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音 作者:窃书女子 乐府里,有两个不同的级别——仙音和韵奴。 仙音,顾名思义就是天上才有的音乐,这个称号每十年才有一个人得到。 韵奴,徒有音之表,却无乐之魂,成不了仙音的,就沦为韵奴。 天下乐府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想成为仙音的。 但是,沈箫早已放弃这个奢望了。 她曾经是优秀的,在十一岁的时候,她的《乌夜啼》就技惊四座,被赞为 “洞箫妃子”,和当时的“楚玉狂客”李磬,“紫竹居士”柳笛,并称为“乐府 三杰”,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可是,林筝突然出现了。也是仅仅十二岁的年纪,修长的手指,有着可怕的 魔力,只要是听了他抚琴的人,绝对不会再喜欢第二个人的乐曲。 人们甚至不等到乐府的盛典,就直接称他作“仙音公子”了。 沈箫不相信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音乐,她悄悄从自己的南乐府里溜出来, 跑去林筝的东乐府偷听。 然后,她信了。里面弹奏的是《满江红》,悲壮却又激昂,哪里像她沈箫的 音乐,总是吴侬软语? 她有些痴迷,跟着轻轻哼唱——这可是件冒险的事,他们虽然是汉人,但是 这里已经不是大宋的领土,沦陷了,在大金国的境内,《满江红》,是不能容于 朝廷的曲子。 是乱党的曲子。 乱党。 她忽然怔了一下——乱党,林筝的东乐府里有乱党,怎么那么多人都在唱 《满江红》? 她贴着墙壁站起身,想探头看一看,可是,旁边的街道突然就灯火通明起来, 马蹄声,脚步声,全都践踏了林筝的乐曲。 沈箫一惊,慌忙又蹲下,藏身在屋檐的阴影里。 那边,很多的兵器,呛呛呛地出了鞘,仿佛是想在出鞘的一瞬间,就斩断乱 党的乐曲。 音乐果然戛然而止。 “把这些乱党,统统给我抓起来。”一个声音命令着。 沈箫不敢出声,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好象要窒息。 有人策马追杀,有人匆匆奔跑,有人挥刀,有人倒下,有人狞笑,有人怒骂 ——不过,没有人哭泣,没有。 沈箫想哭,可是她不敢。她只敢躲在阴影里,等待,等待。 杀戮过后,是死寂的黎明。 沈箫不敢看东乐府里的情形,她只是在血色晨曦里飞奔,惟恐有人追赶她。 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把血色甩得远远的,迎上南乐府夜夜笙歌的胭脂色。 “你这死丫头,跑到那里去了!”干妈一把拧上她的耳朵,“你不知道昨天 将军大人专门来听你吹箫么!” 沈箫愣了愣,流下泪来。 干妈慌了神道:“哭什么?哭什么?很痛么?” 沈箫不答话——她哭的不是她的耳朵,哭的是音乐,从此死了。 朝廷发了文榜,说东乐府意图谋反,抄斩,具体死了多少人,没人知道。 文榜里没提起林筝,是生是死,没个交代。传闻很多,有说他死了的,也有 说他斩断了一根手指,立誓不再抚琴,朝廷就将他囚禁了,还有…… 但传闻终究是传闻而已,东乐府丛生的杂草,疯狂地掩盖了一切,便是没人 再见到林筝从里面出来,或者从外面进去。 杂草一岁一枯荣。 沈箫依旧只是在南乐府里吹箫,或者不如说是卖笑;柳笛已经放弃了,只是 市井打混;李磬过得最好,深得皇帝的赏识,在宫里做了统管乐府的官,还提携 了柳笛入宫。他也说过要提携沈箫,但是沈箫只是摇头。 “那也没关系。”李磬说,“反正我们迟早成亲,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沈箫笑了笑,李磬的夫人当然不可能受苦,这一年,重开乐府盛典,不是要 给他那个“仙音”的封号了么?可是仙音,除了林筝,又有谁配被称为仙音呢? 梳妆台上的烛火跳动,沈箫拿了把剪子去剪,剪一下就高一截,就好象多年 来,她对林筝的魂牵梦萦,越是要忘记,就越是记得清晰。那首流血的曲子,那 个血色的黎明。 如果没有沦陷,如果没有乱党,如果没有那个夜晚的杀戮,林筝已经是仙音 了。可是,如果所有的“如果”都落了空,林筝,和死去的音乐,如今在哪里呢? 沈箫看一眼漆黑的夜幕,微微湿润的空气带进来一屋子的风声雨味,压抑着 她心胸,灌满了泪水,她想深深的,深深的吸一口气,可是无法呼吸。 “你怎么了?”从后面轻轻拥住她的是李磬,温柔地环抱住她的腰,嘴唇贴 在她的耳边,暖暖的呼吸。 “没什么。”她说谎,又不是谎话——林筝已经死了,消失了,她在想一个 已经消失了的人,这就不算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大将军的事?”李磬问。 大将军?不错的,她的确该烦恼这位大将军,完颜珏,几次三番地说要买了 她去做妾,人家是王爷,这妾也是王妃,如今这南乐府里的姑娘,那一个的收梢 不是做小? 沈箫皱了皱眉头,这真是件为难的事情。 “你不要担心。”李磬温柔的拥抱变得有力了,“他是皇上的哥哥,但我也 是皇上赏识的人,等乐府盛典一过,我们就成亲,断了他的妄想。” 沈箫疲倦地笑了笑:断了妄想,她自己也有很多妄想,成为仙音,一直听林 筝的曲子……唉,一一都断了吧,只消活着,有个爱她,疼她的丈夫,于女人, 倒也足够了。 “对了——”李磬忽然抱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身相对,“你不是喜欢去东乐府 的废墟散步么?这里走过去太远,天黑了谁晓得会遇上什么盗匪,我已经把东乐 府隔壁的房子买下来了,我们一成亲,就搬进去住。” “真的?”沈箫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彩。 “不信?我这就带你去看!”李磬怜爱的目光为着沈箫的欢喜而有些兴奋。 他拉起了沈箫的手,边出门边嚷嚷:“备车了,备车了,我和沈姑娘出门呢!” 仙音雅苑。 这个名字让沈箫不知是欢喜还是感伤:隔壁就埋葬着死去的音乐,这里却放 肆地自称仙音——她或者李磬,或者随便其他什么人,永远都只能是韵奴吧。 敞开的窗户外浓黑的悲凉。沦陷的城市虽然成了行宫的所在,却没有灯火— —灯火在遥远的地方,在歌舞升平的临安城里。心向往,望不见。 李磬已经离开了,是宫里突然传了消息,皇上半夜要听曲子,急诏李磬大人 回宫。李磬只匆匆捏了捏沈箫的手,嘱咐她不要在这里待得太晚。沈箫答应了, 在窗口目送他远去。 只是送着送着,马车上的那盏孤灯也看不见了,沈箫的目光迷失在黑夜里, 彷徨又彷徨,转了几千几百回,困进了东乐府的废墟,音乐长眠的地方。 她朦朦胧胧地,觉得耳边响起当年那曲《满江红》,满天下都在唱,从废墟 的每一个角落里冲出来,对着这沦陷的城市呐喊。她的心不由得兴奋起来,拼命 睁大了眼睛,想看见一两个孤魂野鬼,打听打听音乐死了之后,去向了何方。 但是没有,那里漆黑一片,只有音乐声。 音乐声。沈箫怔了怔,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真的是音乐声,是筝的声音, 古雅而悲凉。 她从窗口倒退了好几步:“这……这是什么……” “回小姐的话,是鬼魂。”旁边侍侯的小丫鬟道。 “鬼魂?” “是。”小丫鬟有些胆战心惊,“听人说,是‘仙音公子’的鬼魂,每天夜 里都会弹琴,要有两三个时辰。” “哦……”沈箫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叶公好龙:方才还盼着鬼魂,现在又被 吓成这样。 “小姐,还是把窗户关上吧。”丫鬟半是殷勤半是害怕,“听说那边真是闹 鬼的,惹上什么就麻烦了!” “不,不关。”沈箫用身体挡住了那敞开的窗户——她的某一个几乎断绝了 的妄想就在外面,在她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她说什么也要保护着它。 丫鬟有些惊愕,但恭顺地点了点头:“小姐不要待太晚,李大人吩咐过了, 夜里凉,要小姐早些回去休息。” 沈箫没有听到,她的耳朵只是为了音乐而生的——是为了林筝的音乐而生的。 李磬狠狠责罚那丫鬟,居然小姐在窗户边上坐了两个时辰,被夜风吹得卧床 不起,这下人是怎么当的! 但沈箫苍白着脸从病榻上支撑着坐起来,带着微笑:“你别怪她,是我要去 的。” 李磬慌忙就丢下丫鬟,扶着沈箫道:“你起来做什么,还有一个月就是乐府 盛典了,我可不想你被抬着去看我。” 沈箫轻声道:“我想去仙音雅苑。” 