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师傅 作者:过铁 秋日的淡阳,从唐河沿岸的老梧桐树梢,透射到镇子的街上。日子在一天一天 地流淌着,就象穿镇而过的千年唐河,缓缓地,无声地流着。 明兴吸着烟,眯眼看着人群在店门口走过。阿桂又不知到哪家店窜门了,早上 到现在,张都没开,就往别处跑,真是只闲不住的没脚蟹!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 驻足在门外,看着墙上挂着的衣服,欲进又不进。明兴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瞧了一 下,站起来笑道:“进来看看!刚上市的新货,粉色的三件套,你穿着肯定好看。” 说着,将烟叼在嘴上,用乌叉头把那身套装叉了下来。“不用取下,不用取下,我 只是看看!”女孩急急在说道,两条腿已移了进来,用手摸了摸料子,又抬起头来 看其它衣服。烟弥漫地有些呛眼,明兴将半支烟扔出了店外,抖了抖手里的衣服, 笑道:“你是葑师的学生吧?刚刚你们学校有人来买了一套去。 我这人对学生是最优惠的,哪,都在买120 元的,给你也是80元。“”这么贵 呀! 还说最优惠呢。我晓得这儿的人最喜欢斩我们学生了。“女孩回过头来,又用 手摸了摸。明兴料定她是看中了这套,笑道:”还贵呀,人家店里开价都是180 哪! 实在是我也有一个象你这么大的女儿在上学,知道现在的学生真是不容易,才 没开高价!“他看到她低着头抿了抿嘴,接着道:”这样吧,你也是成心买,再便 宜5 块,怎样?“女孩没接口,脚却渐渐移向店门,明兴上前两步,笑道:”那你 说说,没关系,还个价好了。“”要么60元。“女孩摸着墙上的牛仔裤,回道,” 60元其实我也是还高了,看在老板这么会做生意面上,就算了。“明兴故作皱了皱 眉,笑道:”小姐真会讲话!这个价钱我是要亏本了。再加5 元?“”一分也不加! 你不卖我就再去转转。“明兴没法,连道:”好好好!反正明天也要去进货了,我 就做次好人,亏本卖一件给你。“ 阿桂已候在店外多时了。她双臂抱在胸前,侧着身子与人聊着,不时侧眼瞧瞧 店内。那头浸润暏喱水的绻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黑亮亮地披在肩上,看着有些湿 漉漉地。黑呢短裙下着棕色长袜,四十多的人了身材还细祧着,细看才见到暗黄的 脸上沉着些重重的色斑。阿桂见明兴拿眼示意,遂走进来,搭讪着拽起墙角的布帘, 让那学生在帘内试穿。学生穿着嫌大,明兴在墙边地上的衣服堆里找了半天,也没 见中号的,阿桂急急地过来帮着找,才想起前两天连着买了两套中号。明兴笑道: “天蓝色的中号有,一样的式样,要不你试试这件?”“没有粉色的了?我就看中 这色儿。嗯,我过两天再来吧。”阿桂看着女孩出了店门,心想今天开张又碰了个 冲头,看来一天的生意也不会好。 阿桂弯腰理着翻乱的衣服,见明兴又坐下来点了根烟,不由火起,道:“你倒 是定心!叫你今天就去进货,偏偏要晚两天再说。哪,生意逃了。”明兴不言语。 每次不顺心,阿桂总是要找个茬怪三怪四,两人结婚以来,一怪就怪了明兴二十年。 阿桂走到门口,朝东面探着,过不了一会,对明兴道:“在4 号买了。 还说过两天来,现在的学生也真会讲话。“她远远地见到那学生手里提了件粉 色衣服,走出市场门口。衣服外面的塑料袋,在太阳底下晃着有些刺眼。阿桂想到 明兴平时的懒散,越想越气,”也不怪人家一走进门就买了。你看看4 号,装潢得 多气派,又是木壁板又是顶灯照着。一样的货色,你这里60块不买,说不定到他那 儿80块人家还挖得快呢!“边说着,用手重重的掀了掀墙上衣服后面的网片,”再 好看的衣裳,挂在这种东西上出样,也不会好看!