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原 作者:wangshu (上) 一 这里的崇山峻岭是四川盆地西北方向的盆沿――岷山山脉的一部分,山脊轮 廓分明,表土脊薄,靠了那些翠绿的野草才染出了大山那生机勃勃的春色,而在 野草没有覆盖到的地方,则露出了它青灰色的岩石脊梁。群山之间奔流着长江支 流之一的岷江,岷江上游的这一段落差很大,水流特别湍急,河床下面的大石把 江水高高的抛起,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一条公路在山脚下顺着江水随着山势起伏 蜿蜒,像一条青色的长虫。 他驾着他心爱的' 城市猎人' 在爬着一个懒懒的长坡。快要到坡顶了,他突 然感觉到动力在下降,从后视镜里看见了一大股浓浓的青烟。那是机油通过活塞 环混进了气缸的结果。真糟糕,一定是气缸拉坏了,他想。 往后面看,那数百米长坡让他不寒而栗,他无法想象怎么把车倒下坡去。看 了看前面不远处的坡顶,他咬咬牙,压下对这宝贝汽车的心痛,一脚把油门踩到 了底,硬是朝上面爬去。 过了坡顶,他摘了档熄了火,任汽车慢慢往下滑行,同时寻找着合适的停车 位置。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辆漂亮的' 沙漠王子' ,和站在车旁正向他招手的 她。一开始他并没有怎么注意到她本人,只是觉得看着还算顺眼,不卑不亢的掩 盖着她的焦急。一个抛锚求助的女司机,如此而已。他在庆幸自己有救了,想来 总不会也是什么大毛病吧?把车滑到她面前停下,他跳下车向她走去: “你好,怎么了?” “嗨,你好!谢谢你呀,好多车开过去都没有理我,我站在这里快半小时了!” 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好像更急于表达对自己这么好一阵无人理睬所感觉到 的愤懑。 “哦,你先别忙谢我,一会儿我还会有事情求你呢。”他暗叫惭愧,随即补 充道:“不过我就是没有事求你,也会下来看看的,反正我今天没有急事。” “哦,是这样啊?”她似乎有些丧气:“这车突然就熄火了,怎么也打不着。” 果然不出他所料,不过是一根重要的电线插头松脱了。他把插头插上去,上 车一点火,OK,轻轻响起的怠速运转声均匀而平稳。 “到底是名牌车,这声音真棒!”他有点爱慕的拍了拍那蓝色的车身:“现 在,我想求你件事情。我的车气缸拉伤了,如果我没有弄错,这里离汶川还有十 来公里呢,要开过去,我的发动机可能就报废了,你可以替我拉过去吗?” “没有问题,这叫换工,很公平!”她似乎对他不是专门为她停车还有点忿 然:“可是,我没有拉绳。” “我车上有。” “我也没有拉过车。” “那么你被拉过吗?” “嗯,有过。” “那你在我的车上,我来开你这车,可以吗?” “嗯,行呀。”我还能说什么?她不太高兴的想。 这十来公里路花去了不少时间,当他们到达修理厂时已是下午了。简单的向 修理工介绍情况后,他熟练的卸下拉绳,搽干净手向已经坐在车上的她走过去: “真是谢谢你了,耽误了你不少时间。你一定早就饿了,如果可以,我想请 你赏光吃我一顿,行吗?” “嗨,不用了!你还是先修你的车吧,我该走了。”她技术不太过关,在后 面车里坐着提心吊胆了一路,正没好气,看了他那真诚歉意的样子,心里倒是好 过多了。 “不急的,需要拆卸发动机,还要镗缸,没有个两三天是修不好的,就让他 们慢慢弄去吧。反正都得要吃饭,就算是我搭你的车进城吧,还有一两里路呢! 好吗?”看出来她有些怨气,想一想觉得也是的,她说过这是换工,那么这工就 换得极不公平,所以他极力想要弥补一下。 “你真想请我吗?你是真心?” “当然了,若没有你,我可能现在还在那里傻站着呢。你这么漂亮,站在那 里招手半天也没有人理会,何况我了。”他是真心要表示谢意,同时也愿意和她 多呆一会儿。修车这两三天可够他捱的,而她总算是一个可以说话的伴。这女人 看着满顺眼的,一点不讨厌。 “那么好吧,不过我得要警告你,我特别能吃哦!”他的恭维平淡无奇,但 还是让她觉得开心,觉得和他一起吃顿饭倒不是什么坏主意。 “哈哈!一点问题也没有!”看到她已经完全释然,他也高兴起来,大咧咧 的拉开车门坐在了她旁边。 今天是五一节长假的第一天。 “我看你可真够懒的,出来旅游还这么晚才起床,比我还晚。你们男人又不 用花时间来打扮自己。”坐在饭馆里等菜时她说。最初的拘谨后,她喜欢打趣的 天性起作用了。直觉告诉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是可以随便一些的。 “怎么就懒了?我可是天不见亮就出发了的。”他掏出烟盒向她递去,见她 摆摆手,就缩回来给自己点上一支,这才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他觉得她是那种 很耐看的女人,没有惊人的美丽,但经得起细细的品味。她的打趣让气氛一下子 就轻松起来,这正合他的口味,他讨厌一本正经。 “嗯,你不是成都的吗?你从哪里来?”她问。 “重庆,你没有注意我的车牌?” “哦!没有注意,我是想当然了。这么说你还特别勤快罗,在高速公路上要 跑三四个小时吧?” “嗯,差不多。” “假期一个人出来玩,夫人和孩子呢?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还是单身吧?” “她们上孩子姥姥家去了。也正好,我喜欢一个人到处逛,结婚前就常这样。 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和家人一起旅游味道又不一样。嗯……”他本来想问 她怎么会一个人出来,想了想又把话吞了回去。初次相识,男人不好像女人那样 直截了当的发问,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开着好车出门吧?我老公陪客户到泰国旅游去了, 正好女儿又去了她奶奶家。我就把老公公司里的车开了出来,随便走走,透透空 气,换换心情,也过把车瘾。老公是公司老板,用现在的语言说,是个大款。不 过我可不是膀大款的哟,认识他时他还什么也不是呢。” “哦。”他已经注意到,她的衣着虽然剪裁和质料比较考究,却并不时髦, 除了一朵小巧别致的领花,她也没有戴什么金光闪闪的首饰,脸上的脂粉也淡得 难以察觉,却自有一种特别的女性风采。他觉得这是难能可贵的,许多很有内涵 的女人都难以拒绝外在的华丽。这个女人的审美品味显然不低,知道怎么以最恰 当的方式展示自己的魅力。她大方而不失温柔,风趣中自有端庄,是个充满自信 的人,这些都令他喜欢。 菜上来了,他为她和自己各斟了一杯啤酒,举杯向她示意了一个干杯的样子, 就向嘴边送去。 “喂!你不说点什么就开始喝吗?”她忍住笑看着他说。这家伙肯定渴极了, 看他那急于解渴的样子,偏要逗逗他,哈哈! “嘿嘿!还要说点什么?那就为我们的车子都出了毛病而干杯吧!来,干!” “什么?!” “因为我很高兴能够因此而认识你。”他不动声色的就冒出了这么一句。 心里有什么地方微微动了一下,她也有同感。这个男人儒雅有礼而又随意自 在,也让人觉得轻松。他好像不是那种见人就熟的外向型性格,而是~~而是什 么呢?对了,他对她的态度就好像彼此本来就是老朋友似的,这让她喜欢。他看 着自己的眼光是带着明显的欣赏意味的,却又不是色迷迷的那种。这眼光让她觉 得心里很受用,又不觉得反感,这也让她喜欢。不过她毕竟是女人,天生的矜持 使她没有先把这种感觉说出来。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她说,声音竟有些怯怯的,这可真是少见的事情。 “你说你只是随便走走?”他一口气干掉了他那杯,又斟了一杯端将起来, 慢慢的转动着杯子,似乎在端详那琥珀色的液体,显得从容多了。 “嗯,怎么说呢?我没有一定的目标,就是想出来看看青山,看看绿水,呼 吸点新鲜空气,要不我呆在家里老觉得气闷。你呢?准备去九寨沟吗?” “不,我准备去草原,不是风景区。” “路远吗?” “从这里去要跑一天。” “来回就是两天,加上修车两天,加上今天,还加上你回去要一天,哦,你 只有一天时间玩了。”她认真的替他计算起来。 “是啊,但修好车我还是要去,一年中只有五一国庆这么两个长假,春节我 懒得出门,太冷了。” “为什么不去九寨?我喜欢九寨,觉得特别美。那山,那树,特别是那些水, 各种各样的蓝,各种各样的绿。我前年去过一次,还想去,不过我开车手艺欠佳, 所以这次就不敢去了。” “我去过,也很喜欢,但现在去会看见太多的人脑袋。