还从未把她接进城里像模像样地住过,母亲把我拉扯大, 又帮我带松松,可还从未享过我什么福。单梅愧疚,觉得自己真不应该。但她很 为难,心想母亲这一去,她所有的秘密便都要公开。她倒不是怕母亲知道,而是 怕母亲为她伤心。 “怎么样?还有什么顾虑?”母亲狐疑道。 “我想你还是以后再去好吗?”单梅狠心拒绝了。“等过上一阵子,我来接 你。” 母亲觉得奇怪,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单梅低下了头。 母亲留单梅吃了早饭,说:“早饭总要吃呀,哪能饿着肚子往回赶呢?”吃 完早饭,单梅抱着松松要走,母亲便去送。父亲天一亮就去了茶馆,到现在还没 回来。母亲说:“这老头子,只知道忙着喝茶,一天也不肯落。”经过了一夜, 外面的积雪已融化得所剩无几了,但是刮着西北风,很冷。母亲拿围巾把松松的 脸整个包住了。 “小孩要特别注意不能让他受冻。”母亲说。 单梅点点头,说:“嗯。” 两人不再说什么,走出了小巷,朝着中巴车站走去。刚走到中巴车站,正有 一辆车要开,母亲扬了扬手,那中巴便停下了。两人不慌不忙地走近那辆中巴, 车上的售票员问:“去哪里?”母亲说:“去城里。”售票员打开车门,说: “那快上车。”单梅回过头看了看母亲,说:“那我上车了。”母亲干巴巴地笑 了笑,说:“上车吧。” 单梅抱着松松上了车。车上几乎坐满了人,单梅只在最后一排找到个位置。 通过车尾的那块大玻璃,单梅看见母亲正站在那儿目送着她。单梅摆了摆手,母 亲也摆了摆手,单梅的眼泪流了出来。 单梅回到了城里。她抱着松松一步一步地爬到七楼,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 进去。这个家在松松来说是陌生的,只见他好奇地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 连厨房和卫生间都跑到了,还有阳台也没放过。他那样子像是在找什么。单梅觉 得可爱,说:“你在干嘛呢?” “我找爸爸,”松松说,“爸爸呢?爸爸在哪?”这两室一厅的居室面积不 大,松松忽碌碌地不一会儿就把每个角落都跑到了,但还是没能找到他爸爸,一 张小脸便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你爸爸出远门了,不在家。” “他为什么要出远门?” “单位里派他出差的。” 松松似懂非懂地转动着眼眸,说:“那他还回来吗?” “不知道。” 松松显然很失望,很伤心,说:“可我想爸爸。” “你别急,说不定他明天就会回来。” “真的?” “嗯,说不定。” 单梅要与儿子松松开始一种新生活。松松已经这么大了,开始懂事了,但她 还从未正儿八经地带过他,她惭愧没能尽到做妈的责任。以前她一直停留在想像 的空间里,她早已不再是少女了,可还妄图编织浪漫的爱情,这是不现实的,也 是危险的。现在总算有所醒悟了,回头是岸,为时不晚。她想她以前从未意识到 自己是一个母亲,即使意识到了,也很不充分,很淡。只有把松松带在身边,也 只有和松松一起生活在这狭小的屋子里,她才能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母亲一词意 味着什么。回想着自己小时候对母亲的依赖,被母亲的关怀,再想想松松断奶后 她就一直不在身边,她的心口就痛,觉得自己亏待了一个生命,觉得良心是要受 到谴责的。她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头做起,争取把这些都弥补上。她要把松松 抚养好培育好,要做到一个母亲所能做到的一切。 而这新生活必须是以与以往的一切决裂为开始的。为了这种新生活,她首先 要去医院打胎,她不愿看到肚子里的那个生命一天天地成长诞生,必须尽快把它 打掉,它是罪恶,它的最终诞生只会给她带来雪洗不掉的耻辱。她想它如果真的 诞生了,她这辈子无疑就完了,什么希望也没了。再一件事就是离婚,她现在还 和孔西保持着婚姻关系,这是不明智的。她想等打掉胎之后,身体没什么大恙, 就着手离婚事宜。 在进城的第三天,单梅就抱着松松去医院打胎了。单梅告诉松松:“妈妈生 病了,要去医院打针。”松松很懂事地点着头,说:“噢。”