李磬这次不允许开窗户了,沈箫静静坐在屋子里。隔着窗纸,仿佛阴阳相隔 的世界,那边是林筝的鬼魂和他的音乐。 夜已经很深了,李磬还在宫里演奏,丫鬟们一个个昏沉沉打着瞌睡。 外面的乐曲正奏到《满江红》,沈箫实在忍不住,就想要到那一个世界去。 她轻轻地轻轻地推开窗户,一点点鬼火闪烁而来。 她睁大眼睛看着,鬼火飘忽,幽幽然进了东乐府废墟,再幽幽然转过了几道 倒塌的垣墙,然后一晃,熄灭了一般,没了踪影。 沈箫怀疑自己是花了眼,使劲揉了揉,看见的只有黑暗。她又晃晃脑袋,便 怀疑自己的耳朵也坏了——怎么音乐停了? 她向窗户外面探出身去,静静等待,细细倾听。什么也没有。 一盏茶的功夫,遥远的街道里“梆梆梆”几声响,已是四更天。沈箫还在看, 还在听——鬼火幽幽然,又从废墟里亮起来,飘忽地,转过了几道倒塌的垣墙, 飘出了东乐府了。 沈箫眼睛也不敢眨。鬼火弯了道弯儿,进了后街的巷子,是朝着仙音雅苑的 方向的,越走越近了,渐渐清晰,是盏灯笼,当然提在一个人的手里。 沈箫几乎要叫出声来了,捂着自己的嘴:那是什么人?林筝?还是谁?或者 是鬼? “小姐!”身后丫鬟一声睡意朦胧但有些气恼的呼唤。 沈箫一惊,慌忙回身挡在了窗口。 “小姐,您就别再让奴婢为难了!”丫鬟絮絮叨叨走了上来,将沈箫的手臂 一扶,搀她往床边上走,“您答应不开窗户,奴婢才让您坐着的,您倒好,人都 到窗户外头去了,回头着凉,李大人还不剥了奴婢的皮?” 沈箫搀由她搀,扶由她扶,乖乖上床盖被子,心里只是担心那丫鬟朝窗户外 头看——不管那是人是鬼,是林筝还是谁,沈箫只是决心要保护着他。 还好丫鬟没有看,显然自己也是害怕的,匆匆关了窗,上了销,就倚在床头 睡了。 沈箫悄悄看了五天,她确定音乐在灯笼出现时停止,而那灯笼总在四更时候 从东乐府出来,弯上她门前的巷子,再弯几个弯,转了向北,回城里去。 沈箫心里的一种渴望,就好象东乐府里的野草,疯了一样地长,戳得她难受, 非要去看个究竟不可。 李磬还是在宫里,丫鬟都睡了,她悄悄悄悄地下楼,开门,出院子,藏身在 大门匾额的阴影里。 “梆梆梆”,四更的回声。 沈箫的呼吸短促,心跳得慌,隐隐约约东乐府里的鬼火在飘忽。 是的,飘忽,幽幽然转过了几道倒塌的垣墙,到了门口了。 沈箫屏住了呼吸——提灯笼的已经走在巷子里了,脸在黑暗里看不确。 是谁?是谁?她心里一个声音问着。她的脚步挪动,移向那灯笼。 灯笼到了近前,经过她的身边,忽然停了,提灯笼的猛然扑向了她,捂着她 的嘴,将她压在墙上。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沈箫怔了怔:“柳笛?” 那灯笼小心翼翼的黄晕光芒里,照着一张清瘦的脸,才二十多岁,但有着四 十多岁的风霜,可不就是“紫竹居士”柳笛么! 柳笛也愣了:“沈箫?你不在东乐府里,三更半夜在这里吓唬我!” 沈箫抚着自己喘息未定的胸口,略略有点咳嗽:“你还说我,你半夜里到这 里做什么!” “我?”柳笛支吾了一下,“咳,我就是半夜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 说谎。沈箫细细的柳眉一挑:“你每天都睡不着吗?从北乐府过来,很远呢, 你喜欢喝西北风?” 柳笛张口结舌,看着沈箫。而沈箫注意到他把手里的提篮向后藏。 “这是什么?”她伸手去夺。 “没,没什么。”柳笛笑得很勉强。 “你少瞒我,我看到了,是提篮!” 柳笛只好把篮子拿到面前来,道:“瞒不过你,你可千万别说,我是来祭拜 林筝的。” 这是家常的装吃食的提篮。沈箫有那么一刻几乎相信了他的话,可是,祭拜, 用得着天天来么?林筝是乱党,这是杀头的事! 她的眼睛里都是怀疑,抬头看柳笛,柳笛的眼睛里居然是冷冷的光,杀意。 沈箫来不及倒吸一口凉气,柳笛手里的匕首已经抵住了她的咽喉:“你看见 什么?说!” 沈箫无法呼吸,她几乎剧烈地咳嗽,但柳笛捂住了她的嘴。她头晕目眩,站 立不稳。 “我……我每天……每天都在看……”她虚弱地说,“我想看林筝的鬼魂… …我……我想了十年了……” 柳笛显然是被这种疯狂地回答震住了,放开了手,任沈箫倚着门板软倒下去。 “你……你也喜欢林筝么?”他半晌才问。 沈箫完全没有力气了,但是潮红的脸上放出了异样的光彩:“是……我喜欢 ……我……我宁愿当初死的那个是我……和他比起来,我算什么……算什么……” 柳笛喃喃的,匕首掷落在地上:“是啊……和他比起来,我们算什么!” 他俯下身去,想要扶起沈箫,但身后的巷子里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沈 箫怔着,就好像回到了那个血色的黎明。 来的只是一小队金兵,前面的高头大马上,完颜珏飞扬的披风。 “哎呀,沈姑娘!”他一跃下马,关切地跑向沈箫,“这么晚了,风又这么 大,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没什么……”沈箫迅速地挪动脚步,裙子盖住了地上的匕首,“我只 是,睡不着,想出来散步。” 完颜珏毫不顾忌地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我本来在城外打猎的,听说你病 了,就连夜赶回来了,正巧过来探望你。” 沈箫没有挣脱他,只是悄悄把匕首往门口的石狮后面踢。 “那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完颜珏一脸怀疑地瞪着柳笛。 “啊,柳公子本来是到城外祭奠他师父的,恰好路过我这里……”沈箫匆匆 地编着谎话,“我出了门就头晕,还是柳公子看见,扶了我一把……” 完颜珏狐疑地打量着柳笛:“是么?” 柳笛望望沈箫,又正视着完颜珏道:“正是如此,不敢欺瞒大人。” “好,好!”完颜珏哈哈大笑,“你不过是宫里一个小小的乐官,今天居然 救了本将军心爱的女人,本将军一定奏明皇上,重重赏你——那个什么李磬,胆 敢和本将军争女人,回头本将军收拾了他,他的位子就由你坐了。” 柳笛深深行下礼去:“多谢将军提拔!” 这一礼是多么的恭顺啊,只有沈箫才看见,在他低头的那一瞬间,眼睛里有 多少的屈辱。 “好。”完颜珏抱着美人当然开心,“这是李磬那小子新置的房子么?这么 偏僻,怎么能让沈姑娘养病?沈姑娘就和本将军回去了,你,去给我通报一声!” 沈箫一回头,才发现一个小丫鬟被惊动了,正战战兢兢躲在半开的大门后。 希望她没看见那匕首,沈箫心里默默说。 完颜珏手臂轻轻一用力,沈箫已经到了他的马上。只来得及和柳笛交换一个 毫无意义的眼神,骏马已一声长嘶,奔进了寒冷刺骨的黑暗中。 李磬面如土色地冲进将军府的时候,正好还来得及把沈箫从完颜珏的房间里 救出来。 她新换的金红色礼服已经被扯破了,脸色惨白得吓人,额角上撞伤的一个窟 窿,鲜血触目惊心,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完全是反射性地,跌跌撞撞,倒 在他们的脚边。只能隐约分辨——那官服的下摆,四品的是李磬,六品的是柳笛。 “将军,这是下官的未婚妻,将军怎么能深夜把她带走?”颤抖的,这是李 磬。 “怎么?她反正还没有嫁你,本王想要她做妃子,你要怎样?”蛮横的,这 是完颜珏。 沈箫只能瞥见李磬的鞋子,向前冲了几步,好象要和完颜珏拼命,但是被柳 笛拉住了。他在原地愤怒,袍子的每一条褶皱都颤抖:“将军,皇上已经恩准了, 下个月乐府盛典过后,下官就要和沈姑娘完婚,还望将军成全。” “哼,你升官了?有什么了不起的?皇帝的天下,还不是靠本将军来打的!” 李磬好象又要上前去,但是柳笛已经插到了他和完颜珏的中间:“将军,李 大人也是皇上心爱的臣子,将军打的天下,李大人的音乐可以安抚百姓,缺一个 都不行的。” 没有人移动,完全是剑拔弩张的僵持。一边是最得力的将军,一边是最喜欢 的弄臣。恼了将军,要兵变,杀了弄臣,当今这爱乐成痴的皇帝怕也不能活。势 均力敌。 “李磬,你成了仙音,你狠!”完颜珏忿忿的声音从沈箫头顶上传来,“但 是你最好小心,留着你的命活到乐府盛典那一天。” 然后,完颜珏转身了,留在他身后的,是凄厉的一声响——一只杯子,他方 才一直把玩着的杯子,在沈箫的面前摔得粉碎。碎片滴溜溜地旋转着,就好像沈 箫眼里天旋地转的世界。 她已经支撑不住了,她觉得他们,她,李磬还有柳笛,还有其他伶人,就好 像这杯子,可以拿在手里玩,也可以一下子摔破,没有一丝的心疼。 是啊,没有一丝的心疼,连林筝那样的人都可以被杀……倒不如死了,死了 干净。 她是想死了,在仙音雅苑里,丫鬟离开后,她伸手去够簸箩里的剪刀。 