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已经不那么难过了。我是说无论是对陆二还是对爱东,我 都不那么难过了。我甚至还感觉自己稍微胖了那么一点点。这是个好兆头。在这期 间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儿,我一个人沉迷在那里,非常快活。 从我家往北走,经过三幢楼就是一条大马路。过了马路往东再走上三百米是个 农贸市场,掠过市场快到车站的时候,是一家网吧。网吧的名字叫战地。战地网吧。 我是在一个下午实在无聊时进去玩儿了一会儿,那一会儿让我发现了一个游戏,那 个游戏的名字叫“传奇”。 我从“传奇”的第一级开始打,打到第十天的时候我就升到了二十八级。那个 时候我在游戏里穿一身银灰的长袍我还力大无比,身前身后还跟着一个随时伺候着 的宝宝——那条神狗。在我遇到困境的时候,我的宝宝会口喷圣火帮我解决掉任何 对我构成威胁的敌人。可这个游戏越往后来难度就越大,常常很多天都不再升那么 一级了,但我还是爱玩儿,那个时候除了玩儿,我真没什么可干的。如果你有兴趣 在那个时候的下午三点到午夜的两点钟到战地网吧去,我保证你每天都可以看到一 个长发女人安静而热烈地沉醉在她脸前的传奇世界里,不能自拔。是啊,那个时候, 我常常感到幸福,幸福的惟一体验就是回到家里倒头便‘睡。 我的传奇游戏打到第三十三级的时候,出现了点问题,那就是很久了我都没办 法再升级了。我很焦急,就是我弄丢了钱我也没这么着急过。那个时候我有极品手 镯极晶项链,可为了升级我还是要去挖金矿。你知道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游戏里, 金矿都是很难挖到的,只要我刨到金矿,我就可以顺利地升级,那样的话我将会看 到另外的风景。当然在那里要想升级还有另外的方式,就是袭击江湖上的高手,灭 了高手,你就可以得到你要的那些。但那游戏里的江湖高手,个个设计得高大勇猛 铁汉柔情的,我爱还爱不过来呢,是断断下不了狠手的。这样就一定要去挖金矿, 即便是没有金矿,铜矿铁矿也成啊。每天我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在虚拟的江 湖上,我就跟傻B 一样,柔情似水。 那天下着雨,原本我是不想再去网吧玩儿“传奇”的,但你知道雨天里一个人 在家,完了你再不知道深浅地听些个音乐,再站到窗前不由自主地想想那些叫做前 尘往事的东西,那你就完了。我可不想让我自己这么早就完蛋,所以我就从家里出 来了。事实上我想一个人逛逛街,再到书店买书和碟片,要是高兴了还要再呼朋唤 友地出来喝酒。这本来是很可以的事情啊,可我不知道怎么的,一边想着这些看起 来挺计划的东西一边就走到了网吧里去。唉!真是的。 网吧里此时人不是很多。我找到自己习惯的位置,那个位置此刻正空着,我走 过去坐下来,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感到绝望。但这种绝望的情绪很快就被游戏中的 欢乐取代。我的欢乐融入在更多的欢乐之中,就像一滴水,融人了更多的水。 现在我不用再像游戏开始时那样,裸着身体跟那些人死磕了,我已经有了非常 到位的装备了。无极棒和我的半月弯刀,帮着我走世界,我就像一个真正的老江湖 那样,不再轻易出手。大部分时刻我都引而不发,我学会了忍耐。最重要的是,我 还练就了弄毒之术,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就将敌人麻翻在地。就因为那一点点绿莹莹 的毒散,我几乎成了江湖上的神秘人物。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道这个游戏什么时候结束,据说还没有人能玩儿到最后的江湖。在我看 来,这个游戏的来临只是为了应付遥遥无期的所谓终结。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江湖概 念,我只是喜欢玩儿,玩儿就是我的终结。