单梅没骑自行车, 而是坐公交车去的,她怕回来的时候没法骑。她坐着公交车来到医院门口,抱着 松松走进了门诊大楼。松松偎紧着她,说:“我怕。”单梅说:“别怕,又不是 给你打针。”单梅挂了号,来到三楼的妇产科,一主治医师帮她作了检查,说, “打算什么时候进手术室?”她说:“就现在。”主治医师是个老太婆,戴着一 副老花眼镜,这时候摘下了,盯着单梅看了看,又看了看松松,说:“你老公怎 么没来呢?刮宫可不是件小事。” “他出差了,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单梅说。 “可这小孩怎么办?” “你看能不能找个护士帮照看一下?我可以出钱。” 老医师愣了愣神,说:“你可真是个勇敢的女人。”说完揿了一下面前的电 钮,不一会儿,就过来一个年轻护士,看上去跟单梅相仿年龄。 “什么事芮医师?”年轻护士问。 “你那边的事情料理妥当了吗?”芮医师问。 “料理好了。”年轻护士说。 “那好。”芮医师给单梅介绍道,“她姓张。”说完又跟张护士说,“我这 有个病人,要做刮宫手术,可是小孩没人带,你能不能抽空帮照看一下?” 张护士有些惊讶,但只是说:“好的,没问题。” 张护士蹲下身来抱松松,松松躲开了,不要她抱。单梅拦住松松,说:“叫 阿姨。”松松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张护士说:“这小孩长得真漂亮,多大了?” 单梅说:“两周岁多一点。”张护士说:“那跟我的小孩差不多大。”张护士又 要抱松松,松松还是不肯,单梅说:“松松乖,松松听话,先在阿姨这儿呆一会 儿,妈妈过去打一下针马上就来。”松松犹豫不决。张护士微笑着,乘机一把把 他抱了过来,说:“阿姨喜欢你,阿姨带你去拿好吃的。”还好,松松总算同意 了,但一双眼眸还是将信将疑地转动着,张护士抱着他往门外走,他回过头来叫 了声,“妈。”单梅给叫得有些揪心,但她还是微笑着,她说:“松松听话。” 单梅去了手术室。手术进行得很成功,也很快,没多大功夫就结束了,单梅平躺 在手推车上,一名护士把她推了出来,然后把她安排在一间病房里,让她好好休 息。病房里有着三四张铺位,但只躺了一个病号,也是做的刮宫手术,和单梅并 排躺着,那病号足有四十岁光景,在歪着头看着单梅,意思很明显,想跟单梅攀 谈,但是单梅没有理会,她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心情跟陌生人说话。那中年病号 边上围着四五个人,有男人,也有女人,看来都是家属,叽叽喳喳的,把这病房 里搞得应声响,够讨厌的。单梅闭着眼睛,不知不觉在这吵闹声中睡了一觉。 有一只手在脸上抓来抓去,单梅害怕,她不知道是谁在抓她,她看不见。那 只手先是抓她的嘴巴,尔后抓她的鼻子,抠她的鼻子,后来又在抓她的眼睛,抠 她的眼睛。单梅害怕极了,心想眼睛抠瞎了可不得了。她试图把那只手推开,她 迫切需要把它推开,但是她毫无办法,她的两只手始终提不起来,她使不上劲, 她无法动弹,整个身子都这样无法动弹,她心想怎么会这样呢?这是怎么回事? 她吓得浑身在出虚汗。 “妈妈。”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她想不起来这是谁。“妈妈。” 那熟悉的声音又在叫了。她想睁开眼睛,可竟也好歹睁不开,那眼皮像是给粘上 了。“妈妈。”那熟悉的声音还在叫。她痛苦极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竟也说不出 话来。她心想我死了吗?死亡就是这个样子吗?她甚至想,我这是不是已经给埋 在墓穴里了?不然怎么会动弹不了怎么会睁不开眼? “妈妈,妈妈。”她听清了,这是儿子的声音,是松松在叫她。 她竟然奇迹般地睁开了眼,她复活了。她高兴,她微笑。她看见那个张护士 正抱着松松站在跟前,看见松松正用小手在摸她的脸。 “妈妈,你怎么啦?”松松见她睁开了眼,问道。 “妈妈在睡觉。”她笑着说。 张护士一直笑嘻嘻的,这时问道:“疼吗?” “谢谢,不疼,”她说,“很顺利。” “你老公出差了?”张护士又问。 “是的。” “我要是你,就做完手术再让他走。” “没事的,这又没什么大不了,我不能因为这样一件事耽误他的工作。”