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场景是海德公园;日子,六月的一个星期六。 爱弗拉德。韦伯列身着绿装,腰佩宝剑,正骑在他那匹白马布色法拉斯的背上, 向一千名英国自由人致词。带着会使皇家禁卫军增光的军人般的准确性,自由人在 黑修士河堤处组成队列,伴随着军乐和象征性的军旗,他们行进到齐林十字路口, 走上诺森姆别里尔大街,穿过特拉法加尔广场、剑桥圆形广场,到达托顿汉姆法院 路,从那里沿着整条牛津街走到海德公园东北入口的大理石拱门。在公园的入口处 他们碰上了一列反对活体解剖的游行队伍,稍稍产生了一点混乱——队列的相混, 当乐队碰撞的时候音乐的不协调,“不列颠近卫步兵第一团”和“我的信心仰仗你 们,尔骑兵之羔羊”的不协调,旗帜的相缠绕,“保护我们的小狗们”同“不列颠 人决不再做奴隶”相缠,“社会主义是暴政”同“医生还是恶魔?”相缠。不过自 由人的令人钦佩的纪律性防止了混乱变得更加严重,在稍稍迟延之后,一千个人走 进了公园,他们大步经过其领导人面前,终于组成三边的空心方阵,爱弗拉德及其 参谋人员位于第四边的当中。喇叭嘹亮齐鸣,一千个人齐声唱起爱弗拉德的相当吉 卜林式的“自由人之歌”的四句歌词。歌声停止后爱弗拉德就开始演讲。 “英国自由人们!”他说,“同志们!”一听到那种有力的并不费劲的声音, 连三三两两聚集起来观看游行的旁观者们也安静下来。这些演讲词带着一种并非内 在的力量,不是属于演讲的内容的,而是属于演讲者的力量,爱弗拉德的词语接二 连三地、听起来令人刺激地进入到这些词语所创造的全神贯注的静寂之中。他开始 赞美自由人的纪律。“纪律,”他说,“自愿地接受纪律是自由的首要前提,自由 人的首要长处。自由和有纪律的斯巴达人遏制了成群的波斯人。自由和有纪律的马 其顿人征服了半个世界。是我们自由和有纪律的英国人把我们的国家从奴役状态中 解救出来。三百个人在特莫菲莱同成千上万的敌人战斗。我们所面临的遭遇并不是 那么令人绝望的。你们这个营只是六十多个营中的一个,在六万英国自由人中的一 个一千。人数天天在增长,二十,五十,有时候一百个新兵每天在加人我们的队伍。 军队在成长,自由人的绿色的军队。 “英国自由人的军服是绿色的。他们的制服是罗宾汉和小约翰的制服,不法之 徒的制服。在这个愚蠢的民主世界里他们是不法之徒。不法之徒为自己逍遥法外而 骄傲。民主世界的法律是数量。我们不法之徒相信质量。对于民主的政治家们,大 多数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他们的法律是讨好群氓的法律。在群氓所制定的法律 的栅栏之外,我们渴望最优秀者的统治,而不是最大多数者的统治。今天的民主派, 比他们的自由主义的父辈们更加愚蠢,他们阻碍个人的雄心壮志,并且通过工业和 土地的国有化,授予了国家从未有过的暴君般的权力,除了在莫卧儿统治时期的印 度也许有过同样的情况。我们这些不法之徒是自由人。我们相信个人自由的价值。 我们乐于鼓励个人的雄心壮志;因为我们相信,通过对作为整体的社会利益的合作 和控制,个人的雄心壮志会产生最好的经济和道德的结果。民主世界的法则是人的 标准化,是把全人类降到最低的凡夫俗子的程度。民主世界的宗教是对平均水平者 的崇拜。我们这些不法之徒相信多样性,贵族性,自然的等级制度。