只差一点点就够到了,只一点点——唉,世上的事情,就是只差一点点,而 那一点点就成了不同的世界。 没有够着,簸箩翻了,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她无力地挂在床边上,散乱的头 发拖在冰冷的地上,滴在上面的,是因为发烧才有温度的眼泪。 “你做什么!”惊慌跑来的,是柳笛。李磬还在宫里,这里全由柳笛照顾。 “我……”沈箫的手指还是指向那把剪刀的,“我……我想死啊……” “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柳笛将她扶起来,“李磬为了你的事,求皇上去 了,你还不好好养病!” “可是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她哭着,十年了,音乐死的那一天她就 应该死了,或者沦陷以前,她就不应该出生,现在就是做行尸走肉,也没有个尊 严。 “胡说!”柳笛抬起她的脸来,注视着她的泪眼,“我们是好不容易才活着 的,怎么可以死?” 她摇摇头,她不想争辩,只想死。 “沈箫你听我说。”柳笛忽然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林筝他还活着。” 林筝他还活着。 这好像是一个火褶子,一下小小的撞击,立刻出了火花。 “你……你说什么?” “林筝还活着。”柳笛小声的重复,“就在东乐府的废墟里,一直躲在那里。” 沈箫的每一根手指都用足了十二分的力气,死死抓着柳笛的袖子,才能不让 自己倒下去:“活着……活着……啊?” 柳笛谨慎地点点头:“十年前,我师父也在那里,他护着林筝躲在地窖里才 没被杀死,后来朝廷要林筝进宫,林筝不肯,要斩首了,师父又把他藏起来,但 是师父就……” 沈箫破碎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对了,当时有张告示:“北乐府窝藏乱党, 封。为首者,斩。” 柳笛缓缓摊开手掌,里面纵横交错的,全是伤痕:“这是封北乐府那一天, 我和一个官兵扭打时留下的,我的手筋断了,所以再也不吹笛子了。” 沈箫抚过那一道道伤痕,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痛——音乐,音乐受了多少的折 磨。 “你知道么……”柳笛合上了手掌,“音乐就是我的一切,但是笛子,并不 是音乐的一切。所以我要活着,我不能让音乐再被金狗用枪刺,用刀砍……你知 道么?” 沈箫点点头:“林筝……是你救了林筝?” 柳笛笑了笑,道:“不是我,我只是来给他送饭。其实这里很多百姓都知道 他还活着,他们不说,只是常常帮我盯着梢,要不,怎么能十年不被发现?” 沈箫心里长的那丛野草好像突然在春风里开了花,片片花瓣都舒展开来,微 笑。 “我……我能去见林筝么?” 柳笛脸上的风霜也在笑容里消失了:“不然我干吗告诉你?” 四更不到,月亮委屈地躲在乌云里。 仙音雅苑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柳笛的灯笼幽幽然,照着沈箫兴奋的心跳。 东乐府的废墟静默在她的眼前——静默的是断壁颓垣,而里面是音乐,那是仙音 公子,十年藏身的所在。 四下的街道空无一人,他们隐进了黑暗里。沈箫觉得自己如同说书先生口中 的侠士,在漆黑的夜晚飞檐走壁。 她仍在发着热,脚好像踩在棉花上,但是步伐却比任何时候都轻快,一步紧 一步,恨不能立刻飞到林筝的面前。 “就在这里了。”柳笛指着一扇倒下的门,后面漆黑的。他放下灯笼推了推, 这就显露出一条路,随着石头摩擦的声音,音乐就停止了。 沈箫不要柳笛带路,也不要灯笼,她的心就照着她的路——她的那个妄想就 在下面,棍棒刀枪,风霜雨雪,从不曾断绝。她扑进地道里,奔跑,完全不理会 柳笛轻声的呼唤,一直撞在古旧的木门上。 她怔了怔,拍门,拍了又拍,门开了。 “林筝?”她一脚跨进屋子里昏暗的烛光中。 寒光,风。 等着她的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剑,又快又准,剑尖点在她的咽喉上。 “你是什么人?”一个冰冷的声音问。 她循声抬起头去,看见一个青年,右手握剑指着她,左手里擎着一只蜡烛, 一点点亮,照着他的脸,很倔强刚硬的线条,但是苍白的,甚至连眼睛都是灰色 的。 “你是什么人,不要叫我用剑说话。”他又冷冷地重复。 沈箫的目光从他的脸移下来,停在那手指上——修长,稳定的,这是弹琴的 人的手。她的眼泪已夺眶而出:“林筝……” 青年稍稍迟疑了一下:“你是谁?” 柳笛的灯笼已经撞进了门,跑得急了,气喘吁吁:“林兄,慢着……她…… 她是沈箫……” 这果然就是林筝了!沈箫泪眼里贪婪地看着,好像自己立刻就要死了,也要 把这个人的容貌刻在心里,三世轮回都要记住。 “沈箫?”林筝皱着眉头,收了剑。太久的岁月,他当然不会记得无关紧要 的伶人。 但是沈箫记得他,疯狂地记得。她笑着,笑着,一转脸看到墙角的那张琴— —束缚了她魂魄的,可不就是这张琴么! 她没有一丝力气站立,就爬过去,将琴搂在怀里——这是失去的音乐,十年 了,居然在这里! 林筝有些莫名其妙:“沈箫?沈箫?” “就是当年的洞箫妃子。”柳笛说。 “我……记不得了。”林筝让柳笛进门来,又重新掩上门。 柳笛苦笑了一下,将提篮放下:“唉,其实就是个苦命的女人。什么洞箫妃 子,咱们在金狗的地盘上,算什么!” 林筝锁着眉头,握着剑的手指用足了力,关节都好象要裂开。“我恨自己不 是个武夫!”他咬着牙,“否则去和金狗拼个你死我活!” “不,不。”沈箫在那边摇着头,“你的手是弹琴的,不要脏了你的手。” 林筝讶异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看了看她,这个被剑指着,还喜极而泣的 娇小女子,洞箫妃子,被剥夺了音乐的女人。 “她的头怎么了?”林筝问柳笛。 “被金狗抢去做小,抵死不从,撞的。”柳笛惋惜中带着三分敬意,“就快 和李磬成亲了……啊,我忘记和你说了,李磬下个月就封为仙音了。” 林筝握筷子的手悬在空中顿了顿,又笑道:“金狗封的官,狗奴才才稀罕当, 我宁可被杀了,也不给他们弹琴。” 沈箫面前,柳笛有些尴尬,道:“李磬也是被逼无奈,要不是他,我也早死 了。” 林筝哑声笑了笑:“你死了,我也早死了,呵,算起来还是他救了我了。” 话语里全没有一丝的感激,倒有十二分的讽刺。 沈箫垂着头:不错,林筝宁可十年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也不为金廷抚琴; 柳笛忍辱偷生保护着最后的音乐,而她和李磬呢?一个在为金国卖笑,一个在为 金国卖命!和他们比起来,她和李磬算什么! 这算是一种羞愧吧,琴弦割着她的手她也不知觉。 “手破了。”温柔的是林筝的声音。轻轻地接过她怀里的琴,在她身边席地 而坐,一拨,没有曲调,先诉了悲情:“算是庆祝咱们三个都还活着吧!” 《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眼望,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 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沈箫有些害怕的——十年前,这歌惹了多少人的杀身之祸?今天,林筝且弹 且歌,居然没有一丝犹疑,更不用说畏惧。 “笃笃笃”仿佛击筑,却是柳笛用筷子敲击着矮几:“靖康耻,犹未雪;臣 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 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两个男人相视而笑,这乱世,怕什么! 沈箫愈恨自己,心里盛开的花好像长出了刺。她喉咙火烧一样的疼,想要开 口唱歌。 可是,林筝的手悬起来,向琴弦上一按,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刀割一般 利落。 “天快亮了。”他说,“巡逻的要经过这里,我不能连累你们,你们快走吧。” 沈箫犹在梦中,柳笛已经迅速地收拾起提篮:“沈姑娘,该走了。” 那 一夜如同梦境,但沈箫确定这都是真的。 她渐渐好起来了,说要搬回南乐府去。李磬没拦,由着她。可她和南乐府那 边说的,是她晚上要回仙音雅苑,干妈当然也不管——这就快出嫁的人了,不论 是做了仙音的夫人还是王爷的妃子,都是光彩的事,以后还不得靠她提携? 