我喜欢旷野,喜欢莽 原,那是能够真正让心灵自由的地方。”不过,如果我的车没有坏,倒是愿意陪 你去一趟九寨,想必会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他心里这么想。 “哦,旷野,莽原,听起来的确吸引人。你常这样旅行吗?” “嗯,结婚以前经常这样。结婚后这样的机会少了,一般是一家人出行。那 是另外一种感觉,也很愉快,但是不一样。” 她发现他的眼神有一点迷蒙,露出神往的表情,好像心灵突然飞到了另一个 世界,这让她产生了好奇心,顿了一下说:“反正我去哪里都可以的,如果你愿 意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去草原看看,好吗?希望不会剥夺你独自旅行的乐趣。” 按通常的观点,一个好女人是不会邀请一个陌生男人同行的,她应该害怕会 受到侵犯,所以她的话容易被误会为另一种意义上的邀请。她突然之间意识到了 这一点,颇为不安的朝他望去,心里有点揣揣的。 果然,他投来一个探询的目光。其实在他来说,只是觉得有几分惊讶,但在 她的感觉里,那目光却锐利无比。还好,他很快收起了那目光,真诚的,斟字酌 句的说: “如果,这不会让你觉得为难的话,倒是我本来想要提的一个建议,可以免 去我在这里苦捱两三天的痛苦。非常感谢你的友好,我决定接受这个邀请。” 啊,真是谢天谢地,他没有流露出哪怕是一点点自以为是的心领神会来。如 果他流露了,一定会让她觉得无地自容的。 她轻轻的舒了口气,连自己也没有明白为什么会觉得如释重负般的轻松起来。 二 汶川,是岷江上游两条支流的汇合地。沿着右边一条支流朔江而上的,是经 过茂县、松潘去九寨沟的路,过了九寨沟,这条路穿越省界进入了陕西。而他们 现在是沿着左边的支流逆水而行,这条公路最后在阿坝州阿坝县境内进入青海。 路的两旁林木茂密,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太习惯山路驾驶的她有点紧张, 开得很小心。后座传来一点叮叮当当的声响,那是从他车上搬过来的一堆旅行用 品。他在副驾驶位置上,靠着舒适的头枕昏昏欲睡。看来他是疲倦了,早上起太 早。但是她现在不愿意让他睡过去,真的不愿意。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互相介绍一下自己了。我姓毕,毕可嫣,今年33岁,是 西南师大学历史的,曾经是中学教师,现在是专职家庭主妇。你可以叫我可嫣,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小毕。” “哦,为什么?”他打起了点精神,还是有点迷迷蒙蒙的。 “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她心里暗骂:真是个笨蛋! “哦,好的,就叫你可嫣。我是重庆建大建筑系毕业的,在重庆一家大型设 计院工作。姓邓,邓德明,40岁了。你喜欢怎么叫我都可以。” “我不能叫你老邓,有人喜欢这么称呼邓小平。我就叫你德明吧。” “好的。嘿!按喇叭,看不见对面来车的弯道别忘记鸣笛!” “哦,我知道了。” “这里的春天比外面晚,现在应该还算早春时分。”他已经完全清醒了,开 始兴趣盎然的东张西望起来。“你看,这些嫩树芽子是什么颜色?嫩绿,还是鹅 黄?” “应该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颜色,我觉得。” “嗯,对。不过我更喜欢称为鹅黄色,这样更符合我的感觉。想想看,鹅黄 色的树叶!那些没有见过的人们一定会觉得奇怪极了,哈哈!嗨!靠右行驶,别 占对面车道!” “嗯,知道了。我是不是很笨?” “不是笨,不过你肯定没有怎么跑过山路。” “是的,没有机会。我老公买这辆车是为了跑长途方便,我早盯上它了。这 次老公一走,我就赶紧去给开回家了,呵呵。” “这车跑山路棒极了。山路开车,基本要领是各行其道,在自己的车道上跑。 这还不够,因为人家可能不遵守规矩跑到你这边来,所以弯道要鸣笛。还有,右 弯道前可以先到对方车道去一下,那里视野开阔些,便于观察,但你得记住赶紧 回自己车道上来。”他好像想把所有的山地行驶经验都告诉她。 “哎呀,真复杂,我都听晕了。还是你来开吧,我坐旁边好好看看风景,真 是好美的景色呢。”