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雷切尔。夸尔斯并不同情多愁善感的慈善家们,那些人混淆了正确与错误、好 人与坏人之间的区别。在她的眼里,罪犯,而不是罪犯所生活的社会,应对他们的 罪行负责。罪人自己犯罪;他们的环境并没有替其犯罪。当然,有种种借口,掩饰 之词,可使罪行减轻的情况。但好总是好,坏总是坏。有些情况下选择好很困难; 可总是个人作出了选择,作出选择的个人也必须对此负责。一言以蔽之,夸尔斯太 太是个基督教徒而不是人道主义者。作为一个基督教徒,她认为玛乔里离开自己的 丈夫去跟另一个男人是不对的,即使是离开像卡林那样一个丈夫。她不赞同这种行 为,但并不意味着去审判个人,尤其是因为,不管玛乔里所做的事情如何,从夸尔 斯太太基督教徒的观点看来,玛乔里的心和脑还是“恰如其分的”。雷切尔发现她 更容易喜欢前者,这样一个人事情做得不对,而思考得一直对;相比之下,后者, 有的人,像她的媳妇埃利诺,思考得不对,而做起事来,就雷切尔所知,完全是白 壁无瑕的。有些情况之下,她似乎觉得,不对的思想比不对的行为更应受到谴责。 倒不是她赞成虚伪。对她而言,想得好说得好而又一贯地有意地做坏事的人是令人 憎恶的。然而,这种人是罕见的。绝大多数做错事的人,尽管他们有完好的信念, 做错事是一时薄弱,事后后悔自己做错事。但是思想错误的人不承认坏行为的错误 性。这种人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应当犯这些错误,或者,犯了错误以后,为什么应 当仟悔和加以改正。而且即使他在事实上的行为是有道德的,他也许会由于自己的 错误思想,成为引导别人做错事的工具。 “一个令人钦佩的女人,”约翰。比特雷克这样裁决:“但有点过分地喜欢无 花果叶——尤其是遮住嘴巴的。” 雷切尔。夸尔斯本人只意识到自己是个基督教徒。她永远无法想象,不是基督 教徒人们怎么能够设法生活。但是,她悲哀地不得不承认,有好多人是这样设法生 活的。几乎她所认识的所有的年轻人都这样。“就好像一个人的孩子们说着另一种 语言,”她有一次对一个老朋友抱怨道。 在玛乔里。卡林身上,她发现了某个人在说着并理解她自己的精神惯用语。 “恐怕,你会发现她有点枯燥,”菲利普曾经警告过她,当他宣布打算把在查 姆福德那所小房子出租给沃尔特和玛乔里的时候。“不过请依然对她好点。她值得 如此对待,可怜的女人。她过得很不愉快。”菲利普详细叙述了一个故事,使得他 的母亲听得叹息起来。 “我没有料到沃尔特。比特雷克竟会如此,”她说。 “不过在这种事情中一个人并没有料到任何人的任何事情。事情发生于他们, 如此而已。他们并没有做这些事情。” 夸尔斯太太没有回答。她正想到她第一次发现悉尼的不忠诚的J 件事情的那个 时光。令人吃惊,令人痛苦,令人屈辱……“不过仍然,”她大声说道,“谁都不 会认为沃尔特会故意地使人不快乐的。” “他更不会故意地使他自己不快乐的。可是,我认为沃尔特真的把他自己弄得 就跟玛乔里一样可怜。也许这是他对自己的主要辩护。” 菲利普的母亲叹息起来。“这一切似乎如此异常地不必要。” 玛乔里几乎一搬进来,夸尔斯太太就去拜访她。 “常来看我,”她告辞的时候说道。“因为我喜欢你,”她突然微笑地补充道, 对此可怜的玛乔里感伤地感激不尽。人们并不是常常喜欢她的。她之所以如此深深 地爱上沃尔特是由于,首先是,沃尔特是很少几个曾对她表示过一点半点兴趣的人。 “而我也希望你喜欢我,”夸尔斯太太接着说。 玛乔里只能够脸红和结巴了。她已经崇敬起夸尔斯太太。 雷切尔。夸尔斯是真心诚意这样说的。她确实喜欢玛乔里——甚至喜欢玛乔里 的那些缺点,那些使别人感到玛乔里令人枯燥的缺点;甚至喜欢她的愚蠢——那是 如此善良和好意的;甚至喜欢她的缺乏幽默——那是如此真挚的标志。