但是她其实两边都没有去,她在南乐府发废墟里,夜夜守着林筝。 有几次,李磬也觉得古怪,问她,她什么也没说。因为从林筝那里出来的第 一夜,柳笛叮嘱她:“不要告诉李磬,他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人。” 他是朝廷的人。这成了一道无形的墙,隔阂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李磬不无担心。 “我没怎么。”沈箫抚摩着自己的洞箫,她最近突然又喜欢上吹箫了,甚至 打算这天晚上,把洞箫带到林筝那里去。 “我应该多陪着你的。”李磬轻轻握着她的手,“但是我最近太忙了,你知 道,乐府盛典就快开始了。” 李磬的手指也是修长的稳定的,乐人的手指大约都是这样。可是,沈箫想, 这双手和林筝的是不一样的,这双手在为金狗演奏,在玷污音乐!她于是轻轻地 挣扎了一下,想离开。 但是李磬虽然温柔,握得却很紧:“我不会让那将军伤害你的,一定不会!” 沈箫幽幽叹了口气,伤害,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伤害! “李大人,宫里又来请了呢!”外面丫鬟经过训练的声音,又甜又腻。 李磬皱了皱眉头,最后捏捏沈箫的手:“我去了。” 沈箫没有起身去送他,心里盼望着他离开。但是她在窗口目送那华丽的马车, 当它消失在重重暮霭中时,沈箫急不可耐地抓起了洞箫,直向南乐府而去。 “你晚了。”林筝微笑着给她开门。 这么多天来,他们彼此都习惯了,在这个时候,初更鼓响,沈箫就按照约定 的节奏敲响林筝的门,然后林筝就展露出难得的微笑。 他们就谈琴,谈箫,谈钟,谈鼓,谈一切的仙音雅韵,谈小时候在乐府学艺, 谈第一次在人前演奏,谈十年伤感的岁月…… 沈箫总是带来自己做的小菜,而夜深后,柳笛就带来酒。有酒就有音乐,林 筝的琴,柳笛和琴而歌。 现在,又多了沈箫的洞箫了。 她轻轻地,略带一丝羞涩,把洞箫从身后拿出来——经过太多的抚摩,珠圆 玉润的光泽,但好像卖笑的女人,经过太过的风月,胭脂飘零的悲凉。 “洞箫妃子。”林筝笑着赞了一句。 沈箫把流转的眼波照在了箫身上,按一曲,不是《满江红》,是她的成名曲 《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 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欢喜,也感伤,这林花可不就是她?谢了,匆匆,沦陷的寒雨还有风…… 但是“铮铮”两声,拨了琴弦,林筝和上她那句“人生长恨水长东”了。这 几声琴是激昂的,沈箫的调子被这样一带,转高了,不由自主就变了个收梢,别 有一番情味。 “人生有什么恨?”林筝拨着最后几个音,“即使在这鬼地方,得一知音足 矣!一同等着看,有一天,大宋的神兵把这城池收回去!” 沈箫愣了愣,最后一个音吹破了。 知音。他说她是他的知音。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知音,还是知心? 他到底把她当成什么人? 她偷眼看林筝,但林筝只专注着自己的琴,琮琮几下,换了曲子,倒是“春 花秋月何时了”。 沈箫就不可察觉地笑了笑,当是自作多情吧。但无论如何,为着这一句“知 音”,哪怕死了也值得了! 她觉得脸在发烧,哎,怎么偏偏林筝又看向她这一边,真是臊死人了!还好, 外面的石头适时发出了摩擦的声音,是柳笛来了。 “我去开门。”她搭讪跑开 林筝摇头笑了笑,然后笑容和琴声都被门开时的“吱呀”一声截断了。沈箫 双颊兴奋的红云也就此凝固 李磬,面色铁青,薄薄的嘴唇,不知是因为外面的寒冷,还是因为里面的温 暖而微微发抖。 沈箫噔噔噔倒退了好几步,林筝戒备地抽出身边的长剑,向前了几尺。 但是李磬只是站在门口:“林筝?” 林筝没有答话,他只听说过李磬,但是不认识。 李磬又继续道:“你……你居然还活着?” 那以后的,不是一场争吵,也不是一场扭打,是沈箫的一场噩梦。她从没见 过李磬这样的愤怒,却又不完全是愤怒,还有别的什么,她说不清。她只是害怕, 李磬会立刻冲出去,在街道上大喊,让巡逻的士兵把林筝抓走。 她扑上去,死死抱住了李磬的脚:“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不要说出去, 不要说出去……” 李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着沈箫时,神情十分的可怕。 “我求求你……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你……”李磬的脚稍微挪动了一下,沈箫以为他要踢开自己,但是没有, 他忽然俯下身,打横抱起了她,就向门外去。 “慢着!”林筝的剑出其不意地刺了上来,沈箫来不及惊呼,已经扎进李磬 后心寸许。 李磬抱着她的手臂抽搐了一下,但没松开。 “把她放下!”林筝孱弱的,可是语气坚决,“否则我杀了你!” 李磬艰难地转身,但出声恳求的是沈箫:“别……林筝你别伤害他……你别 出来……李磬,李磬我们走,我和你走……” 两个男人都怔了怔,但他们之间的距离迅速拉开了——一个留在明亮,温暖 的地下,一个踏进漆黑阴冷的世界。 李磬在撞进仙音雅苑的一刹那,就栽倒 了。沈箫被压在他的身下,手摸索到他背后,热乎乎,全是血。 她惊叫出声,院子里立刻灯影绰绰,睡意朦胧的丫鬟,一个个蓬松着头发, 往来。上灯的,抬人的,请郎中的,准备白布的,烧热水的…… 沈箫悬着满是鲜血的手,闲着,只给忙碌的人让路,不像是个未婚的妻子, 倒像的局外人——不,不是局外人,她是个荡妇,背叛了这昏迷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李磬从床榻上微微张开眼,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瑟缩了,害怕他会因为震怒而捏碎她。 “我……我不想对你那么凶……”他艰难地从紧咬的牙关里发出一点声音, “我……我只是恨林筝……他……他曾经打破了我十年学艺的梦想……他居然没 死,他……他又要打破我这十年的梦想……我这样拼命……拼命……” “你是仙音。”沈箫拙劣地安慰,“他……他不会和你争的……” “不是这个!”李磬的手颤抖,因为用力,还有疼痛,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是你……你……他是不是把你抢走了?是不是?什么仙音……我……我只是要 你……” “不……没有!”沈箫冲动地扑上去,把手交给他,“没有……我不会……” 李磬想要抬起头来凝视她,但伤口在迸裂。 “你别动。”沈箫将他按住,“大夫就来了,我去叫。” “不——”李磬丝毫也不放开她的手,“你不要走……你答应我,答应我永 远都不去见他……”。 “我答应。”沈箫没有时间思考,这究竟是不是谎言 李磬深深看了她一眼,疲乏了。 然后丫鬟来了,郎中来了,手忙脚乱,上药,包扎。 李磬在昏迷中呻吟,叫着沈箫的名字,紧握着她的手。 紧握,紧握。 原谅我,原谅我!沈箫心里哭着,这样紧握着手,心居然也飞到林筝的琴弦 上了。 “伤口很深。”郎中的声音远在天边,“李大人莫不是遭了强盗?被刺了好 几剑呢!” 有好几剑么?沈箫不知道。她只听着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打在鸳鸯瓦上, 一声声,都在笑她,斥她。 柳笛大约立刻就知道这件事了,但是十天后他才来看沈箫。那时李磬支撑着 虚弱的身体到宫里去了,就只沈箫一个人。 “他不会说出去的。”沈箫幽幽的,像个鬼,“我已经答应他永远不去见林 筝,他就不会说出去了。” 柳笛叹了口气:“林筝还好的,只是这两天都没再弹琴了,担心你。” 我这两天也都没有再吹箫了,沈箫想。知音人,他们彼此是知音人,没了知 音人,还要音乐做什么!只能倚栏杆,箫寒心更寒。 “不过,我也听到一件好事的。”柳笛悄声说。 沈箫懒懒抬眉:“什么?” 柳笛谨慎地望了望四下——沈箫是被李磬软禁的吧,门外都是丫鬟。“我前 日到完颜珏的府里去,听说中原武林抗金的北义师,在这皇宫里安插了一个接头 的人。” “真的?” “千真万确!”