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摘自菲利普。夸尔斯的笔记 发现兰皮恩忧闷和气恼,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继起的是悲观主义的——如此 感情冲动和猛烈。“我给予目前以十年的特许,”他说道,在分门别类地述说了现 代世界的种种恐怖之后。“此后是至今为止最吓人和最血腥的爆裂。”而且他预言 了种种阶级战争,大陆之间的战争,以及我们已经可怕地不稳定的社会的最后灾难 性崩溃。“对我们的孩子来说这不是一种愉快的前景。” 我说。“我们至少还有过自己的三十来年。他们成长起来只是看到最后的审判。” “我们不应该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他答道。我提到里弗兹所写到的那 些美拉尼西亚人,在白人剥夺了他们的宗教和传统文明之后,他们干脆拒绝生育后 代。 “同样的事情正在西方发生,”我说,“不过慢一点而已。不是突然的种族自 杀,而是出生的逐渐减少。逐渐地,因为就我们来说,现代文明的毒药是缓慢地感 染人的。这种情况已经进行得长久了;但我们才刚刚开始认识到自己被毒。那就是 我们才刚刚停止生孩子的原因。美拉尼西亚人的灵魂是突然被扼杀的,所以他们不 得不认识到白人正在对其做了什么事。那就是他们为什么几乎从一天到另一天就决 定了,不再烦于保持种族的生存。”“毒药不再是慢性的了。作用得越来越快。” “就像砒霜——效果是积累性的。过了一定的时刻,你就开始向死亡飞奔。” “要是人们已经认识到这一点,生育就会更加完全地减缓下来。算啦,算啦, 我们的小家伙们此刻在这里将不得不照看他们自己了。”“而与此同时,”我说, “一个人不得不继续如此举止,仿佛我们的世界正在永远继续下去——教小家伙们 好的礼貌,拉丁语法,以及所有其余的一切。照你的方式你会怎么做呢?”“要是 可以我行我素,我什么也不会教小家伙们。只是把他们放到乡村里,农场里,告诉 他们自寻开心。 而要是他们无法自寻开心的话,我就给他们下老鼠药。“”作为一种教育纲领 是相当乌托邦式的,不是吗?“”我晓得。他们不得不成为学者和绅士,真该死! 二十年以前,我就应当反对绅士气派了。我就应当把他们抚养成农民。但是劳 动阶级现在跟别的阶级一样糟糕。劳动阶级只是对资产阶级的一种相当糟糕的模仿, 在某种意义上比原本的资产阶级还要更拙劣一点。因此,归根结蒂,我的男孩子们 是像绅士那样被抚养长大的。再加上像学者那样。多么糟糕的低能啊!“兰皮恩向 我抱怨,他的两个孩子都热衷于机器——汽车,火车,飞机,无线电。”这是传染, 像天花一样。热爱空气中的死亡之菌。他们吸进了那种菌,被感染了。我尽力劝说 他们喜欢别的东西。但是他们不听。机器对他们来说是惟一的东西。他们感染到了 对死亡的热爱。似乎年轻人绝对下决心把这个世界带到末日——先把这个世界机械 化到疯狂的程度,“然后将其带进纯粹的谋杀。算啦,要是愿意就让他们这样做吧, 愚蠢的小魔鬼们!但是,人类竟会把事情做得如此乱七八糟,这真是令人屈辱的, 这真是可怕地令人屈辱的。要是人类当心地对待生活,生活本可以如此美好。是的, 我相信,生活一度是美好的。生活现在只是一种精神错乱;生活只是被猛烈通电的 死亡,死亡在抽搐,在跳着可憎的呼拉圈舞,并劝服自己这不是真正的死亡,而是 一种最热情洋溢的生活。比方,想想纽约吧;想想柏林吧!天哪!算啦,要是他们 愿意就让其下地狱吧。我不在乎。”然而麻烦的是兰皮恩很在乎。 自从读过阿尔维得斯和韦勒以后,我就差不多决定我的小说家必须是一个业余 的动物学家。或者,更好一点,一个用业余时间写小说的专业动物学家。他的观点 将是严格地从生物学出发的。他将固定地从白蚁养殖器到制图室和工厂,然后又回 复这一过程。他将用白蚁的行为来说明人的罪行,白蚁因入侵蚁巢的寄生虫所散发 的令人陶醉的分泌液而忽略了自己的幼蚁。