连那些智力 上的矫揉造作,在沉思的安静中怪异地掉出的那些深刻的或资料性的评介都没有使 夸尔斯太太感到不愉快。夸尔斯太太在其中认识到一种对真、善、美真正的热爱和 对自我改善真正的渴望的有点荒唐的征兆。 第三次见面的时候玛乔里吐露了全部真情实况。夸尔斯太太的评论是通情达理 和基督教徒的。“这些事情没有产生奇迹的疗方,”她说道:“不快乐是没有成药 的。只有古老而乏味的德行,耐心,退让,等等;还有古老的宽慰,古老的力量的 源泉——古老,但并非乏味。信仰上帝是不会乏味的。但是,当我如此告诉他们的 时候,绝大多数年轻人不相信我,即使他们因爵士乐队和跳舞而厌烦得要死。” 玛乔里起初的崇敬被肯定和增加了——增加到如此的程度,确实,夸尔斯太太 感到有点羞愧,就像她虚张声势地勒索了什么东西,就像她欺诈地扮演了什么角色。 “你对我的帮助和安慰真不小,”玛乔里说。 “不,我并没有这样,”她几乎有些生气地回答。“事实是,你孤独又不幸, 而我正好在适当的时刻适当地出现。” 玛乔里表示不同的意见;但是较老的女人不允许她自己再被赞美或感谢下去。 她们俩谈了好多关于宗教的事情。对于基督教信仰中一切绘画式的或正式的东 西,卡林都使玛乔里产生了一种恐怖感。庇兰扎鲁的皮兰,弥撒祭服,种种典礼— —每一样远远地同圣人,礼拜式,传统相联系的东西对她都是可惜的。不过玛乔里 对她视作宗教的基本要素,仍保留着一种模模糊糊的内在信仰;她从少女时期起就 保存着某种基督教徒的感情和思想的习惯。在雷切尔。夸尔斯的影响下,这种信心 变得更加坚定,习惯的情感得以强化。 “自从我到这儿以后跟你在一起,我感到比以前不知快乐多少倍,”玛乔里刚 来一周就这样宣布道。 “那是因为你不再试图快乐或者纳闷为什么你被弄得不快乐,因为你停止从快 乐或不快乐的观点出发来思考问题。那就是这一代年轻人的极端愚蠢之处,”夸尔 斯太太继续道:“他们只从快乐的角度出发来思考生活。我怎么才会有个好时光呢? 那就是他们所提的问题。或者他们进行抱怨。为什么我没有更好的时光呢?然而在 这个世界上,好时光,在其词义上,也许在任何意义上,都简直无法被人人都持续 拥有下去的。而且即使他们得到了自己的好时光,也不可避免地是一种失望——因 为想象总是比现实更加辉煌。当好时光被拥有以后不久,它就变得枯燥乏味了。人 人都排命想得到快乐,结果是人人都不快乐。这是因为这一代人走在错误的道路上。 他们自问的问题不应该是:为什么我们不快乐,我们怎么才会有个好时光呢?而应 该是:我们怎么才能取悦于上帝,为什么我们不变得更好呢?要是人们自问这些问 题,并在实践中竭尽所能地回答这些问题,他们就会连想都不必想它就赢得了快乐。 因为不是通过追寻快乐你才能找到快乐;而是通过追寻拯救你才能找到快乐。当人 们是有智慧的,而不仅仅是聪明的时候,他们是从拯救和被咒的观点出发,而不是 从好时光和坏时光的观点出发来思考生活的。玛乔里,要是你现在感到快乐,那是 因为你停止希望自己快乐,并开始试图变得更好。快乐就像焦炭——那是你在制造 别的东西的过程中所得到的某种副产品。” 与此同时,在伽坦顿,日子一天天地过得暗淡无光。 “为什么你不画点画呢?”比特雷克太太在她丈夫来后的隔天早晨建议道。 老约翰摇摇头。 “一当开始画画你就会很欣赏这种事的,”埃利诺哄劝着。 但是她父亲不让他自己被劝服。他不想画画,恰恰是因为画画是如此令人欣赏 之事。老约翰对疼痛、疾病和死亡的恐惧本身,使得他体理地拒绝让自己的心灵为 这些令人厌恶的沉思所分散。就好像他身体的某一部分模糊地想要接受战败和痛苦, 并急于使凄惨之情变本加厉。他那勇气,他那高大式的力量,他那漫不经心的生气 勃勃,是一种有意和终生的忽视的结果。然而既然忽视已不再可能,既然敌人安插 到他的要害器官,长处从他身上跑掉了。