说完她也不等他回答,就把车靠边停下了。 “以前,单身汉时期,我每个星期天都出门。”他熟练的启动了汽车,嘴里 却继续对她说着。“那时没有车,就挎个背包,背上面包和椰子酱,带上相机, 画板,坐上公交车到郊外,找一个无名山头爬上去,拍照,画画,到处看看,然 后就坐下来吃东西,吃饱了躺在光滑的大石头上,做一会儿白日梦。啊,想起来 真惬意极了。” 她没有答话,眼含笑意看着他的侧影。他开车的动作挺潇洒,轻松自如。他 的表情却是全神贯注的,认真的观察着路面,只是不时忙里偷闲的把眼光向四周 的景色匆匆的投去。她觉得男人在全神贯注时的样子是很有些动人的。 “最近些年,有了家,工作担子也重,很少能这样和大自然亲近了。有时, 觉得很压抑,一种像是窒息的感觉。”他快速的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又继续看 着前方说:“你听起来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有些矫情?” “不是。我觉得你很会善待自己,真的。” “哦,理解万岁!” 这时,她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细节。他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向她这边伸来, 中途停了一两秒钟,最后扶在了操纵杆上。他是不是想和我握手?呵呵,这个家 伙!她心里这样想着,抿着嘴唇,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这个微笑他没有看见, 是给她自己的。 “嘿,你往下面河谷里看!”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突然兴奋的喊了起来。 汽车正行进在一道峡谷里,两边的山岩陡峭高耸,把大片景色笼罩在阴影里。 在下面的河谷里,有一块宽约二十米的狭长河滩,几棵大树上覆盖着他称为鹅黄 色的茂密的嫩叶树冠,碧绿的草地上,开着许多不知名的白色的黄色的还有粉色 的小花。下午的斜阳正好照着这河滩,在一片暗影中形成一个高光区,嫩叶和花 朵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哇!真是好美啊!停车,停车,快停车!”她像个孩子似的大叫起来。 “呵呵,前面的美景多的是呢,我们还是赶路吧!”他被她的兴奋情绪感染 了,脚下已经松开了油门,却忘不了存心逗她一下。 “不嘛!我要下去,停车!!” “好,好!呵呵!”他把车平稳的停在路旁,心里却在纳闷:她怎么就觉得 可以对我发号施令了? 车刚一停稳,她就拉开车门跳了下去,沿着小路蹦蹦跳跳往河滩上跑,有如 一个青春少女般欢快轻盈。他锁好车门走了下来,站在路边望着她背影笑了。一 个男人身上保留些孩子气是常见的事情,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这就比较少见了。不 过,人同此心,只是女人常常不好意思表现出来罢了。 她站到了河滩上,迎着太阳大大的伸了个懒腰,然后转身向他招了招手。他 发现她的身材还挺不错,本来显得苗条的身躯细看还颇有几分丰腴性感。当初的 感觉没错,这是个耐看的女人,你总能够不断地发现她新的美丽之处。 他下到了河滩,直接向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走过去。那盘根错节的树身和苍 劲的枝杈与满树的嫩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吸进了从 那每一个叶绿体里分泌出来的带着生命芬芳的氧气。 “你看见了什么?”她已经不声不响的站到了他身后。 “我看见了生命。” “嘻嘻,这个回答像个诗人。” “我可不懂得诗。” “那么就像个哲人,你喜欢哲学吗?” “喜欢,偶尔会翻翻那些大部头。” “哦,我不喜欢太深奥的东西。” “那么你看见了什么?” “我好像看见了我自己。”说完她调皮的一笑。 “哦?”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这个回答真是妙不可言啊!” “哈哈!”