柳笛轻声,但兴奋,“是完颜珏和部下商议时说的,好象那 人在宫里偷取什么密函时被发现,中了几剑,但还是跑脱了,完颜珏那帮人正找 他呢!” “那便如何?” “哎——”柳笛的眼神里有很多的自豪,“我听说中原武林里,都是一等一 的好手,如果找到这位大侠,你,我,还有林筝,或许可以脱身,到咱们汉人自 己的地盘上去了。” “回南方?”沈箫的心强烈的跳了一下,手指都不听使唤,洞箫从栏杆外掉 了下去。回南方,和林筝?那里有音乐,真正汉人自己的乐府盛典……可是,李 磬,李磬要怎么办? “你看你兴奋的!”柳笛微微笑着,“先把箫捡上来是正经。” 沈箫就转过身去,探出栏杆:“鹃儿,把箫给我捡……” 她的后半句话忽然就咬在了嘴里。楼下传来放肆而霸道的笑声,完颜珏站着, 擎着她的箫:“沈姑娘,你好么!本王可想念你了!” 沈箫好像被针扎了一样,倏地跳了起来:“你……你……我是李磬的未婚妻, 将军……” 完颜珏的眼神好像想一口把沈箫吃下去:“沈姑娘,你就别执着李磬那个下 九流了,他什么仙音呀,他现在自身难保呢!” 沈箫和柳笛对视了一眼,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完颜珏呵呵一笑,道:“本将军早就警告他要小心,现在是抓乱党的时候, 他居然无故缺朝十天,这嫌疑可大了,现在怕是早就下了大牢了吧!” 沈箫的耳朵嗡地一响,眼前是黑的:完了,如果李磬有什么事,这都是她害 的! 而院子里的完颜珏却发出一长串得意万分的笑声:“沈姑娘,本王哪里忍心 你没出嫁就守寡呢,哈哈,哈哈哈哈……” 沈箫听不见,看不见,只觉得自己的手上都是血,李磬的血。 “沈箫!快跑啊!”柳笛将她的手一拉,“完颜珏上来了!” “啊……” 她仿佛自噩梦中惊醒,立刻又陷入了另一个噩梦。腿像铅一样沉重,脚下偏 偏又像是棉花,磕磕又碰碰,穿过楼上的一间间屋子,滚下后面丫鬟们使用的楼 梯,被柳笛拖过长廊,几乎扑在影壁上,撞开了门—— 完颜珏的笑声和魔掌就在脑后,一回头就是死——或者生不如死! 她跑啊,跑啊,慌不择路了,走投无路了…… “沈姑娘——”完颜珏的手几乎拽住了她的头发。 寒光,剑,握在修长而稳定的手指中——弹琴的人才有的手指。 林筝,面色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苍白,像个鬼,但手里的剑是真的;身体因 为阴湿的空气而孱弱,但杀气是真的。 “放开她!”他冷冷的说。 他其实不会用剑,任何学武的人都能看出来。但是他想杀人,如果完颜珏再 上前,他会杀人,这一点,任何人都能看出来。 完颜珏愣了一下:“你是谁?” “林筝。” “林筝?”完颜珏不是懂音乐的人,但是传说中死在这里的仙音公子,夜夜 鬼弹琴,他是听说过的。林筝已经死了的,他才不上当! “你看我像冒充的么?”林筝冷冷的笑着,“林筝,光是名字就可以定死罪, 我如果不是真的林筝,没必要找死吧?你以为我像你那么笨?” “你——”完颜珏大喝一声,就要拔刀,被柳笛扑上去拦住了。 “将军,这真的是林筝,下官从前见过他,错不了的。” 完颜珏一把将柳笛甩开:“既然真是林筝,那就一刀砍了他!” “将军不可!”柳笛再次扑了上去,“将军,既然李大人下了狱,皇上是不 能一天没音乐的,若的将军能劝服林筝为皇上演奏,皇上一定龙颜大悦……” 完颜珏犹豫了一下,收刀归鞘。“哼,倒也有点道理!但是——”他又一指 沈箫,“这个女人本将军说什么也要带走!” “好,你带走!”林筝漠然走上前来,“你先杀了我——她是我的知音人, 知心人,你带走了她,我不能活!” 沈箫颤了一下——知心人!是他的知心人!有了这句话,还怕什么呢!死便 死了吧! “你好大的胆子!”完颜珏再次抽出了刀,“你当我一定要留你性命么!我 就杀了你,什么狗屁的音乐,靡靡之音!” “将军不可!”柳笛第三次扑了上来。 “汉狗!你又拦我!”完颜珏暴怒地用刀柄撞向柳笛的面门,鲜血就流了下 来。 “将军,你看——”柳笛抹了一把鲜血,指向身后。 沈箫顺着他指的看去,不知什么时候,百余名百姓已经抗着锄头,抱着扁担, 纂着柴刀,握着棍棒,把东乐府的废墟围了个水泄不通。 完颜珏显然是吃了一惊,怔怔问柳笛道:“这……这是造反?” “回禀将军——”柳笛垂头,血滴在地上,“林筝号称仙音公子,十年前就 已经有蛊惑人心的能耐,百姓早已被他迷惑了。如果将军和他过不去,就是和这 城里所有的百姓过不去。将军杀一人容易,要是杀这么多人,恐怕……” “仙音,仙音!”完颜珏忿忿地再次将刀插回,“仙音他妈的算什么!” “仙音就是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懂的!”又是一个很冷静的声音,但是很虚 弱,拨开人群,缓缓而来。 “李磬!”沈箫飞奔向这面色苍白,几乎无法站立的男人。 李磬扶着沈箫的肩,挺直了脊梁。 完颜珏错愕地张大了嘴:“你……你怎么?” 李磬勉强牵动嘴角,做出一个冷笑:“我怎么?” “你……你无故缺朝十天,定是乱党!皇上不抓你,本将军先把你就地正法 了!” “将军慢着。”那边又钻出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宦官,“将军,李大人刚从皇 上那儿过来的,他缺朝十天,乃是因为筹办和沈小姐的婚事,太过劳累,才会卧 病不起。这皇上刚刚还写了圣旨,赐择日完婚,老奴就是来宣旨的!”说着,手 里一张圣旨晃了晃,慵懒里十二万分的威严。 完颜珏张大的嘴简直合不上了——到手的美人这就易了怀抱,煮熟的鸭子还 能飞了!他瞪着眼睛,看看李磬,又看看沈箫,还有边上随时准备冲上来拼命的 百姓,最后又看到了林筝。 他忽然笑了:“李大人,恭喜啊。不过,你知不知道,你这位夫人在外面找 了个姘头?”他一指林筝,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就是这位仙音公子,技 艺比你强了百倍,他和你的夫人是知音人,知心人哩!这可是仙音公子亲口说的, 这里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李磬的身子歪了歪,重量全都压在了沈箫的肩膀上。沈箫默默抬头,看着他 毫无血色的脸,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就这样再和林筝闹起来,否则,全是死! 李磬紧咬了咬发白的嘴唇,一种痛苦被掩饰了:“将军大概误会了,仙音公 子说的,是我们乐府里常说的,知音者,才知心,夫人与我也是知音人,知心人, 和柳大人也是知音人,知心人——惟独将军您,您不是!” “对!”林筝忽然笑道,“他是不懂音律的,连禽兽都不如!” 完颜珏的脸涨成了猪肺的颜色,握刀的手几乎想抠进那精钢的刀柄里去。握 紧了又松开,又握紧,然后忽然转向那宦官:“死奴才,快宣你的圣旨!” “奉天呈运,皇帝诏曰:乐府总管李磬者,衷心为主,废寝忘食,至延误终 身。今得南乐府佳人沈箫,是为绝配,特此赐婚,以推皇恩。钦此。” 沈箫和李磬相对坐着,烛火闪在他们中间。谁也没去剪,因为越剪越高,就 好像心里有话,越是藏,越是要说。 “你累了,早点休息吧。”沈箫轻轻说。 李磬从那边抬起头来,火焰跳动在他的眼睛里:“你答应我的事,终于做不 到。” “不。”沈箫躲在火焰后说谎,“你在担心什么,我们三天后就成亲了。” “这是迫不得已的吧!”李磬的笑容很痛苦,每一点动作都牵动背后的伤口, 是林筝给的伤口,沈箫给的伤口。 这真的是迫不得已的,沈箫想,圣旨都下了,还有什么选择?可本来就没有 选择,也不应该选择。 “可是我求求你,不要再和他在一起,求你!这是为了你好……”李磬急切 的眼神里有很为难的痛苦,有什么话欲言又止,没头没脑地说,“也是……也是 为了他好……” “你在说什么。”沈箫怕这样下去自己会崩溃的,“你累了,我扶你去休息 ……” “不——不——”李磬一把将蜡烛挥到了地上,火光骤然亮了,但旋即熄灭, 黑暗中,他的脸上闪闪,竟然是泪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听他弹 琴,就知道我完了,他死了我真开心,现在……现在我多想毁了他!尤其,尤其 因为你!我多想毁了他!你不要逼迫我……不要逼迫我……” 沈箫惊愕:毁了他!毁了林筝!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她快步走上去,将李磬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李磬哭出声来,伤痛,还有其 他。