老约翰害怕而且无法掩盖自己的恐怖。他 甚至不再想要对此加以掩盖。他不知为何想要凄凄惨惨。而且他确是凄凄惨惨。比 特雷克太太和埃利诺竭尽全力地鼓励他,想使他摆脱那种麻木不仁的痛苦,他在伽 坦顿的绝大多数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但是老约翰不愿意被鼓励摆脱这种情况,除 非是抱怨,而且偶尔还会发脾气地勃然大怒。 “令人痛惜,”菲利普在其笔记簿中写道,“看到一个奥林匹斯山诸神似的人 被其胃部的一个小肿瘤降到一种‘次人’的地步。不过,也许,”他几天之后作为 一种事后的思考补充道。“他一直是‘次人’,甚至当他似乎是非常奥林匹斯山诸 神似的时候;也许作为奥林匹斯山诸神似的只是‘次人’的一种症状。” 只有同小菲尔在一起的时候,约翰。比特雷克才偶尔地摆脱了他那种凄凄惨惨。 同孩子一起玩乐,他有时候忘掉了一点自己的可怜巴巴。 “为我画点东西,”他会说。 小菲尔把舌头咬在牙齿中间,他会画一列火车,一条船,伽坦顿猎园里在打架 的公鹿,坐在驴拖的椅子里的老侯爵。 “外公,现在你也给我画点什么,”小菲尔疲倦以后会说。 老头儿会拿过铅笔,画了五六张令人惊叹的小速写,其中有北京狮子狗唐,厨 房里的猫儿汤比。有时候,一阵顽皮,他会随便涂出一幅福克斯小姐在扭动身子的 漫画。有时候,根本忘掉了孩子,他自得其乐地画起来——一群浴女,两个在摔跤 的男人,一个舞女。 “可为什么他们都不穿衣服呢?”孩子会问。 “因为不穿衣服好看。” “不好看。”小菲尔丧失了对这些画画的兴趣,其中没什么故事可讲给他听, 便又讨回铅笔。 但约翰。比特雷克并非总是这样高兴地答应自己的外孙的。有时候,当情绪特 别凄惨的时候,他感到孩子在面前这本身就是一件使人发怒的事情,就是一种嘲弄。 他会勃然大怒,会对孩子大声叫喊,因为孩子发出噪声并打扰了他。 “我还可不可以安静一下?”他会大声叫喊,随后又继续埋怨咒骂开每一个人 的普遍缺乏效率。房子里全是女人,全都是假定照看那个讨厌的小家伙的。然而小 家伙总是到处乱窜,闹翻天,碍手碍脚。难以忍受。特别是当一个人身体不好的时 候。绝对地难以忍受。人们一点也不体贴别人。可怜的福克斯小姐脸红耳赤,扭动 着身子,领着嚎陶大哭的小菲尔冲回到孩子的卧室去。 最恼人的场景是在吃饭的时候。因为正是在吃饭时,约翰。比特雷克被最不宜 人地提醒了他的健康状况,就他而言,饭菜已降为清汤、牛奶和本奇牌的食品。 “令人厌恶的流体食物!”他嘟嘟哝哝。然而如果他吃了什么坚硬一点的东西之后, 结果是可叹的。吃饭的时候是约翰。比特雷克一天中最暴风雨般的和最暴躁的时刻。 他把愤怒发泄到孩子头上。小菲尔吃饭老是很勉强,在那一整个春天和初夏,他对 食物尤其挑剔。几乎每顿饭都少不了流泪。 “那是因为他真的不大舒服,”福克斯小姐抱歉地解释道。确实如此。男孩子 看上去脸色灰黄憔悴,睡得不好,神经质,容易疲倦,头痛,而且还停止增加体重。 克劳特医生开了麦乳精,鱼肝油和补药。“不舒服,”福克斯小姐坚持道。 但是约翰。比特雷克不听此话。“他就是顽皮,如此而已。他只是不要吃东西。” 然后转向孩子,“吞下去,孩子,吞下去!”他叫喊道。“你忘了怎么吞东西吗?” 小菲尔含着满嘴不喜欢的食物无休止地嚼了又嚼,这种景象使者约翰颇为恼怒。 “孩子,吞下去!不要这样继续反刍。”你不是一头牛。吞下去!“小菲尔脸涨得 通红,泪水盈眶,作出可怕的努力去吞下经过五分钟咀嚼的、使人作呕的、令人憎 恶的反刍食物。小菲尔喉咙的肌肉会鼓起波动,一种不可战胜的厌恶的表情会扭曲 了他那张小脸,还会伴有不祥的作呕之声。”但这简直使人反感!“老头儿会大声 训斥。”吞下去!“他的叫喊几乎变成了使孩子恶心的最可靠的处方。 