更衣室更衣室又没有!哪里会有 生意啊。“不想用力太重,网片连着一些衣服掉了下来。明兴憋不住回道,”不是 跟你说了,咱们这西片可能要拆了。装修装修,到时钱还不是扔在河里?“阿桂冷 笑道:”拆拆拆,喊了几年了,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等到真拆的辰光,人家钞票 也早已赚足了。有人懒么是真的!“明兴亦火起,立起来将香烟头扔到了店门外看 热闹的人脚下,高声叱道:”我懒?真正笑话!叫人家看看,一早上到了店里,就 兴兴骚骚地往人家店里跑,张还没开哪。“ 阿桂听得这话,当即双足用力在掉下的衣服上踩着,哭了出来:“天地良心! 我骚!我去骚给啥人看?李明兴今天你给我说清楚。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店!你 这个猪头都进回来的啥个货?洋不洋,相不相,又不应时。要不是我去瞄瞄人家的 新货,你进回来的货只配给你这只猪穿!“一时,早有阿桂的小姐妹阿娴进来劝架。 她拦在两人中间,笑着数落着明兴:”明兴你也真是,她是女人啊,你大男人也不 让让她!“明兴一句回话噎在喉咙,被阿娴一抢白,只得噎回肚里。遂改口道:” 阿娴你看她嘴里喷出的啥闲话!我李明兴让了她二十年了,你看我回过几次嘴,对 她动过几次手?我死了,她就开心了!“阿娴将他推了一把,明兴没料到,倒一屁 股坐进了身后的藤椅上。店外的人觉着明兴的动作滑稽,都笑出声来。阿娴才想起 刚才用力过头了,倒有些尴尬,觉得脸上有些发烧,笑道:”大白天的,不作兴说 死不死的。“又回转身来看着阿桂,随手从衣袋内掏出张面纸,递了过去,笑道:” 儿子都十五岁了,动不动还要哭!“阿娴低下身,一件件地把衣服拣起来,拍了拍 上面的灰,先将它们挂在了旁边的衣架上。 阿桂也渐渐地停了哭声,只是双肩还一咻一咻地动着。她背身向里站着,不想 让人看到眼泪水冲洗后的残妆脸。又瞥见明兴坐在椅子里,过份凸起的肚皮一起一 伏在急喘着,两只眼睛还定定地看着她。她只得转过身,面壁而立。低头看到一大 块白灰掉在地上,旁边还有一颗大铁钉。那是钉在墙上挂网片的,掉下来的时候, 带落了一大块周围墙面的石灰。她提起左脚朝那铁钉踢了一脚,就当它是李明兴! 那铁钉撞在墙壁上,又弹了回来,在地砖上叮叮作响,滚落到了阿桂脚下。没想到 一个铁钉也来欺负她,就象李明兴一样,一辈子跟在周围,钉牢她。 她用脚踏着,下死劲左右旋捻着。又想起这两年来,两人都下岗了,开的这爿 服装店,生意又不景气,前途茫茫,心里一片地乱,眼泪又纷纷地落了下来。脚下 的白灰,被滴落的眼泪水浸染着,软软地弥漫开来,又慢慢地凝干,起皱,就象是 阿桂的心。她的心十七年前就风干、起皱了。 一阵的手机音乐响,店外的人纷纷从腰际的套内提出来看,音乐还响着,明兴 才想到也许是他的。接完电话,边放置手机,边站了起,冷笑道:“真是一对活宝! 一个刚闹过,另一个又闯祸了。”阿娴好奇地问,“又是谁惹你了?”“还有谁, 她的宝贝儿子,在学校里将教室里的灯打掉了。”一边说,一边拿起衣服堆上的头 盔,笑着对阿娴说:“我去一趟,谢谢你,这里帮我费心照看一下。” “你去吧!隔壁乡人,还谢不谢的,不要太难听。”阿娴边笑着说,边又推了 明兴一把。店外的人又是一阵哄笑,见戏已散场,也渐渐散了。阿桂仍面壁站着, 一声儿不言语。 明兴骑着摩托车来到藩葑中学。高中毕业后,他常时路过,从来没再进来过。 想想居然也有廿几年了。以前教他的老师,大约是都退休了。其实在学校,他 不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那时正是文革时期,他也并没有学到什么东西,草草毕业, 就草草下乡。他对这所呆了五年的学校,感情也实在淡漠得很。 “你就是李辉的父亲?李辉,你过来,自己和爸爸讲,都干了什么。”一个微 胖的女人,坐在桌边改作业。她头也不抬,用金框眼镜后的眼珠,瞟了站在办公室 一角的李辉一眼。明兴见儿子腻着满脸油汗,风干后的鬓发,在两侧脸上长长地翘 起。“爸爸,唐强把球抛过来,我用头顶了一下,正好撞上了日光灯。” 李辉仍站在墙角,没有走过来,远远地对着明兴说道。老师耸了耸手里的一沓 厚厚的作业薄,站起来瞪着李辉,道:“小小年纪,你倒学会了推三推四。你以为 你是马拉多纳?是在教室里,不是在操场上可任你胡闹。要是整个灯套掉下来,砸 到了同学怎么得了!幸好只是灯管破了,就这样,碎灯片掉下来,还是有女同学受 了惊吓。”明兴本是想当众骂儿子几句,看到他见到自己象老鼠遇着猫,掩壁索索 不敢走过来,又见老师态度生冷,遂笑道:“也是我们夫妻这两年忙着做生意,平 日对儿子疏于教育,给学校和老师添了不少麻烦。学校的损失,该赔多少是多少。” 老师半晌不作声。一阵的急促的铃声响起,刺耳、悠长,仿佛就在近处。明兴感到 有些突兀,心被揪了一下似的。办公室里有课的老师,拿着课本讲义,神态笃定地 走了。一个半秃的中年教师,从靠窗的大桌子上站了起来,急步到外面走廊,“哈” 地对着一只白瓷淡盂吐了口痰,顺手将手中的烟蒂也扔了进去。他回过头来看了看 明兴,对室内的女教师说道:“我去趟厕所,马老师这堂没课吧。”马老师笑道: “你去吧,我看门。”又见李辉仍站在角落里,她对他挥了挥手,道:“李辉,你 先去上课。”李辉看了看父亲,应了一声,转眼就消失在窗外。 对过是一幢白色墙面砖的大厦,反射过来的光,有些耀眼。那是一幢税务所, 好多窗子外,挂着空调的室外机,零零落落的,组成了一个莫名难猜的汉字,正视 有些象“富”字,侧眼看,倒象“税”字。“我知道你是谁。”马老师正眼瞧着明 兴。他茫然地看着她,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庞不方不圆,短发,眉笔画成的 眉毛下,鼻子有些塌,他记不起曾在哪儿见过面。以往开家长会,都是阿桂来的。 “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吧,马老师”他笑道。她走到窗户前,从三楼望去,树梢上 的绿叶,迎风轻轻地摇晃,“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你的大名,十多年前,我们同 班的同学就知道了。”明兴愕然地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你 倒是贵人多忘事。我是程娟的同学,还是同桌。”她突然回过头来,冷笑道。 明兴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爬上四楼回到家,又如何坐在沙发里的。难道自己真 象马老师所言,把什么都忘了?怎么可能呢?一个人将一生中最心动的女人也忘掉, 怎么可能呢?烟烧到了手指,薰染得指甲焦黄,肉一阵地疼,他才将烟蒂掐灭在茶 几上的烟缸里。双手枕在脑后,身子也整个地仰躺在沙发中。烟雾向四周弥散开来, 渐渐地淡薄了,融进了看不见的空气里,就象小娟的容颜,在十七年时间里,渐渐 地在迷糊、淡漠。明兴真的想冲回到过去,将小娟看清楚一点,清楚一点。他知道 他的小娟是永远年青,永远不会变老的。 明兴第一次见到程娟,是在自行车厂。十多年前,自行车厂是镇上效益最好的 工厂。那时候,等在厂门外排队提货的外地货车,排成一条龙,占了半条马路。 明兴从苏北插青上来,他父母请客托人,走路子,算是给弄进了自行车厂。他 在木工车间,一干就干了十多年,也只是混到了车间副主任。谁曾想到,他的主任 梦、厂长梦还没做全时,厂子就倒了。