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跟莫莉。爱克塞格劳特在一起,一切都不得不形成声音,化作系统,加以表达。 对她而言,所有的经验只是积极的头脑可借以制造词语的原材料。铁矿石对人是无 用的,直到人学会冶炼铁矿石,并把纯金属锤炼成工具和宝剑以后。对莫莉来说, 生活的原始事实、感觉、感情、思想和回忆就其本身来说是毫无兴趣的,如同许多 石块一样。只有当这些东西被谈话的艺术和事业转变成优雅的词语和妥帖的句子时, 它们才具有价值。她爱日落,因为她可以说:“日落就像混合了信号烟火,门德尔 松,煤灰,草莓和奶油一样”;谈到春季的百花:“它们使你产生一种就像患流感 后康复的感觉。难道你不认为如此吗?”她亲密地靠近,一面迫使人回答这个修辞 上的问题:“难道你不认为如此吗?”她喜欢暴风雨时远山的风景,是因为这种风 景像爱尔。格莱柯的风景画《托来多》。至于爱情,嘿,在莫莉的眼睛里,爱情的 全部魅力正在于它具有可以转换成种种句子的几乎无限的能力。你可以无限地谈论 爱情。 此刻莫莉正在同菲利普。夸尔斯谈论爱情——近一个小时一直在谈论爱情;分 析她自己,重述她的经验,讯问菲利普的过去和感情。菲利普勉强地、带有困难地 回答着,因为他恨谈论自己,并且谈得很糟。 “难道你不认为,”她正说道,“落入情网最使人激动的地方,是发现爱情能 造就你自己吗?” 菲利普认为此话有理。 “在我嫁给吉恩之前,我没有想到我竟如此地具有母性。现在,当吉恩要开始 做某事的时候,我真是心事重重。” “要是你开始做某事的时候,我也会十分焦急的,”菲利普说,企图献殷勤。 太愚蠢了!菲利普想道。他对献殷勤不十分老到。他但愿自己不是那么地被莫莉的 浓艳丽华丽的美貌所吸引。如果莫莉长得丑,他是不会在这儿做个傻瓜的。 “你太好了,”莫莉说。“告诉我,”她补充道,一面靠向他,奉献脸蛋和胸 脯似的,“为什么你喜欢我呢?” “难道原因不相当明显吗?” 莫莉微笑。“你晓得为什么吉恩说我是使他惟一落入情网的女人吗?” “不晓得,”菲利普说,一面在想莫莉在其朱诺式的雍容华贵方面真是出类拔 萃。 “因为,”莫莉继续道,“据他而言,我是惟一的女人,不是那种波德莱尔称 为的ie contraire du dandy.你记得在Moneur mis A un 中的那一片断吗?‘La femme a faim et elleveutmaerolf ,etelleveutbire.Lafemmeestnaturelle,cest……” 菲利普打断她。“你漏掉了一句,”他笑着说。“Soif,et ellevent boire , 然后是:Elle est en rut ,et elle vent 6ire …他们在克来板的版本里没有印 这个词;不过要是你喜欢的话我会提供这个词给你。” “不,多谢,”莫莉说,由于打断而有点生气。这种打断破坏了周到的谈话开 场白的顺利展开。她不习惯于像菲利普那样精通法国文学的人。“词语并不相干。” “是吗?”菲利普扬起眉毛,“我吃不准。” Aussl est -elle toours vulgaire,“莫莉继续道,一面匆忙地回至她刚才 被打断的地方,”c ‘estek contralre dudandy.吉恩说我是谁一的女性的dandy. 你认为怎么样?“ “恐怕他说得对。” “为什么‘恐怕’呢?” “我不晓得自己是否很喜欢花花公子。特别是女性的花花公子。”一个利用其 乳房的曲线来迫使你钦佩其头脑的女人——他暗想,是一个他的小说中很好的人物。 不过在私人生活中是恼人的,确实十分恼人。“我宁可他们是自然而然的,”他补 充道。 “不过,除非你有足够的艺术做得好,有足够的意识了解你是多么自然,自然 而然有什么意义呢?”莫莉对自己的问题很愉快。再稍加修饰,这会像警句般的完 美。“爱上一个人是没有意义的,除非你确切了解你的感受,并且你能够表达这种 感受。” “我看不出有大的意义,”菲利普说。