负担放下了,黑暗让位于光明了,玛乔里天启似地理解了宗教文献的全部象征。 因为她自己曾被包在消沉的外壳之中,刚刚蜕壳而出;她也曾经毫无希望地费力攀 爬,突然为看到福地而欣慰不已。 “所有这些句子过去听起来是如此因袭常规和毫无意义的虔诚,”她对夸尔斯 太太说。“但此刻我看出它们就是对事实的描写。” 夸尔斯太太点点头。“糟糕的描写,因为事实是难以描写的。不过要是你具有 对事实的个人体验,你可以看出这些象征所指的意思。” “你晓得黑色国家的故事吗?”玛乔里说。“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就像从那些 矿井的城镇之一来到了高原沼地之上。走进了开阔的巨大的空间之中,”她用一种 热切的,有点拖长的孩子腔说道。(这种声音,夸尔斯太太不禁想到——而又立刻 后悔这种想法一使得开阔的巨大的空间似乎令人奇怪地沉闷乏味,因为归根结蒂, 可怜的玛乔里对自己的声音是情不自禁。)“当我回顾往事的时候,比起空间和巨 大的天空,黑色的城镇似乎是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就像一个人正用一只双筒望远 镜错误的一头来观看世界。” 夸尔斯太太稍稍地皱了皱眉头。“并不像你所讲的那样微不足道,”她说。 “因为,归根结蒂,有人生活在城镇里,不管这个城镇也许有多么黑。而双筒望远 镜错误的一头仍然是错误的一头。一个人本意不会这样去看东西,以使看到的东西 显得渺小和微不足道。那是出来到天空之下的危险之一;一个人太易于想到城镇和 其中的人们渺小,遥远和无足轻重。然而他们并非如此,玛乔里。走到开阔空间的 幸运者有责任去帮助别人也出来。”她又皱了皱眉头,这次是对她自己;她恨像说 教一样的话。但玛乔里务必不要自以为优越,超越了这个世界。“沃尔特怎么样?” 她用一种毫不相干的语气问起一个并非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们现在一起过得怎么 样?” “一如既往,”玛乔里说。这种承认在几周以前会使她感到苦不堪言。然而现 在连沃尔特也开始似乎变得渺小和相当遥远了。当然,她仍然爱他;但不知为何是 通过双筒望远镜的错误一头的。通过正确的一头她只看到上帝和耶稣;他们咄咄逼 人地大到压倒一切。 夸尔斯太太注视着玛乔里,一丝悲哀的表情迅速地掠过夸尔斯太太那张敏感的 脸庞。“可怜的沃尔特呀!”她说。 “是的,我也可怜他,”玛乔里说。一阵沉默。 老医生费希尔告诉过她每隔几周来报告一下妊娠的进展情况,玛乔里占了星期 三廉价的远足车票的便宜到城里去一次,到商店里买一些必需品,并告诉医生她感 觉怎么好。 “你看上去,”费希尔医生说,起先透过眼镜窥视着她,后来又在眼镜之上看 着她。“比你上次到这儿来异常地好得多。这种情况常常在妊娠的第四个月发生,” 他继续解释道。费希尔医生喜欢使他的病人们对自己的生理产生明智的兴趣。“健 康状况改进了。精神状况也改进了。肉体已安定于新的妊娠状态。循环的改变无疑 地对此有助。胎儿的心脏这次开始跳动了。我知道有些病例,有些神经衰弱的女人 要接二连三地生孩子,快到能够安排的程度。怀孕是惟一能治疗她们的忧郁和执迷 的东西。而我们对肉体和心灵之间的关系还是了解得多么少啊!” 玛乔里微笑着,没说什么。费希尔医生是个天使,全世界最好和最善良的人中 的一个。但是有些东西他甚至懂得的比肉体和心灵之间的关系更少。比方,他对上 帝又懂得什么呢?他对灵魂及其同精神力量的神秘交流又懂得什么呢?可怜的费希 尔医生啊!他所能谈的一切只是怀孕的第四个月和胎儿的心脏。玛乔里心里笑了笑, 一面感到对老头儿的一种怜悯。 布拉帕那天上午颇有感情。“老头儿,”他说道,一面把手按在沃尔特的肩上, “咱们要不要一起出去到什么地方吃排骨?”