我们乐于除去 每一样可除去的障碍,给每一个人机会,为了使最优秀者可以上升到自然所规定他 们的位置。一言以蔽之,我们相信正义。我们所尊敬的,不是普通的人,而是异乎 寻常的人。我可以几乎无限地按这张单子演讲下去,我们英国自由人同一度是自由 和美好的英国的那些民主的统治者,在无数的问题上有着激烈的分歧。然而我已经 说过很多,足以显示出他们和我们之间没有和平可言。他们的白就是我们的黑,他 们政治上的善就是我们的恶,他们现世的天堂就是我们的地狱。自愿的不法之徒们, 我们不接受他们的统治,我们身穿森林的绿制服。我们在等待时机,我们在等诗时 机。因为我们的时机就要来临,我们并不准备做永久的不法之徒。这个时机就要来 临了,那时法律将由我们来制定,森林将成为目前掌握权力的人呆的地方。两年以 前,我们的队伍还是无足轻重的。今天这支队伍成了大军。一支不法之徒的大军。 而再过一点时间,我的同志们,这支大军就将成为制定法律,而不是打破法律的大 军。是的,打破法律的大军。因为,在我们能够成为优秀法律的制订者以前,我们 必须成为糟糕法律的打破者。我们必须具有我们的逍遥法外的勇气。英国自由人们, 不法之徒的同伴们,当时机来临的时候,你们会有勇气吗?” 绿衣的队列中发出极其响亮的呼喊声。 “当我下令的时候,你们会跟从吗?” “我们会,我们会,”绿色的千人重复道。 “即使要打破法律?” 又爆发出另一阵表示肯定的欢呼声。欢呼声刚退下去,正当爱弗拉德。韦伯列 张开嘴巴想继续演讲,一声大喊打断了他,“打倒韦伯列!打倒富人的国民军!打 倒他妈的……”但在这个声音尚未发出对他们队名的令人憎恨的全部取笑前,五六 个最靠近的英国自由人扑向了喊口号者。 军官们匆忙地奔向混乱的现场,一阵愤怒的命令声。过分热心的自由人们又大 踏步地回到了原位。喊口号者用一块血淋淋的手帕捂着鼻子,被两个警察护送开去, 自由人的敌人大步走开了。喊口号者掉了帽子,阳光下乱蓬蓬的头发闪着红光。原 来是伊列奇。 爱弗拉德。韦伯列转向正在下令恢复队列的军官。“不服从,”他开始道;他 的声音是冷峻而坚定的,不响,然而危险地贯穿人心,“不服从是最坏的……” 伊列奇拿开捂着鼻子的手帕,用尖利的假声高呼,“哦,你们这些顽皮的男孩 子们!” 观众们一阵哄笑。爱弗拉德无视这种打扰,结束了指责,继续演讲。他的声音 既是命令式的,又是劝服人似的,热情的,但是有控制和乐感的,这种声音令人震 动地滔滔而出;一会儿被打碎的安静又围绕着他的词语重建起来,被驱散的注意力 又再次地集中和加强了。有过一次反叛;他作了另一次征服。 斯潘德累尔不慌不忙地等待着。伊列奇的拖拖拉拉给他机会再喝一两杯鸡尾酒。 这是他的第三杯酒,他已经感觉得更好更兴高采烈,这时餐厅的门打开,伊列奇走 了进来,十分好斗和挑战,带着凶猛地炫示他那只乌青眼睛的神态。 “喝醉酒妨碍治安?”斯潘德累尔一见到青伤就询问道。“碰到发怒的丈夫? 同一位太太口角?” 伊列奇坐了下来,吹嘘和带修饰地重述了自己的历险。根据伊列奇的自述,他 既是一个捍卫大桥的荷拉修斯,又是一个经受了暴雨般的石块攻击的圣斯蒂芬。 “这些流氓!”斯潘德累尔同情地说道。然而他的眼光闪现了一种带恶意的笑 声。他的朋友们的坏运,是他寻开心的经久不衰的源泉,伊列奇的这桩事更是引人 入胜的灾难。 “不过我至少糟蹋了韦伯列讨厌的演讲的最佳效果,”伊列奇继续以同样的自 我庆贺的语气说道。 “要是你为韦伯列糟蹋了他的面孔,也许会更加令人满意一点。” 