他和全厂职工一起,下岗了。 木工车间有好多农合工,是从镇子附近的村庄上招的。车间的重活累活多,镇 上的青年都不愿意来。那年生产任务吃紧,车间又新招了批农合工。明兴正在给一 只木箱打包,远远就听得有人喊他,抬眼瞧见张银娣正领着一个女子走来。 “李组,我晓得你人最好了。有点事情求你。”这张银娣是明兴组里的农合工, 生得矮小,脾性却悍烈,他对她向无好感。明兴手下的活不停,将铁钉一只只熟练 地穿透铁皮,一榔头一颗,敲进木箱接口处。他觑见那女子象是刚哭过,身上穿着 大花点的确良衬衫,青布长裤子,心里已明了两人的来意,仍自顾自干活,不接口。 银娣看他神情冷淡,只得搭讪道:“组长的活是干得又好,又快。哪个跟你搭伴, 最轻松不过了。小娟,你看看,这才是我们车间里的第一把势!”那个叫小娟的女 子,点头应着,睁着微红的眼睛,强作笑了笑,倒有两个酒窝显现。 明兴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停下活来,对银娣笑道:“是新来的吧。分在了 一组,还是三组?”银娣叹了口气,皱着眉道:“是我小叔叔的女儿。读书又读不 进。我小叔叔托人在大队里弄了个名额,好不容易挤进了自行车厂,没想到人家嫌 她太嫩,要退回去。”甬道里一阵风吹来,夹杂着松木板的香味,明兴沉沉地吸了 口,他最喜欢吻这股味道。“也不能怪段组和陆组,现在都是讲定额,计件了,不 象先前,能混就混。还要影响奖金哪!这你也是清楚的,生手熟手,上手快不快, 影响大得去了。”他说完,又看了看小娟,她一直低着头听着两个人的讲话。银娣 点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我现在的搭子,老邓,那个快手,李组你也晓得,碰 上我也是个麻辣的人。现在一天装十来只箱子,跟以前不好比,奖金也拿得多。当 然,不好跟李组比。李组一个人干,也顶我们两个人呀。”说得畅快时,几枚唾沫 溅到了明兴脸上,他倒是仍镇静地听着,眉头皱也不皱。“说起小娟家里,也是真 难!父母都在田里做,一年能有几个铁板?下面又有两个弟弟在上学。两只书包, 你想想这家人家负担重不重?小娟我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手脚也是麻辣的,不比 我差!不然我是也不管她了,也不来求你李组了,我也晓得平时与你没有什么上下。 她是眼泪汪汪来求我,你也看到了。说要是被退回去,她爹爹要打死她的!我也在 想,一个小姑娘,往后天天在田里做,真正是作孽呀。 我做小姑娘时是没有办法,当时又没有什么厂,只好种田。李组你也是下过乡 的,你也晓得种田有多苦,你说是不是?“ 一番话说得明兴心里有些犹豫。他当然晓得种田是啥滋味,光一个苦字是说不 尽道不明的。那时,他和阿桂结婚没几年。阿桂也是插青,学生时期的一身白白嫩 嫩的皮肤,在苏北平原被太阳晒黑了。为此常时恨恨地唠叨:“这辈子谁再叫我下 乡,要么打死我!”明兴打量着小娟,皮肤不白也不黑,长得细腰细手,也有些不 忍见她回去种田,想了半天,对银娣说:“你也知道,咱们二组人满了,所以这次 没有要添人。退一步来说,即使我添了她,这个组里有谁肯跟她搭档?你张银娣肯 吗?”银娣倒没料着明兴说话远兜远转,转到自己身上,不由得真担心他将小娟派 给她做搭档,口气就软了下来:“李组说得也有道理,我们二组就组长是没有搭档 的,还真没有空档。组长么都是正式工人,象段组陆组成天只转转,光说不做,也 没人忌的。小娟,要么你先回去,听说临镇的丝织厂要招人的,去走走路试试?” 婶婶一向是个自私、小气的人,程娟心里早就明白。这次进厂,还是她缠着母 亲,叫舅舅托人找了大队书记,硬争来的名额。今天吃早饭时,父亲说:“小娟, 为了你这次进厂,家里也花了一百多元去送礼,我也算对得起你了。