沈箫不能想象,这个高傲的,官拜四品的乐府总管,这个几天后就要成为仙 音的男人,在自己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是的,毁了林筝,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可是李磬的,自己难道不是在亲手毁了他? 为了她自己好,为了林筝好,为 了李磬好,沈箫发誓不再见林筝了,也不想他。 “林筝现在很好。”柳笛来送贺礼时说,“如今的皇帝比他老子喜欢音乐, 舍不得杀林筝,况且还有全城的百姓,都知道林筝的事了,完颜珏想动手,百姓 都和他过不去。” 沈箫有些疲倦地笑了笑:其实她这两天都没有想起林筝了,白天等着李磬, 晚上守着李磬,婚礼就在明天,还想林筝做什么! “还有一件事。”柳笛压低了声音,“我昨天接到这个——”他拿出一张纸 条,上面潦草地写着:“林筝事已告北义师,婚宴后既送其南归。” “这……这是那个北义师的人?”沈箫惊讶。 “一定是!”柳笛的声音压抑不了的兴奋,“我昨天去见林筝的时候,有几 个巡逻的人找我麻烦,正扭打着,就有一个黑衣人替我解了围,还给了我这张纸 条。我看他身手不凡,只是好象重伤新愈,不太敏捷,想来就是那北义师的侠士。” 沈箫也微微兴奋了一下,但旋即又成了死水:林筝要回南方了,和她没有关 系,她将嫁给李磬,继续留在这里。但是,这没什么可悲哀的,音乐,汉人的音 乐要回到汉人自己的地方去了,不再被金人用枪刺,用刀砍! “林筝叫我一起走。”柳笛说,“他也让我来问你……” 沈箫笑了笑。不走,她不走。她不能毁了李磬。 第三天的太阳喜气洋洋,从清晨到黄昏,红得像仙音雅苑燃过的爆竹,带着 一种热闹又惨烈的味道。呛人。包藏在里面的,是什么伤人的东西? 李磬的手冰凉,但是稳定。沈箫知道,他已经抓住了她,就永远也不会放手。 旁边是一片恭喜之声,无非“李大人高升了”,“李大人封仙音了”,“李 大人得了美貌夫人了”……还有就是柳笛,匆匆一句“恭喜”,后面跟着的,却 是—— 林筝,轻轻道:“恭喜,但你怎么配!” 沈箫愣了愣,掀起了盖头。 满堂的客人都能清楚的听到林筝的话,哗然,看向同一个方向。林筝却一字 一字,继续说下去:“李磬,金狗的仙音这封号和你很称,但是她——她是个忠 肝义胆的节烈女子,你怎么配她!” 李磬没有说话,伤痛和劳累使得他的脸完全没有血色。 柳笛在一边道:“林兄,还没开席,你怎么就醉了?不是说了来为李大人的 婚礼抚琴助兴的么,怎么乱说话?” 林筝冷笑道:“金狗的李大人,是哪门子大人了?分明就是小人!沈姑娘嫁 了他,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旁边几个金国的官员已经愤愤地拍案而起:“把这疯子拖出去砍了!” 沈箫急急走上两步:“各位大人,这位林公子是妾身的朋友,今天多喝了两 杯,而且……而且他和我夫君有点误会……”她深深看向林筝:你不能冲动,不 能,你要忍到婚宴结束,北义师的人救你出去…… 林筝一掌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上,笑容可怖:“误会……什么误会?这个人, 这个人是汉人,偏偏要做金狗,要帮着金人,残害我们汉人!这叫误会!这是无 耻!无耻!是卖国!要遭雷劈的!” 在座的文官已经怒目,武官已经拔刀。 柳笛死死拽着林筝,捂着他的嘴:“林兄,你醉了……醉了……,快和我回 去!” 林筝却在挣扎:“醉?我没醉!你要我回去哪里?你藏我的地方?我藏了十 年为什么?为着有朝一日出来了,看到我们大宋的军队,把这里收回去!现在, 连汉人都给金狗卖命了,我还看什么!看什么!不如叫他们砍了我,还干净些!” 李磬始终没有说话,沈箫扶着他,拽着他:“李磬,我们已经礼成了,我们 进去吧,别和他们生气……别……我们说好的……” 李磬低头看了她一眼——说好的。就为了这说好的,才嫁了他么!他苦笑, 但她已经嫁了他了,他就拥着她,转身:“我们进去吧,换了衣服来敬酒……” “李大人慢着!”门口传来最让沈箫害怕的声音,“本王代皇上来恭喜你了!” 完颜珏,幸灾乐祸,披风猩红,血。 “这里怎么了?”他环视四周,看着地上几个怒摔的茶杯,手里几柄出鞘的 钢刀,“有人闹事么?”明知故问。 “回禀将军,没事。”柳笛依旧担负着打圆场的职责。 “没事?”完颜珏夸张的反问,“没事么?那好啊。” “什么没事!”有人拍着桌子,“这个疯子闹事,搅了李大人的婚宴!将军, 你快快把他带走!” “他?”完颜珏指着林筝,“我不敢啊,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仙音公子林 筝,这技艺比李大人高出百倍哩。” 拍桌子的官道:“林筝就是个乱党,居然有胆跑出来,该砍了!” 完颜珏面有难色道:“这怎么行?本王来时,刚刚领了皇上的圣旨,要仙音 公子在乐府盛典上演奏,你看,圣旨上的字迹还新鲜着,我怎么敢就砍了他?” 说着,就从身后的兵士手里取过圣旨来,晃了晃,对着那官,却分明是对着李磬 的。 “李大人——”完颜珏跨前一步,瞪着李磬苍白的脸,“我知道你的难处, 本将军也最恨别人横倒夺爱了,林筝这小子,就由本将军替你收拾了吧。” 李磬冷冷道:“不敢劳烦将军……” “不烦,不烦……”完颜珏笑着,“这不都现成的么!我知道林筝很得城里 乱党的人心,都是因为他死不肯降,不肯为朝廷演奏。现在圣旨在此,他演奏, 从此就被骂为汉奸,不演,本将军杀了他,为李大人解气……李大人,以为如何?” 李磬沉默着。 “好,好极了!”林筝笑道,“你现在就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没什么牵挂了!” 都看着李磬了,沈箫也是。“李磬,你……你说句话……”她轻声恳求着, “我们说好的,我们……我们和林筝没有瓜葛了……不能毁了他……” 李磬猛然转头看了沈箫一眼,这一眼,看得她心里刺痛。 “好。”李磬的声音很镇定,“将军的提议太好了,这人坏我婚事,坏我妻 子名节,坏我李磬声誉,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了。” 完颜珏朗声大笑:“不愧是皇上面前的红人!痛快,痛快!” 李磬居然也陪着笑道:“不愧是多年征战的将军,厉害,厉害!” 笑声未止,林筝也狂笑起来:“好,不愧是金狗和汉奸,哈哈哈哈,我便是 死了,如何!”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头撞向堂中的朱漆大柱。 “不——” 惊呼的是沈箫,冲出去拦的是柳笛。 林筝没有死,满脸都是血,依旧瞪着完颜珏和李磬。 “看来他是决计不肯演的了。”完颜珏不无失望的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李 磬:“李大人,想找个人和你一起当汉奸还挺困难,哈哈,我且把他收了监,一 来给你解恨,二来……呵呵,听说南边把他当个宝贝哩,也许我就此钓上大鱼也 未必……” 李磬没有表情的脸分明在笑:“下官得美人,将军立大功,两全其美,两全 其美。” 两全其美,乱哄哄。 围上来的官兵,被五花大绑的林筝,得意洋洋的完颜珏,忧心如焚的柳笛, 面无表情的李磬,和死死的盯他的沈箫。 你……你真的要毁了他?沈箫这样问,无声,所以没有回答。 她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凤冠,狠狠掷在地上。不待这声响惊醒梦里的众人,她 已经向林筝追了过去。“林筝!你等等!”既然要杀了音乐,就连她一起杀了吧! 在那院子里,灯火通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挤满了一院子的百姓,指指戳戳。 “那绑着的不是仙音公子么?” “那跑出来的不是李磬的老婆么!” “李磬是汉奸,怎么配得上这姑娘?” “李磬是卖国贼,怎么配得上做仙音?” …… 百姓围得紧,官兵不能行。呛呛呛,拔出了刀,但怎敌得过周围愤恨的目光。 “将军,等一等!”李磬也踏出了礼堂,“下官有一事相求。” 完颜珏握着刀转身,好象随时打算把任何人杀死,但笑着,问:“李大人请 讲。” 李磬就走上前来,指着林筝道:“这个人,人人都认为他比我强,比我合适 做仙音,好像除了汉狗以外,咱们大金国就没有曲子了,这是对皇上的侮辱,下 官无论如何忍不下这口气。” 人群里一阵愤怒的虚声。完颜珏乜斜着眼睛看看李磬。 “所以,下官请求——”李磬又别有深意地望了林筝一眼,“在乐府盛典那 一天,由下官和这汉狗比试,叫他死得心服口服。” 