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夜话之乌金手 作者:柳异人 一念之误,乃至于此。——遁斋闲览 一 身旁腹部隆起的崔氏已经在熟睡中翻了三次身,夜近子时,蔺扣门却知道今 晚于他将是一个特别难熬的不眠之夜。 自从两个月前的那次镖局失风以后,蔺扣门再没有机会尽情的酣睡过一夜, 总是在四更时分就忍不住披衣而起,在月光下巡视镖局。 吴乘月已经不止一次当面笑过他:“我的蔺婆婆,失了那一镖,老大都没急, 该赔的也已经赔了。你何苦整日这样紧张兮兮。至于说老三的死,江湖上的日子 就是刀头舔血,今日你死,明日我亡,白日放歌须纵酒啊,别苦着自己。” 论辈份吴乘月应该叫他一声“二哥”,可是扣门脾气随和惯了,做事也有些 优柔,全没有闯江湖者的虎气,背地里连镖局的趟子手也叫他“蔺婆婆”。吴乘 月跟他交情非同一般,更是当面直呼绰号。 当年,他是和吴乘月一起投进潇湘镖局的。这之前他们在江湖上的名号也是 并称的,唤做“乘月扣门,指掌湘南”,其实是指他们手上的功夫“失声掌”和 “破空指”。 潇湘镖局是湘中最大的镖局之一,仅次于一刀镖局。潇湘的总镖头更是赫赫 有名的“一气破万刃”孙渡。跟着他以后,扣门和乘月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三十 五岁这一年,乘月娶了一房媳妇崔氏。 孙渡是湘中大豪,也颇有韬略,他四十岁挑起这家镖局,短短五年就收罗了 包括扣门乘月在内的四位武林好手为他效命,并与这四人义结金兰,共计大事。 扣门是五人中野心最小的一个,他只想安安稳稳的领到每月的红利,踏踏实 实的娶妻生子,过小日子。毕竟他已不再少年,当年闯荡江湖的劲头早被岁月消 磨得干干净净。 孙渡是个不怒自威的人,他的命令不容违抗,在他面前,连四位兄弟兼属下 也不敢放肆。 在内心深处,扣门深怕孙渡,他捉摸不透怎么会有像总镖头这样刚硬铁面的 人,也许这就是豪杰。他只希望自己能不折不扣的完成总镖头每次下达的任务。 他的谨慎缜密仿佛也赢得了孙渡的欣赏,派他押镖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他变成 了镖局的内务总管,始终镇守在总局。 其他人对这样的安排似乎也心领神会,认为这是最适合扣门的位置。 扣门很满意这样的安排,没有风险也不会过于劳乏。他感觉总镖头不但没有 轻视他,而且是打心眼里看中他的内务才能。每次总镖头押镖回来,一进门总会 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对于孙渡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这样的一眼已经充分 暗示了他的信任。 可是扣门还是有些畏惧总镖头的目光,即使他今年已年逾不惑,他还是希望 尽可能少见总镖头。扣门常暗暗对自己道:“这就是命数,我和总镖头脾性不合, 终究是两路人。” 对于近来扣门的反常,孙渡也对他当面提过一次:“老二,天大的事有我, 你不必太焦虑。” 扣门忙躬身回道:“总镖头,事发突然,身为镖局总管,吾心难安,只怕有 对头会对镖局不利。” 孙渡摆了摆手,道:“对方未必是针对我们镖局,也许是路过的剪径大盗, 六扇门已派高手协查。另外我也已请了一位高人前来相助,不日将到。我们静观 待变,我已吩咐老四老五最近走镖要格外小心。” 扣门不敢深问请了何方神圣,便躬身告辞。他庆幸总镖头没有因他夜不能寐 的反常而疑心更多。江湖险恶,防人被防俱是常情。 二 事情出在两月前清明时节,走镖出事的老三“黑刀神”司空泣。 司空后蔺吴二人进镖局,年龄排在第三。三年前他一进潇湘镖局,潇湘声威 一振。因他的快刀驰名江湖,实为孙渡强助。在潇湘五大镖师中,他武功最高, 应还局总镖头孙渡之上。 司空为人豪勇仗义,镖局上上下下无不敬服,他与总镖头亦感情最好。其余 他也将其余几位镖头视为生死之交,无话不谈。 扣门亦不喜司空,认为他是一勇之夫,全无计谋。