你知道马胡得那个家伙么?最近我发现 我跟他越来越像。贝克特真是可爱,因为我觉得他写的马胡得可爱。 我感到疲倦的时候,窗外已经下起了雪。我是喜欢雪的,但我此刻战得正酣, 我被一群人集体围攻,灭了我,他们均能得到好处——我的精良装备也足够他们内 讧一次的了。 我的电话一阵急促的响,它此刻就放在我的右手边,但我说了,我正战到酣处, 我无法接听任何人在这个时候打过来的电话。在游戏里,我就是一个刀客,等我把 所有的障碍都扫清的时候我也几乎是摇摇欲坠了。在翻闪腾挪的瞬间我常常就把那 个刀客——也就是我,想像成傅红雪。现在我的老傅同志在屏幕上正朝着记忆里的 僵尸洞而去。如果这次成功的话,他将领略另一个层次的江湖。 可那电话仍在不依不饶地响着。我用左手打开电话,那是个陌生的号码。还没 等我的那声“喂”出口,对方叫我名字:小禾。 是呀,我是小禾。我一直都是小禾。谁都这么叫我。只有隔壁老王叫我禾禾, 可去年冬天,老王死了。隔壁老王死了之后,就没有人再叫我禾禾了。现在电话里 这个人也没叫我禾禾。当然他不是老王。这一点我非常确定。“小禾。” “是啊,是我。你谁啊?” “……” 我用左手拿着手机,右手还在弄键盘,情况已经很紧急了,我的老傅在洞口遇 到麻烦了。我的口气也有些不耐烦了:“有话说话啊你,我忙啊。”“我陆二。我 是陆二啊宝贝儿。”我心里咯噔一下。说真的,那一咯噔的感觉真他妈的疼啊。就 这么一咯噔的工夫,我就眼见着我的傅红雪倒在了僵尸洞的洞口。屏幕上顿时一片 模糊。我发现我的眼眶里涌满了不争气的泪水。 我他妈的怎么就哭了呢?真可笑!这有什么啊! “小禾。”陆二再叫我。声音显然比前次轻了很多,其中又掺杂了许多可以叫 做温情的东西。“啊。是我。你还好么,陆二?”“我还成啊。你怎么样宝贝儿?” “……”“怎么了你,小禾?怎么不说话?你现在在哪里啊,怎么有些吵啊?” “呵呵。没怎么的,我哭了。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就这样。” “嘿嘿,你还那么爱激动。还那么可爱。” “就是啊,你不告诉我说爱哭的女人都有出息么,为什么不?” “还那么能闹,你呀。”停顿了片刻,我和陆二在这短暂的停顿里,谁都没有 再说什么,我听到电话那端陆二的呼吸,那呼吸多么的亲切啊。我真想吻那呼吸。 “说真的,小禾,你告诉我你好不好?我想知道。” 陆二的声音非常清晰就在我的耳畔,可我就在这一瞬间感到荒凉。一切都那么 的苍茫,我像一个落水者,筋疲力尽地在水中挣扎,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力气可以 抵达我要去的天堂,或者说,我那冷酷天堂早已经被我瞬间而永恒地经过了? “我挺好的陆二,真的。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算做不好的了。” “我一直想绐你打电话,但好些次就剩一个号没拨下去了,我就又撂了。我不 想这么的打扰你,真的。” “这样好——不打好。打了也没什么用,反倒让人心里难过。但你是知道我的, 陆二,就是你不打电话,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呵呵呵呵。” 说过了这句话之后,我将自己的身体深陷进宽大的椅子里。把头靠在椅子背上, 闭上眼睛,我就在我自己的寂静里听陆二对着我说话。他说什么对我已经不那么重 要了。 此刻外面的雪下大了。大朵大朵的雪花从天而降,真是汹涌。事实上我并不希 望时间真的就停在这一刻,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是一闪而过而己,即便是像这样一闪 而过,也够我笑上自己一个回合的了。我不年轻了已经,我知道什么是时间跟永恒, 也许我已经不屑于在情爱这个问题上再谈什么永恒了。我呵呵呵呵地笑着,我对陆 二说:“陆二,现在我的窗外正下着雪呢,可漂亮的雪呢,估计你是没见过的啊?” 陆二有些动情了,他的声音可能是因为激动而有些轻微的抖。