今后别的没啥 要求,只要你在厂里好好做,自己将嫁妆钱挣出来,我跟你姆妈也轻松点。”回去, 回去,哪还有出路呀?又恨自己笨,上不进学。还是学校好,没想到社会这么复杂。 一阵胡思乱想,突然就抬起头来,笑着对明兴说:“师傅,这些活我干得了,不信 你看。”说着,走过来拿起榔头,学着明兴的样,左手扶着铁钉,右手高举榔头敲 下。不想第一榔头就敲了个空,铁钉跳到了地上。小娟又从钉盒内取了一颗,这次 是将钉子钉弯了。明兴先时还在奇怪银娣的态度转得太快,又看到小娟一番动作, 很果敢的样子,倒又有些喜欢,忙沉声喝止道,“蛮好!你停下来吧。明天你就来 上班。”事后想想,小娟自己也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在陌生人李明兴面前这么大 胆。她婶婶根娣更想不通,一直以来死不响的侄女,紧要关头倒是出道得很。 小娟做了明兴的搭档,明兴真的做了她的师傅。他教她钉箱装箱的一些窍门, 小娟一上来生得很,几个月后,也练熟了。她在他面前面后,“师傅师傅”叫得勤 了,两人渐渐也熟络起来。这几年来,明兴带过不知多少徒弟,车间内好多人,都 曾是他的弟子。不过呆的年岁长了,渐渐也就不叫他“师傅”,改叫“李组”。 说实在的,明兴还是喜欢小娟成天在耳边师傅长,师傅短地叫着。十八岁的少 女,嗓音总是甜甜的。有时,他会和她聊聊,“你上到初二,就不上了?”小娟一 榔头打下一颗钉子,停下来笑道:“唉。实在上不进学。”“我就觉着奇怪,上初 二怎么会已十八岁了?”小娟顿时飞红了脸,半时不言语,留级是她十八年的生命 里,最羞于见人的部分。她知道师傅没恶意,平日里也是关心居多,笑道:“我留 了两级。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坐最后一排。到了初二,也是坐在最后。有一个跟 我年龄相仿的男老师,每次上课就叫我回答问题。同学们都回过头来笑我。”明兴 看看她,胸脯是比初中的学生突出、成熟,不由得笑出声来。“你笑什么?”明兴 正色道:“没什么,留级也不是件见不得人的事。听说好多伟人也留过级的。”小 娟不吱声,半晌才道:“我知道师傅刚才笑什么,哼!” 小娟常跟他说起家里的事。两个弟弟怎么怎么懒,回家从来不做家务,父母还 护着他们。她下班后回到家,又要烧晚饭,又要到田里去帮父母的忙。“师傅和师 娘都是下放的知青吧。”她好奇地问明兴,“师傅和师娘是在苏北谈的恋爱?” “师娘嫁给师傅你这样的男人,真是有福气!”明兴见小娟脑后的两扎小辫, 随着她干活的节奏一荡一荡,转身时,发根下的脖颈一片白腻的肤色,有些温软的 淡黄色细发,在滋生着。他心中不禁一荡,好长时才回过神来,道:“小姑娘家知 道什么男人好不好的?我老婆天天在嫌我,这样不好,那样不好。说我做人太老实, 太死板,没有能耐。又说她这一辈子被我害苦了。”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不该对 小娟说这些话,遂停住笑道:“你呀,就认真干活,凑集你的嫁妆钱,将来嫁个好 男人。千万记住,不要找师傅这种没出息的!”说着,用平板车将箱子铲起,拖去 仓库。小娟默默看着师傅离去,这个三十多的男人,头发上散发着洗发水淡香的男 人。没想到师傅也是个不快乐的人。表面上成天和组员们嘻嘻哈哈,真看不出来。 明兴回来,见她一个钉子也没钉,整个人仍在发呆,笑道:“也不至于成天想着你 的嫁妆吧,呵呵。”小娟啐了他一口,道:“再也别提嫁妆那事了。我爹爹说过的 话,也是不好信的。每个月叫我把钱交给他们,由他们保管,说是存起来将来给我。 昨天爹爹喝多了酒,姆妈说了两句,两个吵起来。一个在怪将我的钱贴补家用,另 一个在怪是买酒喝掉了。我在楼上听到了,也没有下去闹,闹也没用。” 