她得意的笑了笑,转身朝鲜花盛开的草地跑去。 “喂!你说,美这个概念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呢,哲学家?”她蹲在地上细 看那些从没有见过的小花,当他慢慢走到她身后时这样打趣的问。 “既是主观的,也是客观的。”他也蹲了下来,把鼻子凑到那些花上:“没 有香味嘛。” “你是不懂装懂还是和稀泥?”她故意激他。 “本来嘛。”他一副不上当的样子。 “那么你说,主观性表现在那些方面?”她好像还真对这个问题感上兴趣了。 “首先,美是人类特有的对于事物的一种评价标准,带有人类的主观。其次, 对美的判断带有离散性,对于同一个事物的美每个人评价并不完全相同,就是说 带有个人的主观。还有,美是要由人类去发现的,藏在深山无人识的美丽几乎等 于不存在,就是说美总是存在于人类的主观视野内的。”他突然敏捷的一伸手, 把一只油绿色的小蚱蜢抓握在手心里递给了她。 “那么客观性呢?哦,嘻嘻,真好玩!”她用两个指头捏住蚱蜢的一对大脚, 举到自己鼻尖前。那蚱蜢吃力的挣扎,看上去就像是向她打躬作楫,引得她开心 的笑了起来。 “人类的审美标准与对事物实际价值的评判没有必然联系,比如赖蛤瘼,明 明是有益的,还有药用价值,但没有人会觉得那东西是美丽的,说明美的标准有 客观独立性。虽然每个人的审美观有差别,但许多事物的美丽能够得到公认,就 是说美是可以超越个人的主观感觉形成共识的。还有,人类的审美观可以遗传, 小孩子即使没有成人引导,也能对一些美好的事物产生喜爱的感觉,这也可以作 为美的客观性的说明。” “哈哈!各三条,平均分配。听起来满有道理,不过是狡辩也不一定。或许 你是欺负我不懂!”她放掉那蚱蜢,拍拍手站了起来,突然有些局促起来,四下 看了看,微红了脸轻轻的对他说: “你可以先回车上一下吗?” “哦~~~,好的。”他楞了一两秒钟才明白过来,赶紧掉头往坡上爬去。 “顺便把我相机带下来,在背门打开后一个红色的包里。”她在后面喊。 “好!”他回答,头也没有回。 他再下来时除了手里拎着她的相机,肩上还挎了一个摄影包。他把相机递给 她,从包里拿出来一个三脚架和一架相机,开始寻找起角度来。 “哇!玛米亚120 单镜头反光相机?专业级风景摄影相机呢!厉害哟!”她 有些吃惊的看着他说。 “哦,这个相机和那汽车都是我的宝贝,这还得感谢老婆的理解和宽容。你 挺识货啊,怎么,你也十分爱好摄影吗?”他已经找好了角度,开始往架好的脚 架上装相机。 “你看我像吗?诺,最普通的数码相机了,”她扬了扬手里的相机。“不过 我一个朋友是做摄影器材的,所以知道一些。” “哦,你好像知道的不止一些。来替我参谋一下吧。”他取好了景,把取景 器前的位置让出来给她。 从取景器里看去,这棵大树的造型不算是最完美的,但是整个构图的光影效 果却特别好,背景是阴影区的一片深绿,把前景的嫩叶衬托得十分耀眼。由于是 半逆光角度,那些树叶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美丽质感,像强光照射下的一大堆晶 莹的绿宝石。 “嘿,还真不错!你顶多算个蹩脚的美学家,可却有着发现美的好眼力。看 来如果你不搞建筑,凭这个也可以吃上饭了。” “吃饭?够买胶卷就谢天谢地了!” “你来看!”他在核对曝光度时她已经在一旁拍开了,他刚从相机前直起身, 她就把翻开的显示板举给他看。 那是和他取景框里一样的构图,她以同样的角度拍了下来。自动的电子图象 处理很好的还原了那美丽的色彩,除了清晰度受液晶屏像素的影响不太满意外, 看上去真是张一好照片。 她按了一个键,画面换成了他躬身在相机前忙碌的景象,神态抓的不错,他 那认真的劲儿活灵活现。 “嗯,挺好的,我还很少有这么好的照片,谢谢了!我来给你照一张?” “好呀,想必我会有张高水平的照片了!”她寻找着合适的背景。 “错,我的人像摄影是初级水平。”他接过她的相机开始取景。 “哦!你这人怎么专会扫人家的兴?” “没办法,实情。” “哼!” (中) 三 太阳越来越低了,远山上那些犬牙交错的峰尖争先恐后想要拥抱那团红色火 球。他们正向西北行进,尚有余威的光芒斜射过来,刺得他眯缝着眼睛。她觉得 他现在的表情有几分滑稽。 暮蔼开始在大地上蔓延,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黛色。