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又是夏天了。这是二零零二年的六月。爱东经常带着我去画室附近的河边钓鱼。 从早晨开始画画,下午爱东就和我坐在河边一边钓鱼一边聊天。将近傍晚的时候, 我们就回到画室,用钓来的鱼炖上—一小块豆腐,开始喝酒。有时候钓不上来鱼, 我俩就到附近的酒吧喝酒。过了午夜才有乐队的小伙子开唱,唱我俩都喜欢的那些 歌。酒吧里从不放班得瑞,但却有迷死你的U2和老布莱恩亚当斯,《陷入无法逃脱 的瞬间》、《横刀夺爱》。 爱东总是习惯从后面抱住我,开始那种令人心碎的拥抱。“你总是心不在焉的, 你真的在乎我吗?”爱东问。“又来了你。不说这个行不行啊?我俩加一块都五百 来岁了快,还说这些个管谁谁得了啊厂我总是这么跟爱东犯贫。我认为我是完全有 可能在这个事情上跟爱东贫上半辈子的,当时我并不知道爱东的真实想法,直到他 突然从我身边消失,我才醒悟,其实每一次我俩这样的对话,我都在若无其事地伤 他。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他。 当时他的内心——定是感到非常恼火的,但他一直一直都坚持让我看到他的笑 容。直到热情耗尽,我仍浑然不觉。或者说我们俩对生命中很可能仅有一次的珍贵 东西都过于轻描淡写了。尤其是我,总是觉得一切都是徒劳的,比如情爱比如时间 比如机缘,都是徒劳的。甚至挣扎和想像在我看来,也都是徒劳的。而爱东却是这 么对我说的:“你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你是徒劳的。而我正是被你的徒劳所伤。 我不是个认真的人这你知道,但跟你,这很可能是我的仅有的一次认真了。”说这 话的时候,爱东一直无心地摆弄着手上的烟盒,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开始抬头看我, 那个时候叼在他嘴角的香烟正冒着袅娜的蓝雾,他的眼睛在那层淡蓝的烟雾后面苍 茫地看着我。说实话,那个时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对爱东说,况且我也实在拿不定主 意该跟他说些什么。一时间有些尴尬。 后来我站起身来拿着杯子一边往饮水机那走一边笑着对身后的爱东说:“别跟 我来真的啊,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就没个正经的。呵呵呵呵。”笑过之后我突然感 到自己笑得有些凉,还有些无趣。再回头看爱东时,爱东仍在盯着我的后背看,现 在在我回过头来之后,他的目光刚好和我的目光相接。爱东没有像从前那样冲着我 笑,那一刻他就那样木然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东西一样,毫无表情。 没有办法,我只好无声地站在他的面前,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傍晚来临的时候广我蜷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不停地调台,但仍感觉没什么意思。 爱东在另一间屋子画画。他不时从那边过来吻我抱抱我,缠绵一会儿,然后再回去 画。他刚刚离开我的身边我就感到孤独,我赖在沙发上,陷入无法逃脱的寂静。 我从沙发的这个方向刚好能看到爱东的背影,他左手端着调色板,右手偶尔在 画布上来上那么两笔,然后再后退两步,用距离揣度那些色彩。爱东的背影是结实 而厚的,我不经常这么看他,可现在这么看着他的时候,忽然又觉得他非常的陌生。 我相信我和爱东都没有被下午的那番对话影响,因为类似的这种对话在我们过去的 时间里比比皆是,我认为我和爱东早已经都彼此习惯了。我以为我们,我和爱东是 完全可以就这么走下去的,也就是说,一点征兆都没有,有些事情就发生了,我是 说,爱东就走掉了,从我的左侧或右侧,从我的上午和晚上,走掉了。 我说了七月五日那天没有什么特别。我感冒了所以我在自己的家里给爱东打的 电话,我说,爱东我不去送你了。从前他上这上那的有时候我也不送他的。这也没 什么特别的。后来晚上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就跟大军老西他们几个人扎在一起喝 酒,喝着喝着就感觉必须要打个电话给爱东。爱东来了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可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突然那么地忘情,我和爱东有些等不及了开始在大街上 接吻。直到后来他的火车马上就要开了爱东才坐在出租车里最后一次冲我挥手,算 做告辞。可就是这样也没什么特别啊,他怎么就从此消失了呢。现在想一想这些, 像在做梦。 爱东走了之后不仅不给我电话,其他的朋友也没有一个电话。先前大家还骂他 不够意思,等回来教训教训他。可后来,永远拨不通的爱东的电话明确地告诉大家 :叫爱东的这个家伙,完全地失踪了。 