但扣门城府甚深,不将心 事表露分毫,日常里与司空亦把酒言欢,相处倒也融恰。 及至司空暴死,全镖局上下无不大恸,扣门心中也不是滋味。 那一趟司空压的是入川的镖,一箱玉器,一箱银两。因在潇湘,这并不算大 镖,本来总镖头只打算派吴乘月带两名手下押送。倒是扣门进言道:“蜀道艰难, 还是派老三稳妥些。”孙渡点口称是,才换了司空。 事后乘月偷偷摸着脖子对扣门道:“乖乖,若不是你一句话把我从鬼门关拉 回来,这回”指掌湘南“只剩下一个了。唉,可惜了老三。” 司空泣是在刚入蜀遇害的,因为随行的两个车夫、两个手下也同时遇害,财 物抢劫一空,不知道对手人数模样。但后来按由六扇门的忤作推算,应该是黎明 刚上路的时分。因为在荒山野地,并无人目击,观尸体是中了刀伤,五人俱是一 刀毙命。司空泣的刀上由左肋下划至右肩,开膛穿腹。尸体运回潇湘总局大堂, 孙渡观后道:“凶手是一流使刀高手,他在老三拔刀前已看破他的封刀决刀势, 是以抢先出手,一刀破之,毫厘不爽。厉害,厉害。” 此事震动湘江武林,湘中以一刀镖局为首的八大镖局均派人来唁。潇湘镖局 上下一片气沮,实至两个月后的今日仍然士气不振。 此后总镖头孙渡更沉默寡言,总管蔺扣门叹气更多,吴乘月更加留连醉乡, 臧寻花更频繁的出入青楼。 五人暴尸两月,六扇门答应侦破,却迟迟不见动静,看来打算以“武林械斗” 销案了。 谁都没有料到,事情并没有结束。 三 扣门今夜之所以心绪烦乱,虽然不无司空之四的阴影,更重要的却是两日前 发生了一件更加令他失魂落魄的事。 那个不久前还劝他想开些的老兄弟吴乘月,居然在两天前的月夜于江畔狂饮 大醉后,坠江溺死了。 第二天,乘月的尸体被人发现时,已经在河里泡得有点浮肿。总镖头只叹了 一口气,道:“吴醉鬼啊,抬下去。” 衙门验尸结果显示无反常现象,当是酒醉失神误落水中。乘月逢假日习惯独 自去江边痛饮,最近意志消沉而更沉溺壶中,倒也并不奇怪。 只是扣门俯视他那浮肿的面貌时,不禁黯然神伤。 对于镖局,这一次的打击也许比不上司空的暴亡;可是对于扣门,感情上却 是翻江捣海的。 那些当年与乘月并肩作战的常景封闭在记忆中,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 如今却一幕一幕清晰的展现出来。 乘月嘴里喷着酒气,在山岗上排着与他并肩而坐的扣门的肩头道:“大哥, 没人真正看得起我吴醉鬼,在这世上我就你一个亲人。” 乘月按住伏在屋檐上的扣门的臂膀道:“大哥,你在屋外守着,飞天鹰出了 名的扎手,我冲进去把他引出来,我要不成了你就快跑。”星光下他的眸子在闪 亮。 乘月把楚楚动人的绣红推到扣门的怀里道:“大哥,我吴乘风的女人就是你 的,你中意就拿去。” 乘月在雪亮的月光下缓缓闭上眼睛,轻声吟道:“大哥,好长的夜呀。”他 髭须丛生的脸庞在一片银白中是如许瘦削。 …… 四 所有这些其实都还不能令扣门今夜难以自已。 毕竟他是一个年逾不惑的男子,除了兄弟和镖局,他还有他的妻子和他妻子 腹中的孩子。有了他们,足以慰藉他的伤心伤痛,他的满怀愁绪。 可是,今晨,事情又有了变故。 总镖头招他到书房议事。总镖头同以往一样,坐在窗前,背对着他。扣门趋 至总镖头的侧面,注意到他面色很不好。这两个月来他老得很快,扣门突然发现 他已像个老人。不知是否幻觉,乘月虽然才死了两天,总镖头的皱纹仿佛突然加 深了数道,满头长发都已花白。 “老二,”总镖头沉声道,“我请的那位凌云城的高人终于要到了,也许就 在明日。” “还是来调查老三的死么?” “恩,除此以外,还要调查老四的溺死。”总镖头的语气里有一些奇怪的味 道。 “老四的死?不是官府已经得出结论说是酒醉溺死么?”扣门眸子一亮。 “昨夜接到那位高人传书让我们且慢下葬,他还要再验一次老四的尸体。” 扣门眉头一皱,总镖头并未注意这个细节:“乘月不测已两日,总镖头既已 吩咐不再大办丧葬,就应该早早入土为安。为什么还要验尸?究竟是不信任官府 的忤作,还是觉得乘月之死另有别情?”他一口气说完,才觉自己语气稍有冒犯。 总镖头仿佛也有所感,缓缓道:“老二,你别急。