他在沃尔特的肩膀上轻轻一压,微笑 地俯看着沃尔特,带着一种萨多玛的圣人之一的那种沉思默想的谜一般的温柔。 “哎呀,”沃尔特说,一面尽量假装出一种带感情的回答,“我正要同一个人 在伦敦的另一头吃中饭。”这是撒谎;但是他无法面对这样的前景,同布拉帕在舰 队街的小饭馆共度一个小时。除此之外,他想要看看,俱乐部里有没有露西给他的 信留着。沃尔特看了看手表。“天哪!”他添加道,并不希望延长同布拉帕的对话, “我必须走了。” 外面正在下雨。一把把雨伞就像突然绽开于泥地的朵朵黑蘑菇。暗淡无光,暗 淡无光。马德里会是阳光灿烂。“但我爱热气,”她曾经说。“我在烘箱里开花。” 沃尔特想象到西班牙的夜晚,又黑又热,露西的肉体在星光下呈苍白色——一个鬼 魂,但是实在和温暖的——爱情就像仇恨那样又耐心又不屈不挠,而着迷就像慢性 的谋杀。他在想象中为每一个想象得到的谎言和凌辱进行合理的辩解。也许发生了 什么,也许没有发生什么,那都是不重要的,只要想象得以实现。沃尔特已经准备 就绪,他造了一系列煞费苦心的谎言,一套供布拉帕,另一套供玛乔里;他已经询 问了机票的价格,安排了银行里的一笔透支。而随后来了露西的一封信,带来的消 息是她改变主意。她打算呆在巴黎。为什么呢?只有一种可能的理由。他的妒忌, 失望,屈辱化成了滔滔不绝的六张信纸的责难和愤怒。 “有信吗?”沃尔特进俱乐部的时候随便地问了一下门房。他的语气晴含着他 并不指望什么有趣的东西,一张出版社的旅行支票,或者某慈善事业所提供的无须 担保而借贷五千英镑。门房递给了他熟悉的黄信封。沃尔特撕开了信封,打开三张 用铅笔涂鸦而成的信纸。“Quai Voltaire.星期一。”他用心阅读起书写的内容。 读起来几乎就像古代的手抄本那样困难。“为什么你老是用铅笔跟我写信呢?”沃 尔特记起了卡斯伯特。阿克赖特的问题和露西的回答。“我会把墨水吻掉,”他这 样答道。蠢货!沃尔特走进餐厅点了午餐。在吃饭当中他辨读着露西的来信。 你的来信难以忍受。下不为例,我拒绝被咒骂或怨诉;我就是不要被责骂或谴 责。我行我素,我不承认任何人有权对我的行为持有异议。上周我想同你去马德里 会开心;本周我不想去了。要是我改变主意给你增加了不方便,我为之而遗憾。但 我根本不准备为改变主意而抱歉,而要是你认为嚎叫和妒忌会使我为你感到遗憾, 就大错特错了。难以容忍,难以宽恕。你真的要晓得为什么我不打算离开巴黎吗? 好极了。“假定你已经找到了一个比起我来你更喜欢的男人。”妙极了,我亲爱的 福尔摩斯!猜猜我在哪儿找到这个男人的。在大街上。沿着圣日耳曼恩大道闲逛, 看看沿街的一家家书店。我注意到有一个年轻人一扇扇橱窗地跟随着我。我喜欢他 的长相。很黑,橄榄色的皮肤,有点像罗马人似的,并不比我高。在第四扇橱窗时 他开始用异常的法语同我搭讪,所有不发音的E 都带着声调。“Ma Let 6 italiano.” 他是意大利人;高来极了。“Parla italiano?”他开始用最精选的托斯卡纳语滔 滔不绝地倾诉出他的爱慕之意。 我端详着他。归根结蒂,为什么不呢?一个从未见过并且一无所知的人?这是 一个令人激动的想法。一时两个人绝对陌生。而另一时两个人绝对亲密。此外,他 是个美丽的造物。“Vo rrele. ”我说。但他从未听说过莫扎特一只听说过普契尼, 于是我废话少说。“好的。”我们要了一辆出租车,直驶植物园附近的一家小旅馆, 钟点计房。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碗柜,一副连带白铁面盆和水壶的脸盆架,一 个毛巾架,一个脚盆。简陋不堪,但那是有趣的一部分。“Dunque,”我说。我没 有让他在出租车里碰我。他咬紧牙齿上来就像要杀死我。我闭上双眼,就像在一头 狮子面前的基督教殉道者。