完颜珏冷笑了一声:“李大人,你和本将军玩什么花样?” 李磬道:“将军,下官是,恨这人夺我妻子,非亲自报仇不可。下官不像将 军,文武全才,下官就只只音律这一条,所以,要想报仇,非和他比试不可!” 林筝一口鲜血喷出,李磬满头,完颜珏满脸。 “比试?”林筝狂笑着,“我才不屑和你这种人比试!和你比试倒还脏了我 的手,脏了我们汉人的音乐!” 完颜珏哈哈大笑,手中钢刀一晃,已经架在了林筝的脖子上:“李大人,你 看这不识抬举的汉狗自己不想活了,李大人你身体还没大好,不如还是本将军替 你了结了吧!”说着,一刀就砍了下去。 李磬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动。动的是柳笛,从一丈开外向完颜珏扑了过去, 手里亮晃晃一把匕首——可不就是当日沈箫藏在门口的么——直刺,可惜不中要 害。 完颜珏发出一声暴怒的吼叫:“汉狗!你找死!”手中钢刀翻转,就向柳笛 头顶砍落。 没有人惊呼,刀风中只有微弱的一声金属碰撞,钢刀偏了偏,没劈开柳笛的 头颅,但鲜血迸射,已将他的手臂生生斩下! 柳笛晃了晃,没倒下。 完颜珏却恶狠狠看向四周:“谁暗算我?谁?李磬,是你?” 李磬没回答。 那边沈箫已经扑上去,双手按住柳笛血流如注的伤口。 “我来演奏!”她大声说道,“我来让你们见识见识我们汉人的音乐!” 蜡烛在跳跃的火光中缩短,沈箫眼里,它们流血不流泪。 就像林筝,宁死不低头,就像柳笛,不死不倒下,如今,是她沈箫,拼了一 死,也不要做金人的狗。 她不害怕了,自从柳笛浴血,自从林筝怒目,自从满院子的百姓愤恨地冲上 来和手持刀剑的金兵撕打。 她不害怕了,这一次杀戮,她已不再是捂着嘴不敢出声,只会奔逃的小女孩 了。她甚至狠狠给了完颜珏一个耳光,还奋力甩脱了搂着自己的李磬。 “我看错了你!”她对李磬说。然后决绝地把手交给了士兵,捆上了,和所 有没被杀死的乱党一起,押走了。 如今就在阴冷的牢房里,倚着林筝,手按着柳笛的伤口,看着渐渐燃尽的蜡 烛。 她想她的生命也许就在蜡烛燃尽的时候走到尽头,那时候天亮了,乐府盛典 开始了,死就死在那里。 不过,她心里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那个北义师的高手,如果还活着, 如果知道他们的下落,也许会来的。 一定得来!她看看柳笛骇人的脸色。她自己是不在乎了,但是柳笛会撑不过 这一天的。 林筝从一边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没说话。 蜡烛的火焰一跳一跳,终于熄灭了。外面阴冷的晨光,是连血都流尽了的, 没有一丝色彩。 一些些脚步声,微弱,但是没有犹豫。 沈箫的每一根头发都在等待,死亡的宣告。 “南乐府的沈箫。”李磬的声音好像苍白的晨光,在崭新的三品官服映衬下, 他的脸比声音更像鬼。 沈箫站起来,满手都是血污。 “你自愿在乐府盛典上演奏?” “是。” “你跟我出来。” 林筝倏地跳了起来:“李磬!你这卑鄙小人,做什么!” 但沈箫却挡住了他:“你照看柳笛。”然后她自己镇定地缓缓走向牢门,迎 上李磬的眼睛:“仙音大人,你不是要和汉人的音乐比试么?我和你比,赢了你 放他们走,输了我死。” 输了她死。 她想她死定了。但是无论如何,她要来拖住李磬和完颜珏,兴许这样,林筝 和柳笛就能逃脱。 她这样想着,微微笑了。在颠簸的马车上,正对面是眉头深锁的李磬。 “你那么喜欢林筝么?”李磬问。 “你……那么恨我?” “你愿意为林筝死?” “你宁肯死,也不要和我在一起?” …… 沈箫没回答。 蓦地,马车陡然转弯,沈箫摇晃着,撞到了马车壁上。而一刹那,李磬的手 臂已经将她限制在狭小的空间里,定定地对上她的眼睛。 “好……”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个字,然后道,“我不会让你去死的!我不 答应!” 沈箫一惊,没有明白过来。但马车已经停住了,帘子在寒风里一掀一掀,外 面哪里是什么乐府盛典?分明是仙音雅苑。 “李磬,你——” 她下一句愤怒的话被压在李磬的怀抱里。任她如何挣扎踢打,李磬都死死抱 住了她,径直走进仙音雅苑,冲上楼,将她扔在房间里。 “我不让你死。”李磬只有这一句,“我不答应!” 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沈箫身上,用尽一切的力量,一定要把她留住。 沈箫拼命挣扎,撕打,可是没有用——她第一次发现李磬的力气居然这么大。 “李磬我恨你!我看不起你!”她只能发出低低的诅咒。 “你恨吧,你恨吧。”李磬喃喃地说,“但是我不准你死……不准……” 沈箫只是徒劳,好像落水的人要找一根稻草,手在乱抓着。 什么东西,这样冰冷? 她不知道,但握紧了,狠狠向李磬扎去。 “啊——”李磬叫了一声,捂着手臂跳开了,血滴在沈箫脸上。 这色彩,这温度,使他们两个人的狂躁暴怒都消退了,只是看着对方——是 否曾经有一刻,他们深爱着彼此呢?是什么改变了他们?林筝还是,原来他们就 是陌路? 他们两个人都剧烈地喘息着,喘息着。 然后,李磬忽然转身出去了,只留下大门凄凉而空洞地一声巨响。 沈箫愣了一下,腾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扑向门口——可是,大门已经锁上了。 她用力地砸了几下,纹丝不动。 “李磬!你这个卑鄙小人!”她骂道,“我真后悔认识你!” 后悔。 其实这一句后悔只是沈箫愤怒地喊出来的,她总想着自己有太多后悔的事, 比如生在沦陷的年代,比如没有早一点认识林筝,比如不能勇敢地在十年前的杀 戮之夜站出来…… 她想自己所有的妄想,都因为这些后悔的事而破灭了。再也不能这样,她一 定要去乐府盛典——至少为死亡添上一点激烈的色彩,至少为林筝和柳笛找一丝 希望。 她一定要出去! 砸烂所有的花樽——门外的丫鬟没有反应。 剪破所有的帷幔——门外的丫鬟没有反应。 用剪刀划破自己的手腕——门外的丫鬟没有反应。 将流血的手腕举起来,沿着墙画长长宽宽一条血印—— “夫人……夫人您……”门外的丫鬟慌了,淅沥哗啦拿钥匙开门。 “夫人,您不要想不开……夫人……” 她的下一句“夫人”已经被利剪的尖端逼回口中。沈箫用剪子抵住她的咽喉: “滚开!” 小丫鬟战战兢兢,从来没见过弱不禁风的洞箫妃子这样疯狂的表情。 沈箫用剪子逼着她,两个人缓缓转动着方位——丫鬟由背门转到向门,沈箫 又向门转到背门。 门,就在她的背后。 路,就是她的背后。 死亡,就是她的背后。 她一转身,飞奔,不再回头。 从清晨幽禁到黄昏。 沈箫用尽全力奔跑,决不错过乐府盛典。 不过,也是奇怪,她赶到的时候,演奏尚未开始。 因她散乱的头发,因她染血的衣衫,因她前一夜刚刚从婚礼上被逮进大牢, 人们都看向她。 高堂上,皇帝,皇后,王公贵族;院子里,贩夫,走卒,平民百姓。 是来看乐府盛典的? 是来看汉人的乱党对决金国的仙音? 沈箫不在乎,想起柳笛,不死不低头。她昂起头,从万千沸沸扬扬的流言中 走了过去。 “皇上,这就是李磬的夫人,洞箫妃子沈箫。”完颜珏在皇上耳边大声介绍 道,“是个乱党。” 皇帝望了望这个纤弱的女子,笑道:“什么乱党?怕是人家夫妻吵架吧。我 听说她要和李爱卿比试?那可好得很啊。” 完颜珏冷笑了一下道:“皇上可不要被蒙骗了,他们夫妇多半和北义师的乱 党是一伙的——李磬到现在还没来,这事情可不简单。” 皇帝想了想道:“的确古怪,李爱卿不要是出了什么事了吧?你且差人去找 找——不过,这乐府盛典开到这会儿,朕还没听到象样的曲子,洞箫妃子快快开 演吧!” 沈箫没说遵旨,只是无限深味地一笑——有人见凄清,有人见妩媚,有人见 坚定,有人见决绝。但她只是一笑,上台了。 洞箫没有一点血迹,依旧是南乐府里温润的色调。沈箫的手上有血,但是没 人注意——目光直勾勾,盯着虚无缥缈的曲子了。 低回宛转,飘出了第一个音,接着转上了第二个,连了第三个,如泣如诉, 正是《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皇帝有些入迷地跟着哼唱,到了最后几个音,曲调较向日不同,是上扬的, 颇有激昂之情,且越来越高,直飞到云端里去了,让他再也和不上。他愣了愣, 既而笑道:“哎呀,真不愧是李爱卿的夫人,果然有才,把这曲子改得如此巧妙!” 沈箫仿佛没听见,调子一转,又低了下去,好像淅沥春雨打在鸳鸯瓦上,微 弱又微弱。 整个场子上的人大气不敢出,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等待,等待。