我知道你和老四交情非凡, 只是对于老三老四两个月中连续暴毙,你就没有起过一丝疑心?我想你一定有, 不然你不会多日来没夜巡察镖局不辍。” 扣门道:“职责所在,扣门不敢怠慢。” 总镖头道:“我明白,你一定疑惑,一个月前我亲口对你认定老三之死是剪 径大盗所为,为何今日又作此问。”总镖头突然推桌而起,转身直视扣门道: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认定此事是有人蓄谋所谓。一刀毙命,一刀毙命……老三这 样的高手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普通的毛贼有这等手段?” “那总镖头当日为何……” “因为我怀疑镖局有内奸,怀疑有人将这次行镖日程路线透露给了凶手。甚 至老三纵横江湖的”封刀决“,也有可能已通过内奸,为对手掌握。” “封刀决!”扣门瞳孔骤然收缩,“总镖头莫非是怀疑……” “不错,当日我最怀疑的人就是你。知晓封刀决秘密的只可能在我们五兄弟 中,而当初是你提出换由老三走这趟镖,而镖局每次行镖路线均由你定夺。因此 你的嫌疑最大。” 这一刻,扣门心几乎跳出了胸腔,急忙道:“扣门万死效命总镖头,决不言 叛,望总镖头明查。” 总镖头淡淡一笑,摆手道:“我早已不怀疑你,否则不会对你明言这些。” 他转过身去继续道:“你可知为何我打消了对你的疑虑?” 扣门几乎汗如雨下:“扣门不知。” “因为你为人谨慎而又无野心,这些日子夜巡如果说是你故作忠心,那今日 你为老四顶撞于我足见你一片赤诚。最重要的原因是,乘月是你的死党,你们的 感情我看得出,你绝不可能将矛头指向他。乘月既死,扣门无嫌矣。” 扣门抹了一下前额道:“总镖头明鉴,那是否真有内奸?对方又是……” 总镖头捻髯道:“先杀司孔泣,后灭吴乘月,潇湘镖局将会一蹶不振,而从 中得利的……” “难道是我们的同行?”扣门道“不可能,老三死时,八大镖局均来吊唁, 诚恳得很……” 总镖头冷然道:“哼,猫哭耗子,他们八家心里的想法你怎么猜得到?何况 要杀老三,这么快的刀,这人已呼之欲出。” “是一……” 总镖头摇手打断扣门的惊呼,意味深长的点点头,道:“除去他,我想不出 第二个人,不过这一切都处于我的猜测,还有待于那位高人的验证。说实话六扇 门的人若是被收买,也是毫不奇怪的。” 扣门发现总镖头一点也没有老,历经大变,他只是更加深沉多智,今日与他 说的话比两个月来加起来的还要多。 “总镖头,那内奸难道是……” “除了他没有旁人了,他是你们四个中入门最晚的,身份又是最神秘的一个, 从不肯透露自己来历。平日栖身于青楼楚馆,未始不是掩人耳目,与外界联系。 老二,他与我们结义一年,平心而论,你真的了解他么?”他顿了顿,续道, “而且老四遇害那晚,他也不在镖局里。若说他是对方派来的卧底,真是丝丝如 扣。” 扣门皱眉道:“总镖头句句在理,只是他毕竟是自己兄弟,没有确切作证, 切莫误伤好人。” 总镖头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扣门,你可知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他自问 自答道:“就是存心太软,做事不够果决。身处江湖,是要吃大亏的……我也希 望我猜错了,唉,今日之潇湘,但凭你我兄弟二人支撑了。” 扣门只觉心头一热,道:“但用得到小弟之处,小弟万死不辞。” 二人虽没点明,却已心领神会,总镖头怀疑的内奸自然是老五“乌金手”臧 寻花。 臧寻花一年前投入潇湘,功夫在一件唤作“乌金手”的奇门兵器上,这件兵 器行如手套,据说是乌金打造,使用时套在右手,十分犀利。当时总镖头招揽人 才,不问出身,将此人拢至旗下。乌金手霸道直追总镖头的“一气破万仞”气功, 潇湘一时声势大振,几乎盖过了湘中第一镖的一刀镖局。而这臧寻花行事孤僻, 与其他四位镖师虽拜了兄弟,除公事外却绝少交往,只好美色,留连温柔之乡。 他至今行镖大小二十一次,却从未失手。平日总镖头重其才能,其余小节一概不 多加过问。 