单 梅很平静地说。 “你可真了不起,真坚强,我真佩服你。”张护士显然说的是真心话。 单梅苦笑笑,没说什么。 松松的嘴里嚼着一块奶糖,手上也抓满了,外衣口袋鼓鼓的,无疑也是装的 奶糖。单梅不好意思地说:“你还真给他买吃的?” “是别人送的。”张护士说,“昨天一个产妇刚出院,她那家属客气,买来 了许多糖。” 松松见单梅躺在病床上,就也要上去。张护士说:“别打扰你妈妈,她要休 息。”松松不肯,偏要上去。单梅就说:“没事的,你让他上来吧。”单梅腾出 一块地方给松松。 “这小孩很斯文,很秀气,简直像个女孩。”张护士善意说道。“我那小孩 可没这样斯文,连一半也没有。” 单梅给她说得脸红了。 松松和单梅躺在同一侧,紧偎着她。张护士还站在那儿,没走。单梅说: “没事了,你忙去吧。”张护士说:“我再在这呆一会儿,恐怕有什么事。”单 梅说:“真的没事,你去忙吧,耽搁你这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张护士说: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也是在照看病人吗?”张护士迟疑了一阵,说:“真要没 事,那我先过去一会儿。”单梅说:“嗯。”张护士转身往病房外走,单梅忽然 想起了什么,忙说:“等一等,我还没给你钱呢。”张护士愣住了,说:“什么 钱?”单梅说:“你帮我带小孩的钱呀。”张护士说:“我怎么会收你这个钱呢。” 单梅说:“可我是跟芮医师说好了的,说是出钱请护士带的。”张护士说:“医 院有规定,这样的钱绝对不能收。”说完,张护士走了出去。单梅在她背后说道: “那谢谢了。” 松松趴在单梅边上,一双小眼珠在不停地转动。“你打针了吗?”松松问道。 “打过了。”单梅说。 “那怎么还不回去呢?干嘛要躺在这儿?” “妈妈没劲,需要在这休息。”说着,单梅就耷拉上眼皮,她想再睡上一觉。 “可我想回家,”松松嘟囔道。“我不想呆在这儿,我们回去好吗?” “别吵,妈妈再睡一会儿。” “不嘛,我要回家。” 单梅没有理他,她的身体虚弱,很困,她真想再睡上一觉。可是松松毕竟太 小,不可能懂事,他一遍又一遍地嚷着,“妈妈我怕,我们别呆在这医院里了, 我们回去。”单梅给闹得很烦,但也拿他没办法。“松松听话,妈妈再睡一会儿 就回去。”单梅有气无力地说。松松却不依,还是一味地吵闹着要回去。单梅想 了想,说:“那好吧,我们回去。” 单梅咬着牙起身下床,邻床的中年病号看在眼里,忙提醒单梅不要匆忙就走, 而要注意休息,不休息好了会危及以后的健康。“这就像坐月子,轻视不得。” 中年病号好心说道。 “谢谢,”单梅说,“我想还是回去再休息。” “可你才躺了几分钟呀,我都快躺了半天了还不敢走呢。” “我想不会有事的。”单梅说。 单梅下了床,穿好衣服,说:“松松自己走好吗?妈妈抱不动。”松松说: “好的。”单梅于是搀着他的小手朝外面走,两人坐上电梯来到底楼,走出这医 院的大门,单梅招了辆出租车。出租车载着这一对母子往东大街开去,开到东大 街的农贸市场,给单梅叫停了。单梅付了车钱,下了车,搀着松松走进了农贸市 场。她想应该买些东西补补身子。她买了几斤肘子和三四条野鲫鱼,一只手提着, 另一只手搀着松松往回走。菜市场离家不远,她不想打的。可这平常最多只需要 五分钟的路程,她今天却至少走了一二十分钟。她慢慢地移动步子,感觉不出哪 里痛,可就是浑身没劲,很虚弱。来到古道巷的那幢七层楼下面,她几乎没有勇 气爬上去。 当她终于爬上了七层楼,终于回到家里的时候,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坐 在了一把椅子上。松松说:“妈妈怎么啦?”她说:“妈妈很累,没劲。”坐了 一会儿,她想应该干些什么,就走进厨房,把那些肘子洗净了放在锅里,打开煤 气灶用小火煨。然后她走进房里开始睡觉,她说:“松松跟妈妈一起睡好吗?” 松松说:“好的。”她帮松松脱掉外衣,两人睡在了床上。她在锅里放了很多水, 因此不用担心会煨干。 这样她就又睡了一觉,感觉精神好多了。她发现松松睁着眼,就说:“你没 睡着吗?”松松说:“我不要睡。”她想他可真是斯文,竟然能睁着眼睛在她边 上不声不响地躺上这么长时间。他们起身下了床。她走进厨房,看看肘子煨得怎 样了。