小娟被榔头砸了一下,明兴让她在家里歇几天。小娟在家里只歇了一天,第二 天就来了。她坐在箱木板上,看着明兴干活。“还是在厂里心静些。家里吵闹得太 凶。伤病落痛的,也不见有个人来关心关心。这哪里有点亲人的味道?只在家呆了 一天,姆妈就刮筋刮辣,‘真象个深闺小姐,一点小伤就享受起来了。’又说这样 歇下来,这个月的奖金就没有了。”说着说着,低下头来呜呜哭了起来。一时左右 好多同事来劝,都骂她父母重男轻女,黑良心,要银娣回去劝劝她的小叔叔小婶婶。 银娣却不知溜到哪里去了。见人群散了,明兴看了看她白纱布包着的手指,道: “今天药换了没有?”小娟用衣服袖子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走,我陪你去医 务室。”明兴放下榔头,交待了左右一声,陪小娟出了车间。换药的时候,纱布一 层层拆开来,到最后一层,见到淤血的食指,仍肿大着,明兴也有些看不下去。医 生用药水棉花清理创口,小娟疼得眼泪直流,右手用力去抓明兴的衣服。明兴伸手 握住了她的手,又将她环抱了起来。医生笑着对明兴道:“换药过后,会很疼,你 多安慰安慰她。” 小娟对明兴说,他比她的亲人还关心她。每天也是跟他最谈得来,说话也多。 回到家,回到村上,没有一个谈得来的。明兴自己想想,也吓了一跳。每天和小娟 在厂里是有说有笑,到了家里,和阿桂倒是没几句话说。那时他们还没有孩子,吃 完晚饭,两人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然后上床睡觉。他不清楚这是不是在谈恋爱, 但是他意识到这样下去的危险性,他是个已婚男人,小娟还是个青春少女。 明兴生了一场病。车间同事都来病房探望。小娟他们来的时候,正好他妻子吴 月桂也在。小娟叫了声“师傅”,明兴动完手术不久,只是点点头,小娟的眼眶隐 隐有些红。阿桂早听明兴说过,有这么个女徒弟,今天头一次见面,没料到长得这 么标致。她回过头看看明兴,又看看小娟,上前摸着小娟的手,笑道:“你徒弟蛮 漂亮的嘛。”小娟的手倒是和明兴的差不多,毛毛燥燥,一点也不象是女人的手。 “明兴手术很成功,请你们放心,谢谢大家关心。小徒弟也放心,不作兴哭的。要 哭也要轮到我先哭,是吧?”阿桂用手帕帮小娟擦擦眼眶,抬起头来对众人说。众 人都笑了起来。小娟没想到师娘这么幽默,叫了声“师娘”,不禁也笑出了声。 明兴病好后回车间,看到生产纪录上,小娟每天都完成任务,不由地对她括目 相看。两人见面,她的脸色更红润,沉稳,遂笑道:“真看不出来,这段时间,你 也能一人干完两人的活!你好做我的师傅了。”小娟亦笑道:“我这是听了师傅的 话,在拼命积嫁妆钱。”两人同时笑了。 一转眼,程娟已在自行车厂上了一年多的班。木工车间的工人,冬天家里洗澡 不便的,就在厂里洗完澡再回家。在更衣室里间,车间专门修有一个小浴室,工人 都觉得方便。小娟与婶婶银娣,两个洗完澡出来,在厂门口遇着明兴,纷纷下车来 打招呼。银娣打趣道:“李组怎么到现在还不走?在等老情人吧。”李明兴笑道: “呵呵,跟老婆约好六点在厂门口碰头,去老丈人家吃晚饭。”小娟站在一边,抿 着嘴笑,不说话。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湿湿的,明兴看着她骑车远去,他第一次 意识到小娟真的很漂亮。 第二天一早,明兴左右环顾一下,悄悄扔给小娟一双玄色的袜子,又定定地看 着她笑道:“昨天看见你骑车时,袜后跟裸出来一块肉。刚巧去逛商店,就买了双 来给你。”小娟呆了半晌,伸手将袜子团拢放入衣服口袋。“你不是说昨天是在等 师娘去吃晚饭的吗?”明兴看着她左手钉子连着不断,右手榔头不停敲入,就象机 器人一样熟练、迅速。虽然低着头,她的眼波分明在流转着。