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糖果 作者:大羊 孩子明天就要过生日了,这是他开始读书后的第一个生日。他早就嚷嚷,生 日那天,要我们为他准备最好的礼物,他还要邀请他几个最要好的同学参加呐。 下班回来,我见家里还是冷冷清清的,一点没有过生日的迹象。孩子他爸今 天休息,怎么孩子的事一点没挂在他心上,我不由有些恼火了,推开他的书房, 见他又在仔细地擦拭着他那个宝贝盒子。嗨,结婚这么多年了,说出来也不怕大 家笑话,我们俩都各自保留着一个私自的小天地,我的日记他从不翻阅,而且他 的这个宝贝盒子(其实是个别小破木盒),我也从不过问——最多不过装着他的 文凭之类吧。 我沉着脸叫着他的小名,“伢子,明天的事你忘了吧,你再不会买东西,去 买些生日糖果,糕点来也好啊。” 他微微一怔,手不由簌簌抖了一下,好半天,他才自言自语地说,“生日糖 果?……哦,生日糖果……” 他机械地打开了小盒子,里面仅有一条破旧的小手绢,包裹着不知什么,他 那么小心翼翼地解开手绢,展现在我眼前的竟是十颗糖果——天哪,!这也算得 上糖果么?!几张破彩纸包着的小玩意罢了,丢在路上都没人瞧。而他,居然宝 贝似的保存了这么多年!更亏他想得出,竟敢用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我们的乖 儿子。 我委曲得要哭,伢子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深情地望了 望那些糖果,眼睛有些发红,他缓缓地把我拉到跟前,抚摸着我的肩头,几滴滚 烫的泪珠落在我的脸上,轻轻地,轻轻地,小屋里飘渺着那久远的悠悠往事……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伢子我在城南街小学念书,每天都要跑好多好多路, 不像现在的孩子,动辄有人接送。我姐原来也上学的,她可以上四年级了,可为 了让我能上学,她死活再也不肯上了,她的破书包背在了我的肩上。 我问姐姐,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亲爱的的爸爸妈妈,姐总是咬着牙,四周张望 一下,才轻声对我说,别问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你是小孩子,别到外面乱讲 …… 我真不懂,那些戴着红袖套的人为什么那么凶,家里已经是空荡荡的了,他 们还是一拨接着一拨来翻箱倒柜,说是要找爸爸妈妈死不改悔的凭证,找不出就 乱摔盆盆碗碗,每到这时候,姐姐总是赶紧把我拉到身后,护着我,而那凶狠的 拳头耳光,自然先落在那那瘦弱的身躯上。 姐姐总讲我是个小孩子,每次乞讨回来的东西总逼着我先吃,我仰着头问姐 姐吃过没有,她总是笑着说,吃过了,早吃过了…… 有一次,我在吃姐姐刚讨回的饭团,见她又背着我喝凉水,我疑惑地问, “姐姐,你在骗我吧,你一定又没吃……” “吃吧,吃吧……”姐姐喘着气说, “弟弟,你是小孩子,吃饱了,个子长得高高的,那些坏东西就不敢再欺侮 我们了……” 姐姐总讲我是个小孩子,唉,其实我都八岁了,姐姐也才比我大三四岁呢! 听说学校又快要复课上学了,姐姐每天都摸黑起来,随着邻居春玲妈妈去捡 破烂。 太阳老高了,春玲一把把我拉下床,嘟哝着小嘴说, “还在死睡,我妈和你姐都两大筐拾回来了——快看你姐给你买了什么……” 我擦擦眼睛,急忙跑到门外,啊呀,姐姐手里高举着一个香喷喷的油饼,笑 吟吟地望着我,我急忙抢过手,三两口就吞进肚里,这时我才想起问问姐姐吃过 没有,姐姐却背转身子,轻轻地说,早吃饱了。 开学了,姐姐挎着捡破烂的筐子送我一程又一程,快到学校大门了,我望望 姐姐蜡黄的脸孔,骨瘦如柴的身子,好不难过。