伊列奇被斯潘德累尔话中连讥带嘲的口气刺了一下。“糟蹋他的面孔是不够的,” 他十分强烈地说,边说边绷着脸。“这个人应该加以消灭。他是公害,他和他那帮 歹徒是公害。”他爆发出一阵咒骂。 斯潘德累尔只是笑笑。“大声嚷嚷是容易的,”他说。“为什么不做点事来改 变一下呢?以韦伯列其人的方式来点直接的行动嘛。” 对方抱歉似地耸耸肩膀。“我们组织得还不够好。” “我并不认为往一个人脑袋上敲一下需要多少组织。不,真正的麻烦是你不够 勇敢。” 伊列奇脸红耳赤。“那是谎言!” “组织得还不够好!”斯潘德累尔鄙视地继续道。“至少你的借口还是现代的。 大神组织。甚至艺术和爱情不久也会像其余的一切那样弯腰屈膝。为什么你的诗句 如此糟糕呢?因为诗歌事业组织得还不够好。而无能的情人也会同样地为自己制造 借口,向愤怒的太太保证,下次,她将发现他的组织完美了。不,不,我亲爱的伊 列奇,这不行,你晓得;这不行。” “毫无疑问,你颇会取笑,”伊列奇仍然生气地红着脸说道。“但你在胡说八 道。你不能将诗歌同政治相比较。一个政党是很多人组织起来团结起来的。一个诗 人是一个人。” “不过谋杀者也是一个人,是不是?”斯潘德累尔的语气、微笑仍然是讽刺性 的。伊列奇感到血又涌上了面孔,就像内火突然地一旺所带来的热气。他恨斯潘德 累尔有力量使他感到屈辱,使他感到渺小,感到自己是个傻瓜,感到羞愧。伊列奇 进来的时候有一种重要和英雄的感觉,洋溢着满足之情。而眼下,斯潘德累尔用几 个慢吞吞的讥嘲的词语,把他的自我满足变成了一种愤怒的羞愧。一阵沉默;他们 俩默默地喝着汤。当斯潘德累尔的盘子光了以后,“一个人,”他靠回到椅子上, 沉思地说道。“完全是一个人的责任。一千个人没有责任。那就是组织之所以如此 奇妙地令人舒服的原因。一个政党的成员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教会的成员那样安全。 政党也许会下令内战,强奸,屠杀;他只是照吩咐兴高采烈地行事而已,因为责任 不是他的。责任是领导的。而领导是罕见的人,就像韦伯列。具有勇气的人。” “在他那种情况,还不如说是怯懦,”伊列奇说。“韦伯列是被吓到凶猛程度 的资产阶级的兔子。” “他是这样吗?”斯潘德累尔又扬起眉毛讥嘲地发问。“嗅,也许你是对的。 不过无论如何,他跟普通的兔子是相当不同的。普通的兔子不会被吓到凶猛的程度。 韦伯列被吓到低贱地没有行动,或者被吓到服从别人命令的低贱的行动。但他绝不 会被吓到采取自觉的行动,为此他不得不担起责任。举个例子,当事关谋杀问题的 时候,你不会发现普通的兔子们会急于去行动的,是吗?普通的兔子们等待着被组 织起来。责任对小小的个人来说是太大了。小小的个人吓死了。” “咳,显然没有人想被绞死。” “即使没有绞刑,小小的个人也会吓死的。” “你不会再次炫示无上命令,是吗?”轮到伊列奇来点讽刺了。 “无上命令是自己展现的。即使在你这种情况下。当事关要点的时候,你决不 敢对韦伯列采取行动,除非有一个组织来解除你所有的责任。你就是不敢,”斯潘 德累尔重复道,带着一种讥笑的挑战。他半闭着眼皮,仔细地观察着伊列奇的表情, 通过伊列奇富有修辞色彩的演讲:把蛇弄得半死,射死老虎,踏扁臭虫,他研究着 其受害者的愤怒的红脸。当伊列奇试图成为英雄般的时候,他那个人是多么滑稽可 笑啊!伊列奇大声嚷嚷,一面不舒服地意识到他的句子太大,听起来太空洞了。