“她来是来了,”叹 了口气道,“我们又为了送多少礼,吵了起来。后来我没去丈人家。” 小娟心里蕴着丝丝喜悦,也没听清明兴说了什么,低声自言道:“嗯。我现在 也有些零用钱了,父母答应多留些在我身上便便。”“那么你是不喜欢那袜子?” 明兴停下活,向小娟伸出手。“哪有给了再要回的理,原来你是这么小气的人!” 他只是看着她笑。说说笑笑间,他们已将一箱自行车打包完工。 李明兴今天值班,在各处巡视着。见更衣室门开着,下班已有一个多小时了, 难道还有人没走?遂敲敲铁门,喝问几声。走进去,才听得小浴室内水声潺潺。 “谁在里面洗澡?”明兴高声问道。热水管道的工龙工龙的声音,合着水声, 在小娟的耳边轰鸣着。仿佛听得外面的婶婶大声催着。她高声答应着。今天是周末, 有几个同事带了孩子来洗澡,轮到小娟洗,比平日晚多了。白沉沉的雾气突然漂流 向门外,门被打开了,门外站着一个人影,小娟眼睛被雾气蒙着,看不清是谁,想 喊救命。一个熟悉的声音先传了过来,这个声音是她梦中常听到的。她知道今天不 再是个梦,他走过来抱紧她。她也抱紧他。她哭着对他说:“我想要个家。 我想离开现在这个家。“”让我去想办法,我会给你一个家,真的。“他在她 耳边温情地答应着。 整个车间突然发现,小娟出落得愈来愈漂亮了。衣着也考究起来,精神也比先 前开朗多了。明兴常时给小娟买些衣服,小娟先是不要,百般推不掉,只得拿下。 两人干活时,反倒没了话,仿佛两个一肚子秘密,做了坏事的小孩,对面而立没有 声息。 那天傍晚,有人奔到田地里,来喊小娟父母。小娟弟弟闯祸了,将隔壁银娣儿 子的眼睛打瞎了。唬得父女三人扔下田里的活,勿勿赶回家。小娟三人拨开聚在自 家门口看热闹的乡人,见银娣正用力打着小弟的耳括子,大弟吓得在一旁哭着。 小娟父亲见银娣的儿子只是伤了点眉际骨,先就心定,对银娣道:“婶子,咱 们自家人,进屋去说吧,没得叫人家笑话。”银娣得理不饶人,见最疼爱的儿子脸 上仍流着一道血,手指指到小娟父亲脸上,怒骂道:“笑话?不知谁在笑话。欺负 你大哥还没回家,想欺负我们女人小孩。他也是你侄子,你不先看看他伤在哪里, 重不重,倒先看闯了祸的儿子有没有伤。你这个叔叔当得好!”骂得小娟父亲呆在 那儿,半晌不言语。小娟看到小弟两边脸被打得发胀,牙齿缝里全是血,沿着嘴角 流了下来,心疼地将他拢在胸前。又见父亲不会讲话,料着母亲也是个无用的人, 遂笑道:“婶婶人也打了,我看堂弟伤得也不重。重么马上就送到医院里去,我们 来出医药费,你看好不好?”银娣看了眼小娟,冷笑道:“是啊,现在是翅膀硬了。 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哭哭啼啼求人家去说情!”小娟也恼了,“婶婶你也不要冷嘲 热讽。也不知是谁那么热心,当初要介绍人家到邻镇的丝织厂去上班!”说得银娣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下火起,劈头兜脸斥道:“真正是现在象个人物人。姑娘 家不象姑娘家,大娘子不象大娘子。衣裳一天换一件,当我们什么也不晓得,我们 是死人!”小娟立即冲上去,“张银娣今天你嘴里说清爽,什么‘姑娘家不象姑娘 家,大娘子不象大娘子’,在说谁呢,什么意思你?”银娣见对方人多,拉了儿子 进入自家大门内,骂道:“你和你师傅那点破事,当我不晓得?你这个小骚逼!” 小娟觉着耳边轰得一响,整个人死了一般。她哭着跑进家门,觉得整个天已黑了下 来。门口小娟母亲与银娣两个又接口对骂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小弟进去擦脸,叫了几声姐姐,也没人应声,上楼见小娟和衣 躺在自己床上,床边的桌子上有一只横着的农药瓶。她的脸上一片狞狰的紫色,小 弟哇地一声边哭边跑下楼,“爹爹姆妈快来呀,姐姐死了,你们快点来呀。”