“一个人不必是植物学家或者静物画家 才能欣赏花卉。同样地,我亲爱的莫莉,一个人不必是西格蒙。弗洛伊德或者莎士 比亚才能欣赏你。”他突然在沙发上滑近她,将其一把抱到怀里吻她。 “但是你正在想什么?”莫莉痛苦地大吃一惊道。 “我什么都不在想,”菲利普有点生气地答道,莫莉在菲利普手臂的另一端把 后者推开。“不是在想;只是在要。”他有点屈辱地感到自己成了个傻瓜。“不过 我忘了你是个修女。” “我根本不是那种人,”她抗议道。“我只是文明人。所有这种扑呀抓呀—— 真是大野蛮了。”她挽了挽一络波浪式的头发,开始谈起柏拉图式的关系会增进精 神的增长。“在有情的男女之间,关系越是柏拉图式的,他们中有意识的头脑的生 命就越强。” “肉体所失去的,正是灵魂所得到的。是不是保罗。布尔热在他的《现代心理 学》里所指出的?一个糟糕的小说家,”莫莉补充道,一面感到有必要为引述如此 老派和坏名声的作者而抱歉:“但作为一个散文家是好的,我总是发现。是不是保 罗。布尔热呢?”她重复道。 “我想肯定就是保罗。布尔热了,”菲利普疲乏地说道。 “要花费在肉体热情上的能量被转移了,转动了精神的磨坊。”(她感到, “转动了精神的磨坊”也许其色彩太浪漫了,维多利亚式的,梅瑞狄斯式的,当她 读出这些词语的时候。)“肉体是该死的和限向发育的,”她纠正道。“用以驱动 精神的发电机。受挫的无意识通过加强意识来宣泄自己。” “但一个人要加强自己的意识吗?”菲利普发问,一面气呼呼地看着坐在沙发 另一端的颇为诱惑的身材。“实言相告,我正有点倦于意识。”菲利普赞美莫莉的 肉体,可莫莉允许接触的推一东西,是她那更少使人感兴趣和更谈不上美丽的头脑。 菲利普要接吻,然而他所得到的一切却是分析性的轶事和哲学式的警句。“彻底疲 倦了,”他重复道。毫不为奇。 莫莉只是笑笑。“不要开始把你装成一个旧石器时代的穴居野人,”她说。 “那不适合你。的确,倦于意识!你吗!哦,要是你倦于意识,你必定倦于你自己 了。” “千真万确,”菲利普说。“你已经使我倦于我自己了。倦得要死。”还带着 恼怒,他站起来告辞。 “这不是侮辱吗?”莫莉问道,一面抬头看他。“为什么我使你倦于你自己呢?” 菲利普摇摇头。“无法解释。放弃解释。”他伸出了手。莫莉接过了手,一面 仍然询问地注视着他的脸。“要是你并非文明的灶神守护的处女祭司之一,”菲利 普道,“你没有任何解释也会明白。还不如说,也不用作任何解释。因为你不会使 我倦于我自己。莫莉,再让我补充一句,要是你真的持续地使自己文明化,你就采 取步骤使你自己不那么逗人喜爱。欲念是野蛮的。欲念就像扑呀抓呀那样野蛮。你 应当看上去像乔治。艾略特。再见。”菲利普抓住莫莉的手最后一握,就一拐一拐 地走出了房间。 他在街上渐渐地恢复了自己的脾气。他甚至开始笑自己。因为这是一个笑话。 骗人者反被人骗的景象总是滑稽可笑的,即使当被骗的骗人者碰巧就是一个人自己。 菲利普自己是有意识的和文明的,不料败于一个比他还要文明的女人之手。正义带 有诗意。可这是怎么样一种警告啊!滑稽的模仿诗文和讽刺画是最锐利的批评。通 过莫莉,菲利普察觉到他自己有点像一种马克斯。皮尔包姆的翻版。这种景象是令 人警觉的。他微笑一会后便沉思起来。 “我一定相当可怕,”他想道。 菲利普坐在公园的椅子上思考着自己的缺点。他以前也常常思考过那些缺点。 但他从未对那些缺点采取过任何行动。他预先知道这一次他也不会对那些缺点采取 任何行动。可怜的埃利诺啊!莫莉冗长的废话,关于柏拉图式的关系和保罗。布尔 热,使他想到埃利诺所不得不忍受的。菲利普决定告诉埃利诺他跟莫莉的历险—— 喜剧式地,因为不严肃地谈起来总是较容易一些——然后继续谈到他们俩自己。对, 就这么办。他应该以前就说了。埃利诺最近如此奇怪和不自然地沉默寡言,如此远 不可及。他一直在担心,一直想说点什么,一直感到应该说些什么。可说什么呢? 跟莫莉的那一段滑稽的情节给他提供了一种起手的开场白。 “今天下午我见到了莫莉。爱克塞格劳特,”菲利普看到埃利诺就开始道。但 埃利诺“是吗?”