一团浓郁的橙红 突然在这苍茫一片中凸显出来,那是什么? “啊,啊!羌寨,一个羌寨!快~~~呵呵,我们停下来看一看好吗?” “好的,行!”他笑了,为她孩子气的兴奋,也为她突然改变的语气。 跳下车她急急的往前走了几步,却没有径直往前跑去,而是站在那里等他。 他们并肩站在河坎上,向对岸的羌寨望去。羌人屋居的主要建筑材料是片石, 而那些挂在墙头的玉米棒子和辣椒串就是那橙红色的来源。已是晚饭时分,寨子 里有一缕缕炊烟升起,在四周弥漫,渐渐在那些房顶上融合成了一层薄薄的烟云, 久久不散。一道竹编的索桥连接着寨子和河这边的公路。桥的断面呈V 字型,完 全由竹篾编制而成。V 字的最下端,是一根碗口粗的用来踏脚的竹缆,而口部的 两根则充作扶手,V 字的侧壁还有两根细一些的竹索,然后由更细的竹绳交织成 ' 安全网'.看了这桥的构造,可以猜测寨子里的羌人不会有什么带轮子的交通工 具。 “我们过去看看?”说着她已经踏上了桥,那桥开始微微摇晃起来,发出吱 吱的声响。“哈哈,真好玩!你说这桥会断吗?” “凭你的重量?绝对不会。不过你得走稳,虽然桥断不了,你也掉不下去, 可是要卡在了那些孔眼里也一定不好玩。还有,过去以后要当心寨子里的狗。” “啊,有狗?”一听到这可怕的字眼,她花容失色的连忙跑了回来。“你为 什么不过去?” “再过十来分钟,可能会出现最美的光影效果,我觉得这里就是最好的角度, 我要作点准备工作。” “嗯,这里看过去的确很不错。”她同意道。“羌人本来聚居在西域,在玉 门关外的古凉州,不知道什么时候迁徙到了这里。这样的民族大迁徙,后面肯定 有不少战乱离散的悲欢故事。你看,这里的土地多么贫瘠,所有肥沃的地域基本 都叫汉族占了,各少数民族大都生活在这样的偏远地区。胜者为王这条规律,也 适用于民族之间。”在他做准备工作的时候,她拎着自己的相机站在旁边发表感 想。反正是决心要' 偷' 他的构图,她不需要作什么准备。 “这是历史,现在的民族政策对他们倒很有照顾。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 度玉门关。凉州词,我知道。”他已经构好了图,调好了焦距,就等着合适的光 线了。“他们的建筑很有特色,墙面和屋面全是用的片石,整个寨子看起来像是 杂乱无章的建起来的,仔细一看却很有章法,显得错落有致。那些挂着的辣椒和 玉米,简直就是绝佳的天然外墙装饰材料。整个画面流露着浓郁的民族风情。” “嗯,就是,越看越让人喜欢。”她说着突然一笑:“你看,我们各说各的, 都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呵呵,是习惯。”他也笑了。 太阳已经落到了山边,半个火球躲到了山的后面。落日的余辉柔和而又朦胧, 那片寨子变得更加色彩浓郁而神秘,他不失时机的按下了快门。 “如果能够在寨子里住上一夜,一定很有意思。”她神往的看着对岸。 “未必就不可以。”他说。 “真的?” “嗯,这些民族普遍是比较好客的。你过桥去,找到他们聊聊家常,他们可 能就会留你吃饭,而你如果在饭桌上流露出想住一夜的打算,他们多半是会认真 的去为你张罗的。不过,这样一来你或许会觉得失落,因为有些美好的东西,是 应该从远处欣赏的。” “嗯,也许吧,我想也是这样。” 她站在一旁等着他收拾东西,心里在回味着这一整个下午的快乐感觉。是的, 不过是一个下午而已,可是好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泡在了快乐里。那美丽的河谷, 这神秘的羌寨,还有那一路上扑面而来的的春天气息,还有,他。他不仅仅是个 让人轻松的人,更有一种内在的活力,不知不觉中给人以感染,让别人和他一起 感受着生命中种种的美好。明天,明天还会有多少这样的快乐等在前头?她觉得 吃饭时自己那个建议真真是一个天才的想法。她不觉的想起了在将近中午的时候, 当他那辆略显寒伧的' 城市猎人' 滑到她面前,他从车上跳下来的那一刻。 “如果你的车没有出毛病,今天你还会停下来替我修车吗?”他们重新上路 后她这样问他。 “哦,你还在耿耿于怀?”他微微的笑了,心里觉得女人有时候真是不可思 议。 “你说呢?哼!” 才不是呢,我不过是想要知道,如果你车没有坏,我们是否就不会认识了。 