但 在强调和一再强调以后,随着微笑变得越来越带鄙视性,对斯潘德累尔令人发狂的 沉默的讥嘲的惟一可能的反击似乎是——更多的话语,越来越多的话语,不管修辞 性的话语听上去有多么虚假。就像一个人停止大声叫喊,因为他生怕其声音破裂, 伊列奇突然沉默了。斯潘德累尔慢慢地点点头。 “好了,”他神秘地说道。“好了。” “真是荒唐,”埃利诺不断地使自己确信。“真是孩子气。又孩子气又荒唐。” 这种情况是毫不相干的。并不因为爱弗拉德骑在一匹白马之上,因为他发号施 令,并且受到情绪高昂的群众欢呼喝彩,他就成了另一个人。并不因为她看到爱弗 拉德在其一个营的前面,他就会更出色一点。如此被感动真是荒唐,真是孩子气。 然而埃利诺已经被感动了;事实仍然如此。当爱弗拉德骑着马在他的那些人的前面 出现的时候,那是多么令人激动啊!心在加速跳动和膨胀。在爱弗拉德开始演讲前 的几秒钟安静中,又有一种多么迫不及待的感觉啊!真正令人恐惧。爱弗拉德演讲 时也许会结巴迟疑;他也许会说出什么愚蠢或粗俗的话语;他也许会发言冗长令人 厌烦;他也许是个江湖骗子。可当时,当并不紧张、可是生气勃勃和贯穿人心的声 音一说出口时,当演讲开始展现为热情和令人兴奋、但绝不是夸张的话语时,展现 为丰富、可又是简洁和尖锐的句子时——当时产生了一种多么大的欢呼雀跃,多么 大的骄傲啊!但是当那个男人打扰进来的时候,埃利诺感到,伴随着对打扰者的愤 怒的激情,一种再度的焦虑,她恐惧爱弗拉德也许会失败,也许会当众受辱丢脸。 可爱弗拉德无动于衷地骑在马上,他发出坚定的谴责,他造成了富于想象和屏住呼 吸的安静,随后,终于,他又继续自己的演讲,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埃利诺 的焦虑让位于一种异乎寻常的快乐。演讲告终了;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埃利诺感 到十分骄傲十分得意,同时又感到发窘,就好像欢呼喝彩声部分地是朝着她来的; 埃利诺大声发笑,她不知道为什么,热血涌上了脸颊,她困惑地转开身去,不敢注 视爱弗拉德;随后,并无理由地,她哭了起来。 又荒唐又孩子气,埃利诺现在搞清楚了。但在那里,荒唐和孩子气的事情曾经 发生;对此无法加以改变。 摘自菲利普。夸尔斯的笔记在《星期日画报》上,刊登着一张爱弗拉德。韦伯 列张开大嘴的快照——拉紧的面孔中央一个黑洞——在咆哮。“E.W.先生,B.B.F. 的创建者和首领,星期六于海德公园向一营英国自由人致词。”这就是关于那一事 件的全部留存,那个蛊惑煽动的奇形怪状的象征。一张大嘴粗声叫嚷。多么地令人 恐惧啊! 可那一事件是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当时,E.的咆哮听上去相当高贵。他骑在 白马背上看上去像纪念碑似的。照相机在曾经是连续的事件当中选取一个孤立的瞬 间,把他变成了一个起警戒作用的稻草人。不公正吗?或者照相机的视觉是真实的, 而我的是虚假的?因为,归根结蒂,令人印象深刻的连续性,肯定是由照相机所记 录的那种吓人的瞬间所组成的。整体能够完全不同于它的局部吗?在物质世界里, 是的。作为整体而言,肉体和大脑根本不同于其所构成的电子。但情况在道德世界 里又怎么样呢?低的价值的集合能够组成一个单一的高的价值吗?爱弗拉德的照片 提出了一个真正的问题。