这时扣门又道:“扣门多嘴,敢问总镖头倚重万分的那位其人究竟是谁?” 总镖头捻髯道:“他是个奇特的人,你未必听过他的名字,旁人唤他做”柳 异人“。据说此人精于医道相术,又善侦缉查验,是江湖中的破案高手。只是大 圣无名,混迹于红尘中,绝少露出痕迹。我与他七年前有一面之交,他断言我七 年后有祸,嘱我届时传信去凌云城找他。奇人啊,奇人!” “柳异人……”扣门琢磨着这个名字,久久难以释怀。 五 这就是蔺扣门今晚难以入门的最大原因,那个叫“柳异人”的陌生人。是他 让扣门心跳紊乱,时而心惊胆寒,时而心若枯槁。 柳异人,他凭什么断定七年后会发生的这一切?他凭什么远在异地就判定乘 月的死有蹊跷,需要重新验尸?总镖头凭什么就对这一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如此信 任?柳异人,难道不可能仅是个危言耸听、巧言命中的江湖术士?何必要这样在 乎他的到来? 可是扣门还是无法平伏自己。柳异人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因为除了潇湘镖局暗处的敌人,只有他知道“黑刀神”之死的秘密,也只有 他知道“破空指”吴乘月溺死的真相。 两个多月前,子虚城外温泉。 飘动花香瓣影的温泉水浣洗着客人的肌体,任何人这时感到的都应该是从足 底至顶心的舒畅轻松,而不是紧张。这时的浴池里只有两位客人,整个浴场已被 他们包下来,本该在旁服侍的窈窕淑女也早被遣走。浴场外为了戒备森严的警卫, 任何人他进一步都是刀剑无眼。 浴池中央那个胖客人悠闲的泡着,在蒸汽缭绕中斜睨着另一个清瘦的客人。 瘦客人浑身上下像一个绷紧的弦,和周围气氛毫不协调。 “为什么要我藏头露尾赶到这里?你们有什么花招?”瘦客人生硬的说道。 “放松一点,我的蔺总管,让你头巾包面进来,是为了你好,你慢慢就明白 了。” “我和你们一刀镖局素无往来,你们……” “蔺总管,我姓白了喜欢开门见山,我们赵总镖头一向很欣赏你的才智,如 果你愿意倒入我们这里,月俸比潇湘加倍,如果你能拉到其余几位镖头过来,另 有重谢。” “你们是看到我们潇湘最近生意红火,要来挖我们的墙角。枉你们号称湘中 第一镖……” “住口!”胖客人厉声打断道,他随即又眯起眼,绽放出笑意:“蔺总管, 江湖人就走江湖路,只要能成事,不计用何种手段。江湖是强者为尊,弱者只能 任由宰割。识时务者方为君子。” 瘦客人霍然从浴池里站起,道:“恕不奉陪了。” 胖客人躺在那里没动,只悠悠道:“嫂夫人有喜了吧,恭喜蔺兄四十得子, 可要好好珍惜爱护才是。” “你……” 离此会七日后,子虚城外温泉。 仍然是只有两位客人。 瘦客人道:“这就是司空老三”封刀决“的第一式图,是他醉后被我套出来 的,准确与否我却不知道。” 胖客人眯起眼睛接过那张书页道:“当时没有别人看见?” “没有,在我们镖局的后院里。” “恩,司空老三入川这一镖已经定了?” “应该不会有变。你们,你们真要杀了他?” 胖客人咧嘴一笑道:“其余的事蔺总管不必担心了,我保证潇湘垮掉后阁下 能当上一刀的副总管,另外万助钱庄里我已替蔺总管存入了一千两白银。哈哈哈 哈……嫂子一向可好?” 四日前,子虚城外温泉。 依旧是一胖一瘦两个身影。 “不行,我已经对不起镖局了,我觉得总镖头已经开始怀疑我了。这些天我 每夜都无法入睡。司空老三,司空老三是因我而死的……” 接着是胖子柔声低语,语音含糊,还有瘦客人的低泣声。 良久,两人声音转高。 “什么,你们要我杀吴乘风?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们杀了我吧。” 胖客人继续低语,瘦客人时而高声反抗,时而低声呻吟。 “这包”七醉散“你倒在他酒壶里,不会有人要验出来,到时只需要……司 空老三和吴老四都不肯跟赵总镖头合作,他们只能走这条路……” 两日前深夜,湘江畔,梦迴崖。 两条人影并肩而坐。 “大哥今天的酒好沉郁,化不开的沉郁。”月光下,络腮胡子的大汉举起酒 壶凑近嘴边又喝了一口。 “兄弟……”一旁的修长白衣人预言又止,一片明雾中竟似有盈盈泪光。 “蔺婆婆,你怎么了?你怎么今天一口都不喝?” “老四,我对不起你,我……” “大哥,你……这酒……是不是一刀镖局叫你干的?几天前我扇了他们白总 管一个耳光,这个王八蛋,是不是他叫你……” “没有,兄弟,我没有……” “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大哥,我不怨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让我死, 我就死……只可惜指掌湘南再不能并肩闯江湖了……”大汉目光逐渐迷离。 “老四,老四,你醒醒……老四……” 大汉在雪亮的月光下缓缓闭上眼睛,轻声吟道:“大哥,好长的夜呀。”他 髭须丛生的脸庞在一片银白中是如许瘦削。 “老四!”那男子的低泣声在月下更加凄凉。 六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只要发现老四身死的秘密,必然会怀疑与他最接近 的我,只有我有机会拿到他的酒壶。只要最后排除了老五,凶手就只剩下我了, 何况那柳异人会相人之术,相人之术,好可怕的法术,是不是能看出我就是亲手 杀害兄弟的凶手?” “老四,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必须杀你,不然娘子和她腹中快要诞下的孩子 都会被祸及,为保自身,我只有牺牲兄弟,牺牲镖局了,老四,你莫怪我。” “可是若是察出真相,总镖头知道我才是那人,他必不会轻饶我,镖局的兄 弟们也不会轻饶我。”一想到孙渡严峻的面容,以往的畏惧加倍的向心头袭来。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只有做到底了!一定要赶在柳异人之前定案。” 臧寻花听到屋外有人轻声呼唤,不由心头着恼:昨夜刚会过了小香菜,身体 疲惫的只想睡一整日觉,哪管镖局里这个死那个亡,说穿了大家都是受雇于孙家, 什么结拜兄弟,都是骗人的把戏。只要在这里有钱赚,有姑娘玩,其余的可管不 了那么多。是谁打扰了我的清梦?好大的胆子,看看是那个狗奴才,找到我五爷 城里的暗穴来了,好大的胆子。 “谁啊?”臧寻花粗声粗气的喝道。 “老五,是我老二,有新情况,总镖头唤我来找你,快换了衣服跟我去。” 听说总镖头知道自己的暗穴,臧寻花一阵心慌,按理潇湘镖局的人都必须吃 住在镖局,即使去花街柳巷,也不可另找落脚,以免与江湖上人暗中往来。总镖 头允许他时常嫖妓已是破例,这下还不是重罪。 他忙不迭道:“是蔺总管,我当是谁,我来开门,我来开门,总镖头怎么会 知道我在这里,这怎么说的,真是……” 他穿了鞋袜,嘟嘟囔囔,满不好意思的来开门,见外面正是蔺扣门一身黑衣 夜行衫。 “蔺爷,有行动?”虽然是结义兄弟,仍然不习惯称呼二哥,就如扣们仍旧 叫孙渡总镖头一般。 “恩,进屋再说。”扣门机警的朝门外一瞥,闪身关门,道:“就你一个?” 臧寻花忸怩道:“是呀,要马上出发么?” “恩,穿好衣服,乌金手在么?” “在,在。这宝贝我从不离身。”臧寻花回身弯腰曲枕下取那乌金手。 蔺扣门就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出手了,一掌无声无息欺止他的背门,正是看 家绝学失声掌,这一张蓄势已久,臧寻花以背对敌,落尽下风,只哼一声,已被 震碎心脉,居然未吐一口鲜血。 扣门满意于自己多年未与人交手,功夫仍未撂下,本来他担心偷袭失手,成 持久之势,未必是臧寻花对手。 这是他眼中透出疯狂的杀戮之色,负起臧寻花的尸体,揣起那乌金手返身便 走。 城西八里沼应该是最理想的弃尸之所。 七 天将黎明,返回镖局的蔺扣门轻轻叩开总镖头孙渡的卧房门。 孙渡孤身一人,并未娶妻,一望卧室装饰便知他生活清苦得很。 “总镖头……”扣门压低声音道。 “何事?”孙渡受他感染,也压低声音应道,弹指之间他竟已披衣而起,拉 开房门,好快的身手! “属下有事密禀,是关于……”扣门环顾身后神秘道。 “进来再说。”孙渡让进扣门,转身关门。 扣门稍一犹豫,这一出手机会已丧失。“应该还有更好机会,”他自我安慰 道。 “是关于臧老五的?” “是,总镖头英明。” “快说。” “臧老五昨夜突然死了。” “死了?你怎么知道?” “我昨夜去监视臧老五的动静,发现他已被人杀了。” 幽暗的卧室内,两个人影模糊之极。谁知这低声密语中却含着杀机。 “看出来是谁干的么?” “总镖头绝对难以想象,那人竟是……”扣门故意顿住不说。 “是谁?”孙渡追问道。 “是已死去的司空老三?” “啊,是他!”饶是孙渡一向沉静多智,这是也不禁失声惊呼。 扣门几乎已忍不住要出手,但他仍生生忍住:“这还不是最佳机会……还是 因为我内心深处一直隐隐畏惧与他么?” “司空泣一直没有死,那尸体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你见到他了?” “没有,属下虽没有亲见,却有一件极有力的证物。” “何物?” “总镖头你看。”这时孙渡才注意到扣门的右手一直藏于袖内背于身后。这 时他已将右手伸出,左手撩开右手衣袖。 衣袖褪去,露出的竟是一支手,金光闪闪的手乌金手。 孙渡正要转念这不是臧老五的兵器,为何……那支手已向他挥来“啊!”老 人在惨叫声中急退,胸口已渗出一片殷红,那破碎的衣衫正显出一只手的形状。 “乌金手配合失声掌,天作之合!”扣门心跳如鼓,终于抓住了机会,这时 绝不可手软。 “是你,是你,原来还是你……” “不错,是我,总镖头,我也不想,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要怪我。”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我要你的命!”孙渡一声清啸,疾扑上来,双手抓 向扣门的面门。 乌金手真的很犀利,这一掌击碎了孙渡右半边脸颊,可孙渡也在那瞬间夺下 了乌金手,用他的嘴。这是相当诡异的一幅场景,半边脸一点一点的塌下去,他 的牙关紧紧咬着那件残人的兵器。 扣门冷笑道:“我就要这样的结果,总镖头,你安息吧。”他返身离去,孙 渡的尸体倒地。 “臧寻花刺杀总镖头后逃走,向江湖中人下格杀令。”扣门在清晨满腔悲愤 的向潇湘镖局惊惶不定的众人宣布道。 八 蔺扣门见到柳异人的时候吃了一惊,原来他只是个三十出头风尘仆仆眼睛很 亮的灰衣青年。 那灰衣青年验完吴乘月和孙渡的尸体后,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样?”扣门冷冷的问。 “证据已经齐备,吴乘月也是中一种奇毒而死,那毒叫作七醉散。” “都是臧寻花下的手。”扣门恨恨道。 那青年盯着他的双眸缓缓摇头道:“不,和臧寻花没有关系,凶手另有其人。” “你如何知道?” “我今晨进城的路上遇到了臧寻花,他已说出了一切。” “不可能,我明明已将他……”扣门看到所有人疑惑的表情,终于说不下去 了。 “不错,你已将他杀了,否则你又怎能得到乌金手栽脏?” “你血口喷人……” “蔺总管,你可知道我如何会最先怀疑你的么?” “你……” “是乌金手,是这支乌金手,你要用它栽脏,弄巧反拙,弄巧反拙啊。” 扣门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等灰衣青年说下去。 “你可知道孙总镖头临死为何会咬住这乌金手不放?只因为他要向我传达一 个秘密,关于凶手的秘密。……他虽说死得冤枉,可也为自己报了仇。” 扣门恶狠狠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一刀镖局派来的奸细,妄图瓦解我们内 部,来人,将他拿下!” 没有人动,所有的人都在等着听那灰衣青年的解释。 灰衣青年好整以暇,微笑道:“口加一支手,是什么字,蔺总管,难道你还 不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