老西和大军甚至请了假去北京找他。那儿的人说爱东只在那里呆了十天就去了 南京。他不是要去安徽么?怎么突然的又去了南京。去南京干什么啊?北京的人耸 耸肩摊开两手,也是一脸的疑惑。 忽然之间我就病了。二零零二年的八月。莫名奇妙的心慌。我在屋子里走来走 去,无法让自己坐下来。闷热的天气烤得四周一股焦味。我靠在窗框上向窗外的河 水张望。春天的傍晚我和爱东就是在这条河边坐着,无所事事地闲聊。那好像已经 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我开始在屋子里到处乱翻,我要找到那间画室的钥匙。可 它究竟被我扔到哪里去了呢? 翻了一上午,我才从一本书里找到了那把爱东画室的钥匙。原来它是被当作书 签夹到了这本书里。现在这把钥匙平放在我的左掌心,我的右手上是那本书。是一 本小说。哈谢克的《好兵帅克》。我记得那是爱东第N 次到北京给我买的一本书, 书的扉页里什么记号也没有,甚至连书店的戳都没有,现在我怀疑是不是爱东从哪 里偷来的啊。我呵呵地笑了一下,这一笑有些发空,反倒吓了我自己一跳。 我木然地蹲下来跪在地板上,想起了当时我是怎样随手把爱东递过来给我的这 把钥匙当了书签。这个书签夹在一百二十五页与一百二十六页之间,我放下钥匙, 顺势就坐在了地板上,重新接着那页读了下去:“没人说过不想留。” “没人说过想留。” “我最好还是现在就去艾利特弟弟家里,没人会给那老钟上发条了。” “那你要我跟你一起坐车回去上发条吗,兰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夜色里的雨,闪着无数细小的光亮,在急驰 的车身前分开在车尾又闭合。我站起身来,可能是起得急了,有些晕眩。我扶着墙 壁闭了一小会儿眼睛。就在这时,很突然的,一阵悲情涌上来,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下子没了力气,我不得不重新坐下去。 在黑暗里坐了很久,以至于大军的电话在寂静里突然响起时,吓了我一跳。手 心里全是冷汗。我抓起手机,大军在那端说:“出来吧,别一个人闷在家里,大伙 聚一聚得了。我马上去接你。”“不了不了,我约了人了,我马上还要出去,等改 天吧。”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这么对大军说,我是如此的寂寞我觉得我是需要大 家的啊,可我就是这么回绝大军的。我他妈的到底什么地方不对了呢? 大军在那头说:“嘁!你约了谁啊!你能约的人都在我这里呢,我早都给你都 约到了,就差你一个了,你来了就全齐了!怎么着?莫不是村里来新人儿了?—— 哈哈哈哈哈!”“得了得了我哥,我求你了行不行!别往死里整我了啊,妹妹我这 会子正酸着呢。真的。”我一脸认真地求着大军,可电话那端此刻已经听到乱哄哄 的声音了,好像大家七嘴八舌地都想说我两句似的。不一会儿,显然是老西夺过了 电话,声音直沁沁的就过来了:“别废话了,你赶紧过来得了!爱东那兔崽子无情 无义的,二十多年的交情都说闪就闪了,你就别再给哥儿几个添乱了!过来过来过 来——痛快地!” 下楼,打车。车开始在雨里穿行。后来车就无缘无故地停在了河边。是我跟司 机说了什么了吗?我记不得了。我忘了。 下车,再往南走一百米,过一条马路。阳光好的时候我就和爱东在马路上散步。 现在是细雨,细雨里的马路有另外的一种情境。绕过一家兰州拉面馆,一家音像超 市,就到了湖畔小区。我站到爱东画室的门口时我还是没有缓过神儿来。我为什么 要到画室来呢?我不是说好了要跟大军他们一起喝酒的吗? 我无法断定爱东退没退这间房。拿着钥匙站在门外,那一刻,不仅荒凉,我还 有些迟疑。这扇门从里面往外开的时候,从来我都打不开,这你是知道的。当然二 零零二年七月五日那天我独自打开了那把锁,我把这当成了奇迹。爱东说他也把这 个当成了奇迹。多么无聊的两个人啊。 现在我要从外面打开这把锁,爱东不在我身后,是我一个人。我的手心里说不 清是汗还是雨,反正冰冷冰冷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我是说,我就那么顺利地打 开了这把锁。我是这么做的,用左手顺着门边摸到锁孔,然后把右手的钥匙就径直 探人了等在那里的深处。锁被打开时的脆响简直就可以用兴奋两个宇来概括哦。 屋子里漆黑一片,我站在那里,闭上眼睛,从大部分的霉味里认真地搜索我喜 爱的那股甜腥。但是说真的,没有,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霉味,那种固执的霉味外, 就什么都没有了。爱东的烟味呢?爱东爱喝的湘泉酒味呢? 我跟你说实话,我顶讨厌物是人非人去楼空这样的词了。我认为这样的词儿不 仅陈词滥调而且它们还转得很。它们不仅不能表达我的感受而且还总让我有种滑稽 的感觉,觉得正是形容思念的这些词儿毁了思念本身的思念。想就是想。好想。不 想就是不想。忘得干净,不是了无痕迹,而是像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干净。