我哽咽着, “姐,我不读书了,还是你去吧,让我去捡破烂……” 姐姐楞愣地望着我,忽然,她手一扬,一记耳光落在我脸上,我怔住了,姐 姐也怔住了,她一下抱住了我, “弟弟,痛么?姐不该打你啊!……”姐姐泪水扑籁籁滴在我脸上, “弟弟,爸妈不在家,再大的苦处也有姐顶着,你就放心去念书吧……” 姐姐边哭边拉扯好我的衣服,一边把我推进学校大门,我走进好多路了,回 转身子,姐姐还立在路旁,挎着筐子,呆呆地望着我…… 在学校里,一下课,许多同学都跑到操场,玩耍斗“走资派”的游戏,只有 我呆在教室里,一遍又一遍抄写生字生词。我才不去玩呢,姐姐说过,如果心玩 野了,不好好读书,怎么对得起关在大牢里的爸爸妈妈啊。 忽然,一阵香香甜甜的气味从后面飘来,我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的气,转过 头来,原来是金三宝,他大模大样剥着糖果纸,一边故意炫耀着, “今天我生日,我爸爸给我买了好多好多礼物,光糖果就有好几斤,我都吃 怕了。” 我赶紧回过头来,他爸爸是造反派头头,有的是钱。我才不稀罕呢。可那香 甜味总往鼻子里钻——唉,爸爸妈妈在家时多好,每次一回家,就争着抱我亲我, 姐姐也老爱逗我笑。我生日那天,更是满屋欢声笑语,那生日蛋糕和生日糖果, 早就准备好了,哎,我不由咂了一下嘴巴。唉,现在——别说糖果,就连饭都吃 不饱,读点书,都是姐姐去捡破烂,一分一厘积攒起来,我再不好好念书,怎么 对得起我的好姐姐啊。 放学后,我不知不觉走到西街口商店那儿,趴在柜窗上,盯着那花花绿绿的 糖果,不由咽下一口水,自言自语地说,再过几天我也生日了,要是有几颗糖就 好了…… “滚!狗崽子!……”猛然,一阵不堪入耳的臭骂声泼面而来,我一惊,只 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恶狠狠地盯着我,旁边站着的竟是我的同学金三宝,他也 在一边不怀好意地指指点点。 咦,这不是金大头吗,他以前不是替我爸爸开小车的么,他那时常到我家, 一进门就点头哈腰的,我家吃什么也从少不了他。可我妈就是讨厌他那付样子, 我爸也常说他不要那么结巴,可他还是依然如故,连见了我都眉毛眼睛笑成一团, 直夸我将来大了有出息……唉,现在他却…… “金叔……”我怯生生地喊,声音这样轻微,连我自己也听不清。 “滚!”他骂得更凶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你这个走资派的狗崽子,还想翻天 啊!” 我清楚这是他们父子俩,我怯生生地退后两步,他的父亲金大头仍不放过我, 捋袖挥拳地喝道,“鬼头鬼脑的,青天白日想来偷吗……” 我刚想分辩两句,背后有一双小手拖着我离开了这是非之地,我一看,却是 姐姐,她喘着气说, “弟啊,别招惹他了,这是他开的店啊。” 我胀红小脸说, “我就是看看那些糖啊。他们就乱说我要偷。” “糖!?……”姐姐愣了一下,她眼圈有些发红, “弟弟,姐知道你快生日了,到那一天姐姐一定买糖给你吃……” “真的?……”我激动的一下抱住姐姐,可是,我马上就疑惑了,姐啊,你 哪来的钱啊! 第二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快到大拱桥了,只见一个瘦弱单薄的小乞丐,挑 着两大筐破烂,蹒跚地往桥上一步一步难难地挪动,快到桥顶了,忽然一个踉跄, 摔倒在地,手里还紧紧地抓住那筐子。我定睛一看,啊,那竟是我可怜的小姐姐 啊,我失声大喊,拼命向她跑去,说时迟,那时快,呜地一声,一辆三轮摩托一 下辗过一只破筐,把姐姐也带倒了,车斗里一下跳出个凶神恶煞,冤家路窄,那 人竟然是金大头,他居然还一脚向姐踢去,一边骂骂咧咧,说姐姐拦了他的道。 姐用筐子去抵挡一下,这更惹火了金大头,他荡起腿,两脚就把破筐踢下河。