男人就是粗心,她想。 前面是理县,也叫杂谷垴,一个奇怪的名字。这里就是他们今夜的宿营地。 一夜美好的睡眠,德明一早就醒了。他没有急着起来,躺床上想着昨天的事 情。他想起了她的名字,可嫣。那代表什么呢?可人?嫣然?不管是什么,这个 名字都很可爱。 和她在一起旅行很快乐,出乎意料之外的快乐。他开始在脑子里勾画今天的 出游,一定会有许多新的乐趣和发现。看的出可嫣也十分快乐。愉快的情绪是有 感染力的,他们这样彼此感染,很容易出现一个高潮。那是什么样的高潮呢?会 发生些什么? 理智上,他实在并不希望发生什么。可是,他却感觉到了自己跃跃欲试的心 情。人啊,就是这么矛盾,呵呵。 她在敲门。 “稍等片刻!”他大声嚷了一句,以最快的速度套上了衣裤。 打开门,她就站在那里,又一次让他吃惊。 她显然刚才洗了个澡,湿漉漉的黑发随意的盘在头上,脸儿红扑扑的。她身 着一件质料厚实的白色衬衣,上面有不易察觉的淡绿色碎花,套了件高腰的小巧 的深色背心,外面是一件浅绿灰毛衣,下面穿着软呢的深色长裙。比之昨天,她 显得更加女人味,更清纯可人。 女人就是这样,即使在旅途中,也一样可以焕然一新,只要她愿意。他嗅到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她体香的沐浴露的芳香,觉得有点晕呼呼的。 “看什么呀,不认识了?”她瞪圆眼睛,打趣的问。 “哦,今天你好美!”他不由自主的冒了这么一句。 她没有回答,就那么看着他。他看不出她红红的脸上是否有新添的红晕,自 己却觉得不敢再看,溜进卫生间洗漱去了。 当这个叫做杂谷垴的名字奇怪的县城里许多人刚刚才起床时,他们的车已经 在林荫掩蔽的路上开出好远了。 今天是她开车,一开始他继续担任着义务教练,看着她对山路慢慢熟悉起来, 也就不再说话,开始哼起一个她听了觉得觉得很陌生的歌曲来: “老~人~河~~啊~,老~人~河~,你知道一切,你总是沉默,你滚滚 奔流,你总是不停的流过~~!”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迷蒙着眼神,唱得很投入。他的声音低沉、浑厚, 听起来很舒服。 “你不~种~番薯,也不~种~棉花~,而耕种的人,却被人遗忘!而老人 河啊,你总是不停的流过~~!” “很好听,可我没有听过。是谁的歌?” “保尔。罗伯逊,一个四十年代的美国黑人男低音歌唱家。歌名就叫老人河。” “哦,四十年代?也还没有你嘛!” “是我父亲喜欢的歌,他喜欢罗伯逊所有的歌。我还记得小时候听父亲放这 个唱片时,音箱里的声浪能把桌上的小瓶子震得直跳。我再也没有听过把低音唱 得这么有力的歌手,你好像可以听出那低频振荡的每一个波峰波谷。我自己是提 高了八度来唱的。这首歌的中文歌词是我前不久偶然在一个OK厅里发现的,点了 之后就按我记忆中的旋律唱出来了,居然把老板也引了出来,因为他买来这碟子 就没有人点唱过。我唱得很投入,沉浸在与父亲一起的时光里。一曲唱罢,居然 赢得了满堂喝彩。” “你很爱你的父亲。说说他好吗?” “他是一个参加过地下工作的技术专家,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哦,对不起!” “没关系,已经三十来年过去了,那时我只有八岁。我只记得他平时很忙碌, 对我很慈爱。父亲喜欢自己折腾音响设备,喜欢听老唱片,尽管他自己五音不全, 唱起歌来特别难听。还有,记得他一次在北京看见一辆美式吉普拍卖,心动不已, 但考虑到当时私人拥有汽车的麻烦,只好作罢,回家后念叨了好久。父亲特别喜 欢旅行,如果还健在的话,他会和我一起来这里的……” 她察觉到了他声音中的异样,一转头,看见了他眼睛里闪亮的泪光。她赶紧 回过头来,自己却已是泪眼模糊,不得不降低了车速。这个男人如此喜欢单独旅 行,原来是为了不受干扰的在自己的心灵世界里与天堂的父亲相聚!作为一个女 人,她有一丝丝幽怨,觉得坐在他身旁的自己似乎有点多余。可那男人的眼泪却 打动了她心里母爱的天性,让她沉浸在一种痛爱的怜惜中,如果可以,她真愿意 把他搂进自己的怀抱。 心内的一角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滋长。她不再说话,努力揣摩着自己的感觉。 而他却浑然不觉,留连在与父亲共有的,对她却完全陌生的世界里。 