几百万个恶魔般的瞬间组成了一个辉煌的半小时。 我当时对那种辉煌就并非没有怀疑。E 谈到很多的关于特莫菲莱和斯巴达人。 然而我的抵抗甚至更加有英雄气概。列奥尼达斯有三百个同伴。我单枪匹马地捍卫 我精神的特莫菲莱以反对E 及其自由人。E 及其自由人令我印象深刻;但我加以抵 抗。一开头的操练是无与伦比的。我入迷地观看着。如同往常。一个人如何来解释 军事景观的魅力呢?用优先选择来予以解释。我边观看边一直在纳闷。 一个班只有十个人,情感上中立。只有看到一个连,心儿才开始跳动。一个营 的位置变化令人陶醉。而一个旅已经是一支旗帜的大军——那相当于,正如我们从 《众歌之歌》中知道,落入情网。刺激同数目是成比例的。考虑到一个人只有两码 高,两英尺宽,又是孤立的,一所教堂就必然比一个村舍更令人印象深刻,一英里 长的行进中的人们比十来个在街角闲逛的人更有气派。但情况不仅如此。一个团比 一群人来得更令人印象深刻。只有当这支军队经过完美的操练时,有旗帜的军队才 相当于爱情。以建筑物形式出现的石块比成堆的石块更加美好。操练和制服将一种 建筑物加于人群之上。一支大军是美丽的。但情况不仅如此;一支大军迎合人的更 低的本能而不是审美的本能。被降低到无意识行为的人类景观满足了对权力的贪欲。 观看着机械化的奴隶们,一个人会把自己幻想成主人。我边钦佩爱弗拉德的自由人 的位置变化,边这样想着。通过把钦佩分解,我保留了自己以免给钦佩所征服。分 而治之。我照章办事,先听音乐,再听爱弗拉德的演讲。 在爱弗拉德身上,失去了一个多么伟大的戏剧导演啊!没有比以下的场面更令 人印象深刻了(打破有意拖长的安静),喇叭齐鸣,然后,庄严地,一千个人的声 音极为和谐地演唱《自由人之歌》。喇叭声震耳欲聋——就像最后审判的前奏。 (为什么上谐音会如此震撼灵魂呢?)当喇叭的前奏结束以后,一千个人爆发出一 种声音,那种唱赞美诗时总是具有的几乎是超自然的声音。巨大的声音,就像耶和 华的声音。雷恩哈特本人也不可能把这种把戏导演得更有效了。我感到自己的横隔 膜上就像出了一个洞;一种焦虑之情传遍了我的皮肤,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我又 来了一遍列奥尼达斯保卫战,暗想着音乐多么糟糕,叫喊的话语多么滑稽。 最后的王牌,上帝的声音——那就是轮到爱弗拉德演讲。他并没有使人失望。 他演讲得多么出色啊!他的声音把你带进了太阳丛神经,就像喇叭上奏出的上谐音。 感人而令人信服,即使你知道他所说的是模模糊糊并且多少是毫无意义的。我分析 了这些把戏。它们是通常所用的。最有效的方法是利用那些具有两三种含意的词语。 比方,“自由”。自由在英国自由人的称号和纲领中是,最少政府干涉的买卖和拥 有财产的自由。(附带而言,这是相当大的最少;可姑且不谈。)爱弗拉德以其锤 击太阳丛神经的声音咆哮出这个词:“我们正在为自由而战;我们正在使这个国家 获得自由。”等等。听者立刻具体地把自己想象为衣着随便地坐着,一手是酒瓶, 一手是殷勤的荡妇,没有法律,没有良好举止的准则,没有妻子,没有警察,没有 牧师来禁止。自由!自由自然而然会激起听者的热情。只有当英国自由人得到权力 以后,他才会认识到这个词真的是在完全不同的意义上使用的。分而征服。我征服 了。 附言——还不如说我的一部分被征服了。我养成了一种习惯,把我自己同某一 部分连接起来,当这一部分胜利的时候加以鼓掌喝彩。