殉道是令人激动的。让一个人自己被伤害,受屈辱,像 一块门垫一样地被使用——奇怪。我喜欢如此。此外,门垫也使用了使用者。这是 复杂的。他刚从地中海海边度假回来,身体被太阳晒成棕色的、光溜溜的。看上去 就像美丽的野蛮人,一个印第安红人。而且像看上去一样野蛮。他在我头颈里咬的 印痕还在那里。我不得不戴了好几天围巾。我在哪儿见过那尊被脱去贴身衣服的马 思雅斯的雕像呢?他的面孔就像那尊雕像的。我把指甲戳到他的手臂里以致流出了 鲜血。完事后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名字是弗朗西斯科。阿来格累,是个航空工 程师,来自锡耶那,他的父亲是大学的医学教授。一个棕色的野蛮人竟会设计飞机 引擎,并有一个教授的父亲,这是多么令人奇怪的毫不相干啊!我打算明天再去见 他。沃尔特,这下你知道了,为什么我改变了去马德里的主意。千万别再寄一封像 上次那样的信来。 玛乔里搭三点十二分的班车回查姆福德。到站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山谷另一面 的山丘抹上了一层阳光,衬着灰青色的云彩,山丘本身似乎在发着闪光。枝头上还 悬挂着雨滴,树叶和花瓣的每一个杯状凹处都盛满雨珠。湿润的大地散发出一种冷 而淡雅的芳香;鸟儿在叽喳作声。玛乔里在上坡的半途中,经过一棵大橡树的伸展 的树枝下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摇动树枝,撒了她满脸冷冷的雨珠。她快活地笑了 起来。 玛乔里发现屋里没人。女佣出去了,直到睡觉前才会回来。空房间的安静具有 一种结晶体的性质和音乐的透明感觉;孤独似乎是友好和善良的。在房子里四处走 动的时候,她踮起了脚趾,就像生怕惊醒一个熟睡的孩子。 她沏了杯茶,边喝边吃了块饼干,又点燃一支香烟。食物和茶水的香气,还有 烟草的芳香,似乎特别地优雅,不知为何还有点新奇。她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发现这 些。 玛乔里把安乐椅转过来对着窗户,以便观看山谷对面衬着暴风雨背景的发亮的 山丘。她记起有一天也像这样,当时他们俩正住在巴克夏郡附近的一所村舍里。阳 光在黑暗中间是如此发发可危,但显得更加明亮;一种被阳光照亮和改变了模样的 大地。沃尔特和她一起坐在打开的窗户前面。他那时还爱她。可是现在她更快乐, 快乐得多。她并不为在这当中所发生的一切而遗憾。受苦是必要的。正是黑云加强 了她目前极乐的闪光。一片黑云,但眼下是多么遥远,多么令人奇怪地毫不相干! 而在黑云到来以前的那另外的快乐的闪光——那也变得小而远了,就像曲面镜中的 一个折像。可怜的沃尔特啊!她想从远处为他而感到遗憾。沃尔特在追逐快乐,可 他使自己变得更加痛苦。快乐是一种副产品,夸尔斯太太说过。确实如此。“快乐 啊,快乐。”玛乔里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个词。衬着黑色的烟雾,山丘就像绿宝石 和绿色的金子。快乐,美丽,善行。“上帝的宁静,”她低声说道,“上帝的宁静 超越了对于一切的理解。宁静,宁静,宁静……” 玛乔里感到自己就像溶化为一片绿色和金色的平静,沉入这种平静之中并被其 所吸收,从分离状态浑然化为一体。静止流入静止,外面的安静同内在的安静化成 一体。摇摇晃晃和一团糟的液态存在渐渐地镇静下来,所有使之混浊不清的东西— —所有尘世的噪声和咆哮声,所有一切个人的焦虑、欲望和感情——开始像沉淀物 一样沉落,慢慢地,慢慢地,无声无息地消失于视野。一团糟的液体变得越来越清 澈,越来越透明。在这种逐渐消失的迷雾之后是现实,是上帝。