他的男女主角将在一个湖边度蜜月,那 里一群群的鸡和鸭子说明了求爱和婚姻的种种方面。观察到在他的家禽饲养院里的, 在母鸡中占压倒地位的习惯性和几乎是神圣的“啄序”——母鸡A 啄母鸡B ,但没 有被啄住,母鸡B 啄母鸡C ,如此等等——政治家将对天主教等级制度和法西斯主 义进行沉思。大团复杂交尾的群蛇会使这放荡之徒想成他的纵欲行为。(我可以在 眼前浮现出一种相当生动的场景,一种斯潘德累尔式的人从大毒蛇的爱之聚会吸取 了寓意,用到一个纯洁和理想主义的年轻女子身上。)民族主义和中产阶级对财产 的宗教式的热爱,可以用雄性呜禽对其所选的生活范围的易怒和凶猛的保卫来加以 说明。如此种种。从中可以得出古怪和相当有趣的类比。 要记住的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就是,一个人在某个领域的长处并不能保证他在另 一个领域的。牛顿的数学并不能证明他的神学。法拉第对电是正确的,但是对萨得 狂主义是不正确的。柏拉图写得非常出色,所以人们继续相信他有害的哲学。托尔 斯泰是位杰出的小说家;但是除了可厌以外,没有理由把他的道德观念当做一回事, 除了可鄙以外,对他的美学、社会学。宗教也感觉不到什么。就科学家和哲学家而 言,这种离开了他们的本行的不适当并非令人惊奇。确实,这几乎不可避免。因为 显而易见,纯粹的智力功能的过度发展导致了所有其余功能的退化。因此,教授们 的幼稚可笑是臭名昭著的,他们对生活问题所提供的解决方法简单到荒谬的程度。 灵性的专家们的情况也同样如此。圣人的绝对愚蠢,圣人的孩子气。然而对一 个艺术家来说,他没有那么专门化,没有那么单方面的发展;因此,比起单侧发展 的科学人,艺术家总的来说应当更完整一点;艺术家不应当有哲学家和圣徒的盲区 和低能。所以像托尔斯泰这样一个人是特别难以原谅的。你本能地更多地信任他, 比起信任一个知识分子或一个灵性的专家来。可托尔斯泰却倒错了其所有的最深刻 的本能,变成就这样的白痴和有害的,像圣方济各,或者像道德主义者康德(哦, 那些无上命令!那么事实是老绅士所深刻地感受到的推一东西,就是沾糖水果!), 或者像神学家牛顿。这引起了一个人的警觉,甚至反对起那些一个人认为有可能对 的人来。比方,像兰皮恩这种人。一个非同寻常的艺术家。可兰皮恩的世界观是正 确的吗?哎呀,那并不遵循他绘画和写作的杰出性。但是,两件事给我信心去相信 他关于生活问题的观点。第一件事是他本人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生活得更加令人 满意。他生活得更加令人满意,因为他比别人生活得更加有现实意义。我似乎觉得, 兰皮思考虑到全部事实(而别人躲避全部事实,或者尽量假装他们发现不愉快的事 实不存在或不应该存在),然后进而使他自己的生活方式适应现实,而不是尽量迫 使现实去适应一种正确的生活方式的先验的观念(就像那些低能的基督教徒,知识 分子,道德主义者和有效率的生意人)。第二件事给我信心相信他的判断是,他的 许多观点跟我是一致的,除开虚荣的全部问题以外,那是一个好的信号,因为我们 俩从如此遥远的角度出发,从事实上相反的两极出发。在两个反对者的基础上的观 点一致(因为那就是基本上我们俩所开始的:作为反对者)具有一种作为正确的公 正的机会。我们之间的主要区别,哎呀,是他的观点是活着的,而我的观点主要只 是思想的。像他一样,我不信任知识主义,而知识上我不相信任何科学或哲学理论 的、任何抽象道德原则的适当性,而是在科学的、哲学的和抽象的道德的基础上。 我的问题是把疏远的知识的怀疑主义转变成一种和谐的全面的生活方式。 每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他追求自己的旅程足够长久和不畏缩的话,其过程结束 于显然之理,从中非知识分子从未被激起过。这个论题是由布拉帕那些格喳作响的 使人催吐的文章之一中发展而成的。不管布拉帕其人如何,这个论题中有很多真理。 (我们在这里,又回到个性之上。彻底可鄙的人也许会有有价值的观点,正如 在某种意义上可钦佩的人也可能有可鄙的观点一样。附带假定,我属于第一阶级— —尽管我希望并不完全像布拉帕那样,并且以另外一种方式。)当然,许多知识分 子并没有走得足够远以再达到显然之理。他们仍然坚持感伤地相信理性主义,精神 价值的绝对至上,和完全有意识的意志。比方,你不得不超越十九世纪的那些家伙 ;至少到达普罗塔哥拉和庇罗,在你回到显然之理以前,非知识分子仍然一直留在 那种显然之理之中。而且一个人必须赶紧说清楚,这些非知识分子并非现代的愚民, 那些现代愚民阅读连环画报纸,听无线电和爵士音乐,忙于赚钱,并过着最可怕的 现代的“好日子”。不,不;一个人并不恭维精明的生意人或教养不高的人。因为, 不顾现代愚民的愚蠢,无趣味,粗俗和幼稚(毋宁说正因为所有这些缺陷),他们 并非我正在谈论的非知识分子。现代愚民把主流知识分子的自明之理当做理所当然 的——也就是精神的、有意识的、自愿的生活内在地优越于体力的、直觉的、本能 的、情感的生活。全部现代文明都建筑在这样一个观念之上,给予一个人在其社会 中地位的专门化功能比整个人更重要,或者干脆说专门化功能就是整个人;所有其 余的都是毫不相干的,甚至是肯定有害和可鄙的,因为一个人体力、直觉、本能和 情感的部分并没有可观地贡献于在一个工业化的世界里赚钱和发迹。我们现代工业 社会中的教养不高者具有知识分子的全部缺陷,但却没有知识分子赎救的品质。我 正在思考的非知识分子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一个人也许还能在意大利找到几个这种 非知识分子(尽管法西斯主义这一次也许会把他们全变成对美国人和普鲁士人的拙 劣模仿);也许在西班牙,希腊,普罗旺斯还能找到几个。现代欧洲的别的地方则 没有。三千年以前这种非知识分子也许还很多。但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耶稣, 牛顿和大商业的齐心协力,把非知识分子的后代转变成了现代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 知识分子所回到的显然之理,如果他走得够远的话,当然不同于非知识分子的 显然之理。因为非知识分子的显然之理是生活本身,而知识分子所恢复的显然之理 只是那种生活的理念。并不是许多人都能把血肉放到理念上,并使之转化成现实。 像兰皮恩那样的知识分子,不必回到显然之理,而总是相信于它并生活于它, 与此同时过着精神的生活,那样的知识分子仍然是罕见的。 同兰皮恩在一起使我相当压抑;因为他使我看到显然之理的知识和实际地生活 于这种知识之间的巨大鸿沟。哦,还有跨越那道鸿沟的种种困难!我现在察觉到知 识分子生活的真正魁力——贡献于博学、科学研究、哲学、美学、批评的生活—— 是知识分子生活的容易方面。这是用简单的知识分子的纲要来取代现实的种种复杂 性;用静止和正式的死亡来取代令人迷惑的生活的种种运动。前者无与伦比地更容 易一些,比如说,去大量地了解艺术史,对形而上学和社会学具有种种深刻的观念, 而个人地和直觉地大量了解一个人的同伴们,跟一个人的朋友们、情人们、一个人 的妻子和孩子们保持令人满意的关系却没有这么容易。活着比梵文、化学、经济学 要困难得多。知识分子的生活是一种儿童游戏;因此知识分子倾向于成为儿童—— 然后成为低能儿,而最后成为杀人的疯子和野兽,正如近几个世纪的政治史和工业 史所清楚地证明的那样。被压制的种种功能并没有死亡;它们恶化,溃烂,回复到 原始状态。但与此同时,做一个知识分子儿童、疯子、或野兽,比做一个和谐的成 人要容易得多。因此(还有其他的理由)对高等教育有如此之需要。匆忙地奔向书 本和大学就像匆忙地奔向酒店。人们要把自己对活着的种种困难的认识适当地沉浸 在这个奇形怪状的现代世界里,他们要忘却自己作为生活中的艺术家的可叹的毫无 效率。