可我 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嘛,我站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在那样一个瞬间,内心里 涌满了不值钱的眼泪,以至于我忽然按亮灯光时,窗前悬着的那个巨幅油画吓了我 一大跳。 我裸着,我站在那幅画的正中央。我身前身后到处是耀眼的阳光。那些阳光从 我的头顶倾泻下来,一泻千里。鼻梁上的光感和微风里的长发,似乎都在阳光里千 变万化。一丝笑容融化在我的悲情里,我那眼睛,被爱东描摹的万般迷离。主啊! 你杀了我得了!我在心里喊了一句。 现在这间屋子里空空如也。除了悬在窗框上的那张画,什么都没有了。爱东是 什么时候把他的画收拾走的呢?那天上午我一直都跟他在一起的啊。可他又是什么 时间画的这幅画呢? 我想了很久。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把这个事情想清楚不可。但是我就那样站在地 中央,看着那幅画,呆想。后来雨好像下大了,我也的确是想累了。我就开始在屋 子里走来走去的,从各个不同的角度重新审视眼前的那幅画,看了半天,也的确没 什么意思。后来我攀上窗台,把画拿了下来,我想卷起来拿走,我不想让我一人在 这里独自孤独。 快卷到底的时候,我才看到爱东在画下方那个好看的花体签名。“爱东。二零 零二年二月二十六日。”我的手长久地抚摸着爱东留在画上的这几个字,它们小巧 而可爱,仿佛承担着时间的某种隐秘。 若有所思地我又开始回忆,我想确切的回忆起二零零二年二月二十六日那天我 究竟做了什么,或者我遇到了什么,或者说,那天我错过了什么。可是说实话,我 什么也想不起来,我根本分不清那一天跟我所经过的任何一天有什么区别。 事实上在这间空屋子里呆了这么久,我是实在有些口渴了。从早晨开始我几乎 没吃过什么东西。这个时候我又渴又饿,但现在在这间屋子里不会再有我喜欢的吃 喝了,没有人再为我准备这些了。爱东已经走了。想到这里,我笑了。你知道我一 直都是挺爱笑的一个女人。 临走之前,我上了趟卫生间,我的意思是爱东走了,但我要用我的身体里的温 热重温昔日时光。说真的,我的心情非常平静,我在细节里脱下自己,我安静地坐 在有些冰冷的马桶上,闭上眼睛。我想像此刻爱东正跟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从里间 经过客厅冲坐在马桶上的我走过来,递给我一大杯热牛奶。我就爱坐在马桶上风风 光光地喝一杯热牛奶,那几乎是我理解的幸福全部。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爱东一个 人知道我这个癖好。有一次他曾威胁我要给我传出去,但实际上他没跟任何人说起 过我的这个癖好。如果他跟大军老西马涧什么的说了,他们就会专门儿在酒桌上拿 这个事儿打趣我的,但那几个人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场合拿这个事儿寻我的开心, 所以我敢肯定,爱东没给我传出去。可如果爱东要是真的跟旁人说了这个事儿,那 该多好啊,我就可以跟他们讨论讨论这个事情,也就是一个女人喜欢坐在马桶上喝 杯热牛奶究竟风不风光?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经常在谈话里回味到更多的跟爱东有 关的细节,说不定,通过这种方式的回忆,会更加丰富地强证我们的确相爱过。就 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做爱,并且偶尔疯狂地做。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正面看到马桶对面的墙壁上几个鲜红的大字:只 要你要,只要我有。那是用我的美宝莲口红写在墙壁上的,我始终知道那口红的颜 色,那也是爱东喜欢的颜色,令人迷醉的红。落款儿是七月五日。显然爱东在写这 几个字的时候是用了些力气的,说不定,那个时刻他已经整装待发了,左手拎着行 李,胳臂里夹着画卷,但爱东觉得还是需要给我留下一些什么东西。也许他走的时 候还是缺乏控制,实在忍不住了,才写下这些的。现在那几个字正如结痂的伤口, 显着暗红的疼痛有些突兀地凝聚在雪白的墙壁上。爱东在冰冷的墙壁上对我说了最 后一句话: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的泪涌了出来。我是一边笑着一边让自己的眼 泪倔强地涌出眼眶的。我冲墙壁上的那些字啐了一口。后来我又凑上前去,用指甲 细致地抠它们,直到那些字看起来确实是斑驳了,我才罢手。 一个人消失了。他是怎么可以消失得这样干净的呢?那可是个人啊。真让人兴 奋。我到达饭店的时候,老西他们都已经喝醉了。我什么都没有说,坐下来,呵呵 呵呵地笑着,笑够了,端起一杯酒,在大家的注视下,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