的口气如此冷冰冰地毫无情趣,菲利普没有再说下去。一阵沉默。 埃利诺继续阅读。菲利普从他所看的书本的上方偷偷地瞥了一下埃利诺。她那苍白 的脸庞带着一种镇静的遥远的表情。菲利普重新感到一种不安的担心,这种担心近 几周常常袭来。 “为什么你现在不常讲话呢?”晚餐后他鼓起勇气问道。 埃利诺离开书本抬头看他。“难道我不常讲话吗?”她讽刺地微笑地说。“哦, 我假定没有什么特别使人感兴趣的东西可说。” 菲利普认识到这是他习惯地引起埃利诺责难的回答之一,便不好意思地沉默起 来。而她这样反驳他是不公正的。因为在他这种情况下此话是对的:真的没什么使 人感兴趣的可说。由于对感情喜欢保持秘密,菲利普几乎取消了他亲呢的感情。在 他头脑的非智力部分似乎很少有东西在进行——无论如何,很少,其中既非琐碎小 事,亦非相当不体面的。而埃利诺总是有很多东西可讲。这些东西解说自身,这些 东西是自行地出自埃利诺个人存在的深处。菲利普很想向埃利诺解释这一点;但不 知为何这很困难,他无法进行解释。 “反正,”他在停顿后振作一下说,‘’你过去常常讲得很多。只是近来…… “ “我假定我已倦于讲话了,就那么回事。” “但为什么你会倦于讲话呢?” “一个人可不可以有时候倦于讲话呢?”她相当忿恨地小声笑了一下。“你似 乎是永久性地倦于讲话的。” 菲利普担心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似乎是恳求的。但埃利诺不会允许自己被 触动。她过去太经常允许自己被触动了。菲利普利用了她的爱情,系统性地未给她 足够的报偿,并且,每当她威胁要反叛的时候,又突然转为相当感伤和孤立无援的, 呼吁她的善良的感情。这一次她准备硬下心来。菲利普也许可以如他所愿地看上去 像恳求和担心的模样,不过她不会加以注意。菲利普活该如此被对待。可她仍然感 到有点负罪感。然而这是菲利普自己的过失。为何他不可以积极地,说出口地,直 截了当地爱她呢?当她给予他爱情时,他理所当然地拿了,就像他的权利似地予以 消极的接受。而当她停止给予的时候,他看上去像哑巴似的担心和恳求。可是至于 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几秒钟过去了。埃利诺等着,一面假装在阅读。但愿菲利普会说起来或动起来! 她渴望着有一个借口再次爱他。至于爱弗拉德——哦,爱弗拉德根本不算什么。在 埃利诺的个人存在的本能深处,爱弗拉德真的算不了什么,而如果菲利普肯不怕麻 烦爱她一点点,爱弗拉德甚至在她意识部分也不会再算什么,即使埃利诺在意识上 正试图去爱爱弗拉德——可以说,原则上爱他,按既定目标存心去爱他。然而几秒 钟默默地过去了。终于,菲利普稍稍叹息一下(因为他本来也想说些什么,做些什 么;只是不可能,因为所说或所做将不得不是个人的),他捡起了书本,以他小说 中动物学家的小说家的兴趣,继续阅读鸟类的占有本能。菲利普归根结蒂不打算说 点什么。哦,很好;如果菲利普要她成为爱弗拉德的情妇,那他可责怪的只有他自 己。埃利诺试图一耸肩膀,产生一种凶猛的感觉。可是埃利诺内在地感到,这种威 胁与其说是直接对菲利普的,倒不如说是直接对她自己的。该谴责的不是菲利普, 而是她。该谴责的是成为爱弗拉德的情妇。 对埃利诺来说,在理论上和预先地找一个情人,似乎不是多大困难的事情。她 并不认为这是道德上的错误。基督教徒们和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们所设法弄出来的这 一切大惊小怪!不可理解。“要是人们愿意互相上床,”她会说,“为什么他们不 能够干脆和直接地上床,省得折磨他们自己和在范围里的任何别人呢?”她也不怕 找一个情人的社会后果。那些如果知道这种事会加以反对的人,恰恰是她本人一贯 反对的人。这些人拒绝跟她见面,反倒对她做了件好事。至于菲尔,那是他活该。 他有这个力量来防止这种事发生。为什么他不能更靠拢一些,更多地给出一点他自 己呢?