然而,归根结蒂,这一部分 是最好的部分吗?在这些特殊情况下,也许是的。比起被爱弗拉德的戏剧导演和滔 滔雄辩所征服到成为一个英国自由人,保持一种非热情的分析性也许更好一些。但 是在另外的情况之下呢?兰皮恩也许是对的。不过养成了一种以知能名义的分而征 服的习惯以后,这种习惯很难停止下来。也许这并不完全是一种第二本性;也许第 一本性也加了进来。相信一个人应该改变其生活方式是容易的。困难在于要有信念 去行动。举个例子,这种在乡村的定居生活,这种质朴的父亲般的好邻居的生活; 这种素食和直觉的生活——这种生活真的有可能继续下去吗?我想象这种生活;然 而在事实上,在事实上……?与此同时,沿着这些线索虚构一个人物也许是相当有 趣的。 一个人总是牺牲所有别的来费力鼓励他自己的知识分子的倾向性。他尽可能地 避免个人联系,他不加参与地观察,他不喜欢把自己豁出去,他总是做一个观众而 不是演员。而且,他总是仔细地不区分某一天某一地同另一天另一地;不在新年回 顾过去展望将来,不庆祝圣诞节或生日,不重访童年的场景,不去伟人的诞生地、 战场、废墟和诸如此类的地方朝圣。他通过压制情感的联系和自然的虔诚,似乎使 自己赢得了自由——一种摆脱了多愁善感,非理性,热情,冲动和情绪表露的自由。 然而在现实中,他会逐渐发现,他使自己的生活变得狭窄和脱水了;尤为甚者,他 把自己的智力压缩进的这个过程,正是他以为会解放自己智力的过程。他的理智是 自由了,但只是涉及一小部分的经验。他认识到自己的心理缺陷,并在理论上渴望 改变。但打断终生的习惯是困难的;也许这些习惯只是内在的无动于衷和冷淡的表 现,也许几乎是不可能克服的。而无论如何对他而言,仅仅是智力的生活更容易一 些;这是最少抵抗的路线,因为这条路线避免了别的人类。其中包括他的妻子。因 为他拥有一个妻子,在同女人的关系中有着戏剧的要素,女人主要以情感和直觉生 活,而男人的存在主要在抽象的智力的平面上。他以自己的方式爱她,她也以自己 的方式爱他。这意味着他满足了,而她并不满意;因为以他那种方式的爱情产生的 温暖的和信赖的人际关系少到极点,而那些关系却组成了以她那种方式的爱情的本 质。她加以抱怨;他愿意更多地给予,但发现很难改变他自己。她甚至威胁要离开 他再找一个更有人性的情人;然而她太爱他了,没有将威胁付之实施。 那个星期天下午埃利诺和爱弗拉德。韦伯列驾车到乡村去。 “四十三英里开了一小时零七分钟,”爱弗拉德边看着手表边跨出车门。“这 不坏,考虑到包括出伦敦的时间,包括在记尔福德被那辆肮脏的游览车挡住的时间。 一点都不坏。” “更有甚者,”埃利诺说,“咱们还活着。要是你晓得我有几次只是闭上眼睛, 只是指望在末日审判才睁开……” 爱弗拉德笑了,相当高兴埃利诺竟会因他狂野的驾驶而如此惊吓。埃利诺的恐 惧给他以一种力量和优越的快感。他保护似地挽住她的手臂,他们俩沿着绿色的小 径走进树林。爱弗拉德吸了一大口气。 “这比做政治演讲好,”他说道,一面拽住埃利诺的臂膀。 “然而,”埃利诺说,“骑在马上对一千个人发号施令一定是相当奇妙的。” 爱弗拉德笑了。“不幸的是在政治中有一点多于那种情况。”他瞥了埃利诺一 眼。“你欣赏那次集会吗?” “我激动极了。”埃利诺又看到爱弗拉德骑在马背上,听到他那雄壮而振奋的 声音,记起她自己的欢呼雀跃和那些突如其来的泪水。极其动人,她自言自语,极 其动人!但不再能重新捕捉那种欢跃。爱弗拉德的手挽在她的手臂上,他那魁梧的 身子几乎是威胁性地压在她的上方。