有些人把自己的悲哀沉浸在带酒精的饮料里,而更多的人把自己的悲哀沉浸 在书本和艺术家的半瓶醋的知识中;有的人试图把自己忘却在婚外性行为,跳舞, 看电影,收听无线电之中,也有的人试图把自己忘却在讲演和科学的业余兴趣中。 比起酗酒和婚外性行为来,书和讲演是更好的消除哀愁之物;书和讲演不会留 下头痛,这两种也都不会产生令人绝望的感情。我必须供认,直到最近为止,我也 十分认真地对待学问、哲学、科学——所有这些活动都夸张其词地总括在“寻求真 理” 的头衔之下。我把寻求真理当做人的最高任务,把寻求者当做最高贵的人。然 而这一两年以来,我开始看到这种著名的寻求真理只是一种寻开心,一种像任何别 的娱乐那样的娱乐,一种相当美化和精巧的对真正活着的取代;而真理寻求者以其 自己的方式变得就像如下者一样愚蠢、幼稚和腐败,就像贪杯者、纯粹的唯美主义 者、生意人、逍遥派以其自己的方式那样。我也察觉到,追求真理只是知识分子最 中意的消遣的一个文雅的名称,这种消遣以简单、从而是虚假的抽象来代替活生生 的现实的种种复杂性。但是寻找真理比学会完整地活着要容易得多。当然,在生活 中,寻找真理同其他种种娱乐一道,也具有自己相应的和适当的位置,就像九柱戏 和登山一样。那就解释了——尽管还没有证明其合理——我那继续和过分地沉溺于 增进知识的阅读和抽象概括的那种恶习。我心中是否会有力量来使自己同智力活动 的那些懒散的习惯决裂,并把自己的精力奉献于完整地活着的更为严肃和困难的任 务呢? 即使我曾经确实试图同那些习惯决裂,我会不会发现在那些习惯底下的遗传性 呢,我是不是生来就缺乏能力去全部并且和谐地活着的呢?状的现代世界里,他们 要忘却自己作为生活中的艺术家的可叹的毫无效率。有些人把自己的悲哀沉浸在带 酒精的饮料里,而更多的人把自己的悲哀沉浸在书本和艺术家的半瓶醋的知识中; 有的人试图把自己忘却在婚外性行为,跳舞,看电影,收听无线电之中,也有的人 试图把自己忘却在讲演和科学的业余兴趣中。比起酗酒和婚外性行为来,书和讲演 是更好的消除哀愁之物;书和讲演不会留下头痛,这两种也都不会产生令人绝望的 感情。我必须供认,直到最近为止,我也十分认真地对待学问、哲学、科学——所 有这些活动都夸张其词地总括在“寻求真理”的头衔之下。我把寻求真理当做人的 最高任务,把寻求者当做最高贵的人。然而这一两年以来,我开始看到这种著名的 寻求真理只是一种寻开心,一种像任何别的娱乐那样的娱乐,一种相当美化和精巧 的对真正活着的取代;而真理寻求者以其自己的方式变得就像如下者一样愚蠢、幼 稚和腐败,就像贪杯者、纯粹的唯美主义者、生意人、逍遥派以其自己的方式那样。 我也察觉到,追求真理只是知识分子最中意的消遣的一个文雅的名称,这种消 遣以简单、从而是虚假的抽象来代替活生生的现实的种种复杂性。但是寻找真理比 学会完整地活着要容易得多。当然,在生活中,寻找真理同其他种种娱乐一道,也 具有自己相应的和适当的位置,就像九柱戏和登山一样。那就解释了——尽管还没 有证明其合理——我那继续和过分地沉溺于增进知识的阅读和抽象概括的那种恶习。 我心中是否会有力量来使自己同智力活动的那些懒散的习惯决裂,并把自己的 精力奉献于完整地活着的更为严肃和困难的任务呢?即使我曾经确实试图同那些习 惯决裂,我会不会发现在那些习惯底下的遗传性呢,我是不是生来就缺乏能力去全 部并且和谐地活着的呢?得多。当然,在生活中,寻找真理同其他种种娱乐一道, 也具有自己相应的和适当的位置,就像九柱戏和登山一样。那就解释了——尽管还 没有证明其合理——我那继续和过分地沉溺于增进知识的阅读和抽象概括的那种恶 习。 我心中是否会有力量来使自己同智力活动的那些懒散的习惯决裂,并把自己的 精力奉献于完整地活着的更为严肃和困难的任务呢?即使我曾经确实试图同那些习 惯决裂,我会不会发现在那些习惯底下的遗传性呢,我是不是生来就缺乏能力去全 部并且和谐地活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