她乞求过爱情;然而他给予她的只是一种远不可及的非个人的仁慈。她所要 求的一切仅仅是温暖;仅仅是人性。请求的并不太多。而且她再三地警告过他,如 果他不给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 难道他不明白吗?或者他干脆不在乎吗?也许这样做根本伤害不了他。一种起 不到惩罚作用的惩罚。那将是令人屈辱的。但是归根结蒂,埃利诺继续提醒自己, 每当她于内在的争论中到达这一点时(再一次地),归根结蒂,她打算找一个情人 并不只是或者主要惩罚菲利普,并不是首位地通过痛苦和妒忌来对他进行人性的教 育。找一个情人符合她自己的快乐的利益。(埃利诺试图忘掉,追逐她自己的快乐 把她弄得备受折磨。)她自己独立的快乐。她变得习惯于思考和行动时太专门顾及 菲利普了。即使当她计划找个情人的时候,她所想到的仍然是他。真是荒唐,荒唐。 不过这些对于她的权利,她的要独立地快乐的意图的自我提醒,不得不继续不 断地加以重复。连谈到一个可能会有的情人时,埃利诺的天性和习惯的思维方式依 然是从她丈夫出发的——转变他,或者惩罚他。只是通过努力,有意地,她才能记 起要忘掉菲利普。 不过无论如何,不管她凭什么理由而这样做,找一个情人似乎是,预先而言, 并不构成多大的心理障碍。特别如果情人假定是爱弗拉德。韦伯列。因为她喜欢爱 弗拉德,十分喜欢;她钦佩他;她感到自己被爱弗拉德身上似乎光芒四射的那种力 量所奇怪地感动和震撼了。可是,一当同那个男人肉体相接触的时候,立刻会引起 多么大的异乎寻常的种种困难啊!埃利诺喜欢同爱弗拉德在一起,她喜欢他的信件。 她可以想象,当他不触及她的时候,她爱上了他。然而当他们俩在她回国后的第二 次见面时,爱弗拉德把她抱在怀里吻她的时候,她起一种恐怖,她感到自己在他的 拥抱中变得寒冷,变得生硬。这是她在一年以前,当他第一次试图吻她的时候,所 感到的那种同样的恐怖,同样的寒冷。现在同样如此,尽管埃利诺在这当中准备感 觉不同,并在有意识的头脑里习惯于把爱弗拉德当作情人。那种恐怖,那种畏缩的 寒冷是埃利诺个人存在的本能和习惯部分的自发反应。只是她的头脑决定接受。她 的感情,肉体,本能自我的全部习惯都在反叛。埃利诺的智力所发现无害的事情, 她的僵硬和退缩的肉体急躁地表示不赞同。精神是个浪子,然而肉体及其爱慕之情 是贞洁的。 “请不要,爱弗拉德,”她乞求道,“请不要。” 爱弗拉德松开了她。“为什么你恨我?” “可我没有恨你,爱弗拉德。” “我只是使你不寒而栗,就那么一回事!”他粗野地讥嘲说。通过伤害埃利诺, 爱弗拉德以打开自己的伤口为乐。“我仅仅使你感到厌恶。” “可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埃利诺感到可怜并羞于自己的退缩;但是嫌恶感仍 然坚持着。 “因为这是事实。” “不,不是事实。”一听此话爱弗拉德又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埃利诺摇摇头。 “不过你一定不要碰我,”她乞求道。“不是此刻。会把一切弄糟的。我无法解释 原因。我不晓得原因。不过不是此刻。还不行,”她补充道,一面暗示地承诺但同 时又加以躲避。 一种承诺的暗示使爱弗拉德缠扰不休的要求又活了起来。埃利诺一半遗憾说出 此话,一半高兴说出此话,因为她在这种程度上,许诺了自己。她如释重负地逃避 了爱弗拉德肉体接触的即刻威胁,同时又生气她自己退缩于爱弗拉德。埃利诺的肉 体和本能反叛了她的意志。她的暗含的承诺是意志对她体内的叛逆成分的一种报复。 这是她感到自己欠爱弗拉德的一些补偿。“还不行。”可何时呢?何时呢?任何时 候,埃利诺的意志在回答,你喜欢的任何时候。答应容易,但是,哦,实行起来又 多难啊!埃利诺叹息起来。但愿菲利普会让她爱他!然而菲利普不说话,不行动, 他只是继续阅读。他默默地在谴责她的不忠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