“他打算吻我吗?”埃利诺神经过敏地吃不准。 她尽量想驱开带有某种疑问的恐惧,代之以昨天的欢跃。极其动人!然而这种害怕 是无法驱除的。“我认为你的演讲很精彩,”她大声说道,边说边附带地纳闷那个 演说到底在说些什么。埃利诺记起那些演说词的声音和音质,但不是词义。毫无希 望!“哦,多么可爱的忍冬花啊!” 爱弗拉德伸直魁梧的身躯,摘了一束忍冬花。“多么美丽,多么可爱啊!”他 引用济慈的诗句,在记忆中努力搜寻《仲夏夜之梦》的一行句子。爱弗拉德抒情地 感到纳闷,当还有所有这种美丽等待着被认识和被爱的时候,一个人为什么还要住 在城里,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去追逐金钱和权力呢。 埃利诺相当不舒服地倾听着。爱弗拉德似乎把这种对美的爱打开了,就像开关 一盏电灯——他关上了对权力的爱,关上了效率和政治急务,打开了对美的爱。但 归根结蒂,为什么他不应当这样做呢?喜欢美丽的事物一点都不错。一点都不错, 除非以某种模糊的难以解释的方式,感到爱弗拉德的这种对美的爱并不十分对。这 种对美的爱太故意?太偶然?太只是为了度假?大传统,太沉重,太缺乏幽默的崇 敬了?埃利诺宁可爱弗拉德是权力的爱好者。作为一个权力的爱好者,他不知为何 比作为一个美的爱好者具有更好的品质。也许,正因为他是如此出色的一个权力的 爱好者,他成了一个糟糕的美的爱好者。由于补偿。每样东西都是有代价的。 他们俩继续散步。在一块林中空地上毛地黄花盛开着。 “就像从根部烧起的火炬,”爱弗拉德富有诗意地说道。 埃利诺在一棵高高的植物面前停住了脚步,它的第一批花铃跟她齐眉。在她的 手指的拨弄下,红色的花瓣冷冷的富有弹性。她窥探着张开的花铃嘴。 “想象一下喉咙里生斑点的不舒服,”她说道。“更不要提有小甲虫了。” 他们俩默默地退开,又穿过树林。爱弗拉德先开了口。 “你会爱我吗?”他突然发问。 “你晓得我多么喜欢你,爱弗拉德。”埃利诺的心沉了下去;时候到了,爱弗 拉德要吻她了。但是他没有动作,只是相当哀伤地笑笑。 “很喜欢我,”他重复道。“啊,但愿你能少理智一点,多疯狂一点!但愿你 晓得爱情是怎么回事!” “有人清醒不是件好事吗?”埃利诺说。“我是指,清醒在前。因为人人都会 事后清醒。太清醒了,当狂热过后,情人们开始纳闷,这个世界是否终于已经失去 了。想想,爱弗拉德,先想想。你想失去这个世界吗?” “我不会失去这个世界,”爱弗拉德答道,他的声音埃利诺听起来似乎有一种 奇怪的令人刺激的颤抖声,不是以她的耳朵,而是以她的身体,就在横隔膜中间。 “他们无法把世界从我这儿夺走。帕内尔以后时代已经改变了。此外我并非帕内尔。 把这个世界夺走,让他们试试看!”他哈哈大笑。“埃利诺,爱情和这个世界—— 我打算兼而有之。兼而有之。”他俯视地朝她微笑着,带着权力爱好者的洋洋得意。 “你要求得太多了,”埃利诺笑着回答,“你很贪婪。”她感到浑身上下有着 一种欢跃之情,就像有陶醉之后的一股温暖气息。 爱弗拉德俯下身来吻她。埃利诺没有退缩。 另一辆汽车停到路边。另一对伴侣沿着绿色的小径漫步进树林。透过闪亮的粉 红粉白的化妆,这张女人的面孔是苍老的;疲乏的皮肉在一度曾是魁人的脸庞上显 得松弛。 “哦,太可爱了!”她边散步边不断地惊叹道,穿着很高的高跟鞋,在高低不 平的地面上,她那笨重的身躯相当不稳地移动着。“太可爱了!” 