姐 姐大喊一声,差点扑下河去,摩托车在嘿嘿的狂笑声中横冲直撞而去,我扑上前 扶住了姐姐,姐没有去擦那鲜血直淌的膝盖,只失神地望着河面上飘浮翻滚的破 纸碎布,眼泪大颗大颗滴向河心,我泪汪汪地摇晃着姐姐, “姐啊,弟弟再也不吃糖了,你听见了么!……你听见了么……” 姐姐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她呆呆地看着几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他们 说说笑笑,嘴里几里咕噜嚼着糖,一张又一张糖纸,蝴喋似地随风起舞…… 我生日那天终于来了,姐姐一大早就摸黑起床,她轻轻地为我塞好被头,又 俯身亲亲我,就一拐一拐出了门。我泪眼朦胧地望着姐姐孓弱的背影,那一步又 一步,好难好难啊,那一步又一步,就像从我心口踩过,好痛好痛!姐姐,姐姐 ……我至亲至爱的好姐姐啊!……我轻轻地呼唤着,泪水横流,我用枕头捂着头, 只怕姐姐听见我的呜咽声…… 又中午了,我总觉得忐忑不安,一放学就匆匆往家里赶。姐不在家,门口的 破筐里也没什么东西,看来姐姐今天不大顺手,加上被踢伤的腰腿,没捡到什么, 可姐姐哪去了呢? 正在我乱猜乱想时,春玲风火急急闯进来,脸都发白了, “快,小伢子……不……不好了!……”她嘴直哆嗦, “你姐被金大头打坏了,躺在河滩上……快,快去……” 我脑袋嗡地一阵乱响,也不知是怎样跑到河滩的,姐姐躺在那儿,身上血迹 斑斑,凶横的金大头还在她身上乱踢乱踩。 我发疯似地扑上去,护住我最可怜的姐姐,身上顿时挨了两脚,春玲妈也赶 到了,她吼了一声, “没皇法了!把孩子往死里打……” 金大头气势汹汹地说, “走资派的狗崽子有几个好的。打死了活该,为革命斩草除根!” 春玲妈气得直哆嗦,她指着金大头责骂道, “你的底细谁不知道,你倒底是哪门子的革命派?!” 金大头哼了一声,猛地推开我,从姐姐怀里一下扯出一个手绢包,冷笑着说, “我早就知道你东张西望地没怀好意,果不出我所料,竟敢偷到我的店里来 了——你们看!”他手一摔,手绢包破了,里面散落出一把糖果。 望着昏迷不醒的姐姐,,春玲妈咬牙切齿地骂, “不就是为着一把糖,也不能把孩子打成这样!” 我摇晃着姐姐,哭喊着,姐姐吐出一口血,惨白的脸上一阵阵抽搐。我哭不 成声, “姐啊,姐啊……我是你的小伢子,你听见了么?我是你的小伢子啊……” 好半天好半天,姐姐才无力地睁天眼,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容, “弟……是……是你么?……好伢子,是……是你么?……” “好姐姐,是我啊……是伢子我不好,姐姐,我再也不要糖了……你听见了 吗,伢子再也不要糖了……” “不……”可怜的姐姐吃力地摇摇头,她望着我,泪珠扑扑闪闪, “弟弟,你……你能原谅……原谅姐么……那糖,那糖果……是,是假…… 假的……里面是……是小石子,等姐好……好了,就买真……真的糖果……给你 ……” 一口血涌上来,姐姐又昏过去。 河滩上一片死寂,我发狂般剥开一颗又一颗糖果,里面全是小石子,我哭喊 着, “不,不,不……我不要糖,我不要糖!……我要姐姐……我要姐姐!……” 春玲妈万箭穿心,死死抱住我,我昏昏沉沉,什么也不知道了…… 姐姐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 ………… 没等伢子说完,我早已是泪流满面,我和伢子小心翼翼地剥开了那十颗“糖 果”在明亮的灯光下,那十颗小石子闪闪烁烁,晶莹剔透,我抚摸着它们,感受 到一种亲情和温存,我一定会把这这故事说给我们的儿子听,世上,还有什么糖 果能比它更珍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