忽然听 得一声高起,重重的叹息,但立刻又低下去了。 他们又屏住呼吸,等待,等到箫声低到不能再低的时候,曲子终于见了端倪 ——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好,好!”皇帝拊掌笑道,“每转韵处皆转曲调,次次不同,回回传情, 只有如此人物才配得上李爱卿!” 旁边的宦官就讨好地提议道:“万岁既然如此看中洞箫妃子,不如今天也一 并封了仙音,不是双喜临门么!” 皇帝沉吟道:“技艺是绝了,只是她总奏着种怀念故国的曲子,和今天的盛 典不太相符。” 完颜珏一边冷笑道:“乱党哪有不怀念故国的?” 他还要再说下去,却被皇帝制止了,一指台上,原来沈箫准备吹第三首曲子 了。 一个诺大的场子刹时鸦雀无声。 沈箫擎着她的箫静静地立着。 下一首曲子。 下一首曲子是她长久以来一直想吹的,又一直不敢吹的。 “反正我也没什么牵挂了。” 这是林筝说的。 对,没什么牵挂了,连死都不怕了,那就吹吧。要死就死在这乐曲里。 她深深吸了口气,吐出了第一个音。 没人知道她吹的是什么,依旧在等待。 然后第二个因,第三个音,一个乐句,两个乐句…… 还是没有人敢出大气。 这……这曲子……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眼望,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 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这曲子可不就是惹下无数杀身之祸的《满江红》么! 高堂上的人面面相觑,院子里的人热血沸腾。 “叫她停!叫她停!”皇帝拍案而起,“叫她停!把她抓起来!” 完颜珏第一个跳上台去,劈手夺过洞箫,又重重一巴掌打在了沈箫的脸上。 音乐戛然而止,沈箫的脸偏到一边去,血滴在地上。 “不识好歹的臭娘们!”完颜珏骂道。 但是沈箫忽然抬头瞪了他一眼,目光如剑,刺得他愣了一下。而一愣之中, 沈箫已经重新站了起来,没有洞箫,也用嘶哑的声音接上了未完的曲子。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高堂上的人已经全部都站了起来,又有十几名士兵跳到了台上。 完颜珏狠狠地一脚沈箫的腰间,让她再也站不住,跌坐下去。 可是音乐却没有停止,院子里忽然什么人又唱了起来: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接着,无法压制,从场子的各个角落,全都是歌声,对着这沦陷的城市呐喊: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歌声此起彼伏,连屋顶上的瓦片都仿佛在震动,墙上的灰扑簌蔌往下掉, 即使只有微不足道的力量,也要把高堂里的人埋葬。 “造反了!造反了!”皇帝不无惊慌地叫道,“将军!快来护驾!快把这些 乱当统统给朕砍了!” 有什么地方就闪出了血光,但是歌声立刻把嚣张的喊杀声淹没。 又有什么地方溅出一道血,但是歌声却在彩虹般的血色里辉煌。 沈箫伏在地上,完颜珏那一脚踢得她痛彻心肺,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 可是,心里却还在歌唱的:“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眼望,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皇上!皇上!”突然什么人扑上台来了。 “李爱卿,你……” 居然是李磬么?沈箫艰难地睁开眼睛看。果然了,但是李磬满身的血污,根 本不像是来参加盛典的。 “林筝……林筝被北义师的乱党劫走了!” 完颜珏一把揪住李磬的领子:“什么?北义师的乱党?在哪里?” 李磬显然是新伤旧患一同发作,没有力气挣扎:“我……我去大牢要带他来 这里,就见到一个黑衣人……我……” “黑衣人到哪里去了?”完颜珏焦急地逼问。 “南门。” 完颜珏丢下了李磬,大声命令道:“都给我追!上南门那里去!一定要把乱 党给抓回来!” 沈箫痛得厉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 即使死,也要让林筝和柳笛逃出去!她想。 于是她拼命要挣开眼睛,要继续歌唱。 可是睁开眼睛时,只发现自己在李磬的怀抱里,被抱着,在渐渐黑暗的小巷 里奔跑。 “李磬……你……” 她想要挣扎,但是李磬抱得紧。 “你放开我!放开我!”她愤怒地说。 “我不会让你死的。”李磬简短,陈旧的誓言。 在黄昏的暮色里,他的脚步如飞,风声呼呼地响在沈箫的耳边。 “我带你去见林筝。”他说。 沈箫怔了怔:“什么?” 而李磬没有回答,突然停住了。 昏暗里传来一个人的笑声,完颜珏。 “李磬,你的狐狸尾巴终于还是露出来了!” 已经近在眼前了,完颜珏脸上得意的神色一览无余。他的钢刀亮晃晃,唰地 指到了李磬的面前。 李磬将沈箫整个人往背后一甩,背在背上,然后左手直向刀刃上抚去。 沈箫和完颜珏都暗暗吃惊,而一惊之下,李磬右手也已触到了刀柄,握住了 一抽,完颜珏的钢刀撒手易主。 “李磬,你……” 完颜珏惊愕地张大了嘴,但他的头已经保持这样的表情离开了身体。 污秽的血融进浓黑的夜色里,腥臭不堪。 “李磬……”沈箫轻轻地唤了一声。 李磬将她重新抱入怀中,但同时手里的钢刀鬼魅般飞出,无声无息地没入黑 暗里。 前方沉闷的一声,有人倒下了。 “李磬,你……你是北义师的?”当他们再次开始奔跑时沈箫问。 李磬不回答,也不用回答了。 东门口没有守卫,门外是河。 李磬把沈箫放在河岸上,她就看到河里的船。艄公是陌生的,但是已经可以 猜到谁在船上。 “来了?”艄公一抬斗笠。 李磬点点头,对沈箫道:“走吧。” 沈箫愣了,无法挪动脚步。 船里出来了林筝,无言相对。 李磬忽然打横抱了沈箫,一跃上船,放下了,又跃回岸上。 “我真不想把她交给你。”他对林筝说,“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林筝郑重地点了点头。 沈箫的眼泪夺眶而出:“李磬,李磬……我们一起走……我……我……” 昏暗里看不清李磬的脸,只听他简短地对艄公道:“走吧。”然后,毅然决 然地转身走了。 “反正我也没什么牵挂了。” 这是林筝说的。而李磬的这一转身,就把他唯一的牵挂留在了船上。现在他 也没牵挂了。 “李磬——”沈箫用尽全力的呼喊。 呼喊。 她这样喊了好久,在南归的船上,日日夜夜。 柳笛由于身体的缘故,在半途就被北义师的人接走了。 沈箫和林筝两个月后才展转到了临安。 一曲《满江红》,响彻中原大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皇上圣旨,封仙音公子林筝,洞箫妃子沈箫为仙音,即刻重开乐府盛典。 梳妆台上的烛火跳动,沈箫拿了把剪子去剪,剪一下就高一截,就长久以来, 她对李磬的魂牵梦萦,她不会忘记,所以,剪烛芯,越剪越记得清晰。 她的妄想,成为仙音的妄想,听林筝抚琴的妄想,一一都实现了。可是李磬, 李磬如今在哪里呢? 沈箫看一眼漆黑的夜幕,微微湿润的空气带进来一屋子的歌舞升平——这是 临安,汉人自己的地盘,杀戮显得那样不切实际的遥远。可是杀戮,时时在她的 脑海,压抑着她心胸,灌满了泪水,她想深深的,深深的吸一口气,可是无法呼 吸。 “你怎么了?”从后面轻轻搭着她肩膀的人是林筝。 她没回答,听见丫鬟匆匆跑来。 “小姐,有人求见。” 她心里的火花跳跃:李磬,是李磬么? 带着笑,带着泪,飞奔。 厅堂里的人是柳笛,断了一条手臂,二十多岁的脸上有四十多岁的风霜。 “我回来了。”他说。 沈箫失望里,还是给了他一个微笑。 柳笛也知道沈箫的心思,走上前来了。 “李磬……”他缓缓开口,“北义师的人告诉我……李磬已经不在了。刺杀 金国皇帝,由于之前受了伤,失手被擒,已经斩首了。” 沈箫惨白着脸,倒退了好几步,但终于没有倒下去。 “传说,李磬临刑前说……说他好想听一听《满江红》。” 南宋重开乐府盛典,除了林筝和沈箫,柳笛的事迹也震动朝野,封了仙音。 那一天,林筝的筝,沈箫的箫,柳笛和乐而歌,曲子就是《满江红》。 皇帝听了,满心欢喜地赞叹:“听说有东西南北四乐府,今天见了三个已是 不凡了。” 三位仙音相互望望—— 和李磬比起来,我们算什么?永远只是韵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