原来是他,斯潘德累尔,他没有回答。 “帮我摘些那儿的那种忍冬花吧!”她恳求道。 斯潘德累尔用手杖的弯头拖下了一根小花枝。透过不很干净的小花枝的断面散 发出一种化学的香味,混杂于那种香味,花香冷冷地雅致地传到他的鼻孔。 “这些花闻起来真是神圣!”她惊叹道,一面狂喜地唤着花香。“太神圣了!” 斯潘德累尔的嘴角扭成一副微笑的样子。他感到好笑地从这个不年轻的妓女口 中听到那种公爵夫人的定型的特殊说话方式。他注视了她一眼。可怜的康妮!她是 一个扫兴的人——由于如此松弛下垂的皮肉而显得更加可怕地像死人似的。真的令 人可怕。没有别的词语。这儿,在阳光之下,从近距离看来,日照下的她就像一块 舞台布景。正因为如此,斯潘德累尔花钱雇了达姆勒牌汽车带她出来——正因为可 怜的过了眼务年龄的娼妇是如此令人可怕。他点点头。“相当好,”他说,“不过 我宁可闻你的香气。” 他们俩继续散步。一只布谷鸟正在叫唤,在第二声和较轻的第三声之间已经略 作迟疑的区分。在斜穿绿色和紫色的林荫的光柱中,成群的小苍蝇在急促地飞舞着 并不断地突然改变方向。纹风不动,成片的绿叶沉甸甸地下垂着。树木似乎吃足了 树液和阳光。 “可爱啊,可爱啊,”是康妮的口头禅。她说,这种地点,这种日子使她回忆 起她在乡村的童年。她叹息起来。 “你希望自己是一个良家少女,”斯潘德累尔讽刺地说道。“‘门旁的玫瑰使 我更爱母亲。’我晓得,我晓得。”他沉默了片刻。“我所恨夏天的树木的,”他 继续道,“就是这些树木可恶的肥胖的自负。膨胀——就是那副模样;就像趾高气 扬的暴发户。带着傲慢的膨胀,消极的傲慢。” “哦,毛地黄花!”康妮叫喊道,她甚至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她奔向毛地黄花, 穿着高跟鞋可笑地一趔一趔。 “令人愉快的阴茎崇拜,”斯潘德累尔说道,一面用手指拨弄着尚未开放的花 苞的穗状花序。他继续充分地发展着这种奇想。 “哦,请安静一点,安静一点,”康妮喊道。“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她愤 怒了,受到伤害了。“你怎么可以——在这儿?” “在上帝的国度里,”他讥嘲道。“我怎么可以呢?”他举起手杖突然开始左 右乱打,砍啊,砍啊,每一击都打断了一株高高的骄傲的植物。地上遍布着被残害 的花儿。 “停下,停下!”康妮抓住了他的手臂。斯潘德累尔不出声地发笑着,一面挣 脱了康妮的手,继续打倒一株株植物。“停下!请别砍!哦,不,不。”康妮又猛 冲向他。斯潘德累尔躲避开康妮,仍然在纵声笑着,仍然用手杖乱打。 “打倒花儿,”他叫喊道,“打倒花儿。”朵朵花儿丧生在他的打击之下。 “瞧!”他终于说,笑得呛不过气地奔呀砍呀。“瞧!”康妮泪水纵横。 “你怎么可以?”她说。“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呢?” 斯潘德累尔又笑了,不出声地,把头往后一仰。“活该,”他说。“你认为我 会坐着不动,让我自己被侮辱吗?畜生们的傲慢!啊,还有一株!”他跨过林中空 地,最后一株高高的毛地黄花挺立着,就好像躲藏在樟树的树苗中。一击足矣。折 断的植物几乎是无声地倒下了。 “这些傲慢的花真该死!活该。让咱们回汽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