也许他自己并没 有发现,但我感觉到了,我就又开始对着陆二呵呵呵呵地笑。 “有什么好笑的!小禾你要真难过你就哭吧,你别这么笑,让人发毛。” 听他这么说,我笑得更甚了。我说我高兴你还不乐意么,陆二? “乐意乐意,你高兴我乐意。是啊雪是很漂亮,你说得对,它们真是漂亮!” “想像力很有劲道啊陆二,别跟我说你还闻到了雪的味道啊!” “哈哈哈哈!”陆二放肆地笑着,说,“你还别说,我还真就闻着雪的味道了, 你说怎么办吧!” 我叹了一口气,不再做声。过了很久,陆二在那端叫我:“小禾。” “嗯?” “你想我吗?” “……” “为什么不说话?你又难过了吗?” “我不是难过,我是不知道说什么啊陆二。”“那就什么也别说了小禾,你要 真想我你就过来吧。也不远。” “是啊,不远。我知道不远。呵呵呵呵。” “我说的是真的小禾,你过来吧,我等你!” “陆哥哥你就别闹了行不行?我求求你了。就这么的也挺好的。如果能把你忘 干净了当然就更好。要是实在忘不掉,夏天我要是经过你的城市我就去看看你,不 经过也就算了。反正也都一个样,你说呢?” “小禾,你过来吧,你过来,我等你。” “等夏天吧也许。” “我是说你现在就过来吧。我在碧云。” “?!” “真的,你过来吧小禾,我的确是想你。”·上次陆二来的时候,他们那个团 就住在东郊的碧云宾馆。我记得那宾馆有长长的甬道,有宽敞的广场,广场正中有 一只太阳鸟雕塑。我送陆二回宾馆时,陆二还在那雕塑下抽了一支烟。 “出差吗?为什么过来呢?” 我有些语无伦次地问陆二。 “就算是吧。是一个艺术巡展。我一个朋友是做艺术的,他有作品,我是跟着 他过来玩儿的。” “好吧,那你等我,我就过去。你要耐心等我啊,我现在行动不便。” “你怎么了小禾?什么叫行动不便?” “唉!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就是要临盆了。你知道我这岁数可是高龄初产妇了, 行动不便这很正常啊。” “啊?!小禾,小禾你不是跟我说真的吧,你那么爱闹!” “怎么了嘛陆哥哥!我说的就是真的啊,别跟我说你见不得我这高龄初产妇的 糗样儿 D阿!” “不不不,不是,不是。我是觉得事情真是千变万化咧。没想到没想到。恭喜 你啊!” 我他妈的都快绷不住了,我笑得眼角都是眼泪了,我一顿干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对陆二说,当时就是觉得好玩 儿,好玩儿就玩儿呗,我历来如此。爱都爱了,也没什么特别,谁还在乎这一次半 次的玩笑啊。 “那你还要不要见我了,陆哥哥?” “见,当然见,别说,我还真想看看你的孕妇模样。” 听陆二这么说,我心里一热。但热也就热了,不会再化成泪水。 你知道把自己弄成个孕妇的样子不难。这年头造什么假都不是难事。我打车到 商场买了个大而圆的充气枕头,将它塞进我的腰里,然后一件一件地系好扣子。前 后左右晃了晃,又上蹿下跳地蹦了几次,感觉万无一失了,我才罢手。接下来的活 儿就更细了。我在嘴唇上抹了一抹银色的唇彩,这种无论在阳光底下还是在月光底 下,怎么看怎么像失血的苍白颜色,一下子就确定了我那孕妇身份,我很得意。是 相当得意。现在我告诉你吧,我是个事无巨细都力求做到完美的人,既然这样,索 性我也就豁出去了,我翻出包里的面巾纸,团起来分别塞进了我的两个胸衣里,使 它们看起来更加饱胀。最后我把我的一头长发随意拢起来迷乱地用一个发夹卡在脑 后,它们看起来越加的缱绻了。 当我从商场的试衣间里出来的时候,我斜睨了一眼我身后的大镜子,尽管我有 了思想准备但我还是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妈的,太像了!简直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孕 妇。此刻这个孕妇还万分虚弱地拢了拢那些散乱的细发,一手扶着自己的后腰一手 柔软而象征地托了自己硕大的腹部,开始幸福而娇弱地向着门外的阳光和人群走过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