这是一种缓慢的、 逐步进展的启示。“宁静,宁静,”她低声诉说;最后一丝波澜消失于生命的表面, 为生活的骚动所搅起的混浊之物,通过绝对的镇静而逐一散落。“宁静,宁静。” 她不再有欲望,不再有烦忧之事。曾经是一团糟的液体此刻变得十分清澈,比晶体 更清晰,比空气更透明;迷雾消失了,被揭示的现实令人奇妙地一无所有,空无。 空无——是唯一的完美,唯一的绝对。无限和永久的空无。逐步的启示此刻完成。 玛乔里被开前门的弹簧锁的咋哒声和走廊里的脚步声所惊醒。她带着一种痛苦 迟疑地从神圣的虚无中苏醒过来;她的灵魂又浮到了意识的表层。山丘上的阳光的 颜色更深了,云层已经散去,“天空变得就像水那样呈青蓝色。几乎是傍晚了。四 肢僵硬。她一定在那儿坐了几个小时。 “沃尔特吗?”她对着过道里发出噪声的地方询问似地喊道。 沃尔特回答的声音是死板平直的。“为什么他如此不快乐?”玛乔里为这样的 声音而纳闷,不过这种纳闷也是远隔千里,并带着一种远远的忿恨。她恨沃尔特对 现况的干扰和打扰,她恨沃尔特本人的存在。他走进了房间,玛乔里看到他的脸色 苍白,眼睛挂着黑圈。 “怎么回事?”玛乔里几乎是违反本意地问道。她越是靠近沃尔特,就越远地 离开上帝的那种奇妙的空无。“你看上去神色不好。” “没什么,”他答道,“相当疲倦,就这么回事。”火车里坐下来的时候,他 把露西的信看了又看,直到几乎记住为止。他的想象补充了词语。沃尔特知道heiMe 里的那种污脏的小房间;他看见了意大利人棕色的身体和露西的白皙的皮肤,那个 男人牙齿咬紧,他的面孔就像受折磨的马思雅斯的,而露西自己的脸庞带着他所熟 悉的表情,看上去沉重不堪和聚精会神地受难,仿佛苦恼的享乐是一种深刻和困难 的真理,只有通过全神贯注的集中才能加以掌握…… 那好吧,玛乔里正在想道;他已经说过没什么;那就好了;她无须进一步担心。 “可怜的沃尔特啊!”她大声说,并以一种怜悯的温柔向他微笑。他不再要求她的 关怀或感情;她就不再恨他了。“可怜的沃尔特啊!” 沃尔特看了玛乔里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开。他并不要求怜悯。无论如何,不要 那种带着优越感的天使般的怜悯,不要玛乔里的怜悯。他已经接受过她的一次怜悯。 这种场合的回忆使他羞愧得全身起鸡皮疙瘩。永不。他走开了。 玛乔里听到他的上楼梯的脚步声和砰地关门声。 “不管怎么样,”她带着勉强的关心想道,“反正出了什么岔子。什么事使他 特别地痛苦。也许我应该上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但是她没有去。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有意忘却沃尔特。沃尔特的到来在她 脑海里所搅起的小小的沉渣又迅速地沉淀下去了。通过空无一物的没有生命的神情 恍惚,玛乔里的精神再一次慢慢地沉没于上帝,于完全的绝对,于无限和永久的空 无。时光流逝;下午的晚些时候转为夏天的暮色;暮色慢慢地越来越浓,最后化为 一片黑暗。 女佣戴西十点钟回来了。 “太太,还坐在黑里?”她问道,一面顺便看一下起居室。她打开了电灯。玛 乔里眨着眼睛。电灯的闪光把她发眩的双眼带回到物质世界的全部近在眼前的细节。 上帝像一个被戳破的泡泡消失了。戴西一眼看到了未摆食具的餐桌。“咋搞的,还 没有吃晚饭?”她恐惧地惊叫道。 “哦,没有,”玛乔里说。“我几乎忘了晚饭。” “连比特雷克先生也没有?”戴西继续责难道。“哦,可怜的男人,必定饿坏 了。” 她匆匆地走到厨房去寻找冷牛肉和泡黄瓜。 沃尔特在楼上他的房间里,正躺在床上,面孔埋在枕头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