“真香。”松松跟在她屁股后面嗅着鼻子说。她掀开锅盖,发现已经煨得 忒烂了。 她张罗着准备吃晚饭。 刮胎的第二天,她的精力恢复了许多,她想再等上几天就去找孔西离婚。 她觉得跟松松生活在一起很幸福,很平淡,觉得这种平淡的生活很适合自己。 可以说她这是重新找回了母性的东西。母爱是伟大的,一个女人没母爱是不膜全 的,可惜她以前认识得太不充分。女人的存活最主要还是为了孩子,这是女人的 使命,更是责任,一个女人要是连自己的孩子也不顾了,那是多么可怕的自私。 想想自己以前一直把松松撇在乡下,她就有些心寒,觉得对不住松松。她要为此 弥补,她带着松松去逛商场,去儿童乐园玩,还带他去吃肯德基。逛商场的时候, 松松看见了那种儿童骑的小自行车,想要。这自行车别看它小,价格却不菲,要 380 元。单梅见松松执意想要,就买下了。 单梅享受到了和松松在一起的天伦之乐,她感觉很充实,很幸福,唯一遗憾 的是她这个家庭还缺少一名成员。松松就一再问她:“爸爸呢?爸爸怎么还不回 家?”她无言以对,只能继续骗道:“爸爸出差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有时候她 想直接告诉他:“爸爸不会再回来了,因为妈妈要跟他离婚。”也许松松弄不懂 什么叫离婚,但他肯定会明白这意味着他将永远地失去父亲。他还太小,这一打 击无疑会给他的身心造成极大的伤害。想到这,单梅就有些于心不忍。单梅也想 有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可是现实生活总在为难她,难以如愿。她可不想和一个同 性恋者维持家庭关系,她要离婚。 她拟了份离婚申请,为找孔西签字,她去了木娘家,抱着松松一同去的。她 想孔西很可能就住在木娘家里。木娘也是住在一幢老式居民楼里,住底楼。单梅 只敲了两下,木娘就过来开门了。“我还以为是谁呢?”木娘说,“你怎么上这 儿来了?”单梅只是笑笑,没像以前那样叫她妈,木娘心细,很可能意识到了这 细微的变化,只见她随即沉下脸来。 “叫奶奶。”单梅跟松松说。松松与木娘很陌生,不肯叫。单梅说,“快叫 奶奶呀。”松松还是不肯叫。 木娘见到孙子很高兴,她还是在松松刚出生时见过的,以后单梅把他放在乡 下娘家,她就一直没见过。松松是在城里的一家医院出生的,单梅分娩的时候, 木娘火急火燎地赶了去,和亲家公亲家母一道守护着。单梅分娩成功了,是个男 孩,木娘高兴得笑着抿不拢嘴,把个孙子久久地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木娘疼 爱松松,可她发觉儿媳总在有意回避她,总在设法阻拦她与孙子亲热。她弄不懂 这是怎么回事。后来儿媳把她的孙子送到乡下,彻底杜绝了她与孙子的接触。她 为此恼火,但也没办法。她觉得这个儿媳不是好惹的,她想念孙子。现在终于真 真切切看到了孙子,她高兴极了。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松松已经这么大了,她 认不出了。要不是给儿媳抱着,她还真认不出。孙子长得真好,真可爱。她伸出 两手,说:“来,奶奶抱抱。”但是她发现松松竟然怕她,不肯给她抱。她内心 很苦,她说:“我是你奶奶呀。”松松还是怕她,还是不肯给她抱。她朝儿媳狠 狠地看了一眼,意思是说:看,这都是你的功劳。“那你叫我一声奶奶。”她最 后说。松松胆怯地看了看她,没叫。他那眼神是如此熟悉,简直跟孔西一模一样, 可他就是不肯认同,不肯叫她奶奶。她觉得这都是儿媳教的。她灰心了,不再逗 松松了。 “孔西在这儿吗?”单梅问道。 “干嘛?”木娘冷冷地说。 “我找他有事。” “什么事。” “我想跟他当面说。他真的不住这儿?” “他从没来这住过。” “那他住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 “他没告诉过你住在哪里吗?” “你干嘛要管他住在哪里?” “我必须找到他。” “找他有什么事你说呀。” “我要跟他离婚。” “你敢!”木娘凶道。 “他已经答应跟我离婚了。” “我不相信,你别骗我。”木娘一反常态,变得极其凶狠。“只要我活着, 你就别想离得了。” “你总不能叫我跟你的变态儿子生活一辈子呀?” “你还好意思说,你以为你就没责任吗?