门口 的四邻八亲都蜂拥进屋,又手忙脚乱地找车子送医院,早已是救不活了。亲戚们得 悉,都哭得肝肠寸断。大伯平日里素喜小娟乖巧,回来听说喝乐果死了,哭着要在 弟弟面前打死银娣。小娟父亲摆摆手,哭道:“不关她的事,跟她师傅有关。”又 递过一张纸给他哥哥看,那是小娟的遗笔:“我的死与李明兴无关,与任何人无关。 我爱师傅。” 大伯抹了满眶眼泪,哭道:“这孩子怎么这样实心眼呢?这点儿事,现在的社 会算啥呢。你出落得这么好看,还怕没人要你,还怕有人在乎这个?千怪万怪,第 一个害你的,就是你师傅李明兴;第二个,还是你婶婶,大伯对你不起呀。” 李明兴一进车间,就有人对他说,小娟昨晚喝农药死了。他楞住了,不知道该 干什么。人坐在更衣室里,竭力想着,这也许不是真的,小娟不会做傻事的。 他要去她家,去看看倒底发生了什么。突然间,冲进来一群人,对他拳打脚踢, 只听得似乎是张银娣的声音在说:“他就是小娟的师傅李明兴!”他知道是小娟的 亲戚,那些人将他踢到小浴室里。他双手护着头,曲膝护着下身。自始至终,他没 有掉一滴泪。他们来打他,证明了传言属实,小娟真的不在了。小娟说过,他是他 最亲的人,比亲人还亲。这些人都是她的假亲人。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是在真 正爱着她。他已答应她要离婚,跟她结婚。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为什么?明兴脑 袋在想着,那帮人群脚乱踢,明兴身上全是伤,鲜血淋淋。他却笑了,因为他想起, 这个地方,是他和小娟最值得怀念的地方,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地方。他笑了。 “还笑得出来,过几天再来跟你算细帐!”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也许是小娟父 亲在骂他。 李明兴躺在医院里整整三个月,被踢断了三根肋骨,他还年轻,挺了过来。 派出所几次来做笔录,明兴只说是自己酒后糊涂,遭遇不测,自己全记不清了, 事件也就不了了之。阿桂闹着要离婚,医院只来过一次。明兴七十多的老母亲,在 服事他。阿桂在医院当着婆婆的面,骂道:“‘我爱师傅’,她爱你爱到死了。 真正是当世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现在全镇的人,倒有好些在把我说成是马文才。 你不是一直在心里指望和我离婚吗?好,我今天满足你!“明兴的母亲,连连 对阿桂打招呼,磕头。明兴不忍,掉转头偷偷地泣着。这是小娟死后,他第一次哭。 李明兴摸摸枕套,带花边的,不是医院囫囵的白色,虽然上面也有泪痕。是在 家里。阿桂侧身睡在他的身边,身体随着呼吸,有节律地起伏着。明兴爱看这种起 伏,它是安逸、平实、看得见、摸得着,它是他的生活。他伸臂抱着她,她也醒了。 “明晨去进货吧。”她抚摸着他的胸膛说。 “嗯,我去。” “过几天将店面装修一下,赶在‘十·一’节前,节日里好多抢些钞票。” 她又道。 “嗯,好的。我怎么睡在床上了?”他记得他中午时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的。 “我跟儿子一起,将你扶进来的。吃醉以后,重得真象只猪!”她嗔道。 “儿子的头发长了,明天你叫他去剃头。”他嘿嘿笑了一下,对她说道。 已是漆黑静寂的深夜。只有床头柜上的小闹钟,在滴答滴答走着,走向刻板、 平淡的明天。 2001年7 月4 日星期三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