你要是待他好要是肯帮助他,他会 变态?”木娘瞪着眼珠。“他可是给你害了,是你导致他走上这么一条路的。” “你怎么尽在瞎说?他结婚之前不就已经这样了吗?” “他那时候已经改好了,可是自从跟你结了婚,他就变本加厉,这不是你害 的吗?你还赖得了?” “你瞎说。” “你才瞎说呢。” “他究竟在哪,你快告诉我。” “我不知道。”木娘说,“我还要问你呢,他明明和你住在一起的,怎么突 然就失踪了?你说呀?你得有个交代,你把我儿子弄丢了竟还来找我要人?你的 胆子也太大了。” “我可没心思跟你胡扯,你快说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你把我儿子害了竟还想跟他离婚,没门。”木娘歇斯底里地叫 道。 松松给奶奶的凶相吓得大哭,木娘只当没看见,理也不理。“妈妈我怕,我 们回家去。”松松哭着说。单梅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那份拟好了的离婚申请书, 摔在桌面上,说:“我可没功夫跟你较嘴劲,这是离婚申请,你看着办。”说完, 抱着松松离开了。 木娘在背后叫道:“你给我站住!” 单梅只当没听见,没有睬她。 单梅回到了家里,放下松松,松松仍心有余悸地说:“妈妈我怕奶奶。”单 梅说:“别怕,你以后不会再见到她了。”松松说:“我不要见到她。” 情急之下把离婚申请摔在木娘家里,单梅也担心她会撕了,完全有这可能。 她要是撕了,那孔西就不可能见到,她就还要再写一份,再去找孔西。这个古怪 的小老太婆,她看上去还算善良,还算敦厚,突然间竟会变得如此野蛮凶狠,这 是她始料未及的。可是她又想,她会不会不撕?会不会拿给孔西看?孔西看了会 在上面签字吗?会给我送过来吗? 她在家里等了两三天时间,两三天来毫无音讯,她就有些着急,心想差不多 真给撕了。在估计不会有结果了,她就坐下来凭着记忆重新写了一份。她不能再 送去木娘那儿了,送去了没用。她想还是应该直接去单位找孔西。她又想,不如 打个电话叫他自己过来。于是她找来他的电话号码,拎起话筒,拨通了。她这还 是第一次往孔西的单位打电话,她说:“请问你们那儿有没有一个叫孔西的?” 对方说:“你是不是说那个同性恋?”她硬着头皮说:“是的,就他。”对方说: “可是他走了,早就不在这儿了。”她噢了一声赶紧挂上电话,生怕对方盘问她 是孔西什么人。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去找他,一筹莫展。反正她一定要跟他离。当然有个 地方她可以去找,就是那同性恋公园。但是她不想去,她不想抱着松松去那种场 合见他。只在到了最后,毫无办法了,她才会走此下策。她现在还有事情急着要 做,她得尽快找到工作。暂时只好把离婚的事情搁一搁,她要找工作。 她抱着松松出去找工作。在啤酒厂工作过那么一阵子,她的眼界开阔多了, 她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只求找个车工做做,她得找个薪水高一点的至少是体面一 点的工作。当然好的工作还是有一定难度,不过她有这个信心,她要争取。 在这下半年招工的单位相对还是比较多的。有一家百货商场在招收营业员, 她去应聘,那负责招聘的人问她原先从事的什么工作,她说是厂长助理。竟一下 子给看中了。那负责招聘的人说:“我们就是需要有实际工作能力的人。”那人 还暗示她:像她这样完全有希望提升为柜组长。她于是在那儿登了记。但她并未 就此停住,她继续抱着松松在外寻访招聘信息,她想尽可能找个好一点的工作。 这一天,她又抱着松松出去走访,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了。她掏出钥匙打开 门,猛地发现地上躺着一封信,她心想这是谁塞进来的?她忙弯下腰捡了起来, 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她把它打开了,抽了出来,原来是那份离婚申请书,她看 见孔西已经在上面签好了字。 -------------- 中国读书网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