一路无言中,汽车驶过了绿叶婆娑的米亚罗红叶风景区,驶过了米亚罗镇, 来到了鹧鸪山下。她把汽车停在一道奔腾的山溪旁,柔声对他说道: “下来站站吧,这里真美!一会儿上山你来开车好吗?” “哦,好的!”他被唤醒到现实中,有点腼腆的看了她一眼,笑道:“知道 吗?刚才我好像觉得是我父亲在开车!” 她体谅的笑笑,很自然的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像是替他拂去灰尘。 她没有再说话,自己朝小溪边走去。清澈见底的溪水让她喜爱不已,用凉水 洗了个脸,随后掬起一捧清泉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啊呀,真痛快!快来!”她一边喊,一边脱掉了鞋袜,把脚伸进了小溪, 冰凉刺骨的溪水让她吃了一惊,赶紧缩回了脚,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个小溪旁,他终于拍到一张令他满意的她的照片。那是在她毫无察觉, 自顾自开心的玩水时拍下的。 四 上到鹧鸪山的一半,就进入了积雪区。他挂上了四轮驱动,稳稳的踏着油门, 速度不减的向上冲去。为了增加附着力,上车前把每个轮子都放掉了些气,可是 仍然有一些侧滑。他左右甩动着方向盘以抵抗着侧滑,汽车在摇晃中前进。车外 的气温肯定很低,车窗上开始凝结雾汽。他打开了空调。 他仍然动作轻松自如的驾驶着,但从面部表情可以看出,此时他比平常更加 认真和全神贯注。她对于汽车的不断摇摆感到紧张,转过头想提醒他小心些,可 看见他的神情就不再说话了。他那样子令她感觉放心。 终于到了山顶,他把车靠到路边停了下来,轻轻嘘了口气,说: “休息一下再下山吧。这里看出去很美的,我们从春天一下子就爬到冬天里 来了。你看,四面都是雪峰。” 看来他刚才实际上是很紧张的。她提议下去走走,放松一下。 “我劝你别去,我们的衣服都不适合现在外面的温度,如果凉着肚子就不好 玩了。一闹肚子,就得下去,下去就又会受凉,于是再下去。如此反复下来,没 有个把小时我们就别想上路了,真的,我是吃过这个亏的。” 她夸张的睁圆了眼睛,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可一想起他描述的那种情形,又 忍俊不禁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嘿嘿嘿嘿!”他自己也觉得好笑,解嘲的笑了几声。“就从车里看看吧。 我抽支烟,你不反对吧?” “抽吧,一路上我还被熏得少了?” 他已经把烟叨在了嘴上,听了这话又拿了下来。“那就还是不抽了,现在窗 关着,散不出去。” “不抽也好。你们这些男人,明知道抽烟对身体也不好,就是要不停的抽。 我家那位也是这样。” “哦,你先生也是烟鬼?”他突然有点好奇。 “嗯。”她没有多说,隐隐有点后悔提起自己的先生。 缓缓的斜坡上,长着一层茸茸的、嫩绿的青草。草地上铺了一张蓝色的塑料 布,上面摆着他和她各自带来的各种食品和饮料,他们分坐在塑料布的两个对角 上。他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拿着一个大苹果啃着,两腿交叉着坐得很舒适,眼睛 往四下里张望,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她手里拿着一片土司面包,正细心的往上 面涂着椰子酱,不时抬眼瞧瞧他,嘴角挂着觉得有趣而又心满意足的微笑。 从那白雪覆盖的山顶下来,不多一会儿,他们又回到了春天。经过鹧鸪山下 的刷马路口,看了那三两个肮脏的小店,他俩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于是,就有 了这草地上的露天午餐。 天很蓝,草很绿,阳光很明媚,空气很清新,心情很快乐。温馨而不失浪漫, 她对这野餐的气氛很满意。她涂好了一片土司,伸手递给他。他也不推辞,两手 不空,他就干脆把那片折叠起来的土司夹在了拿烟那只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之间, 继续大口啃着苹果。真是个大孩子!她不禁捂了嘴偷偷笑了起来。 他就像几天没有吃饭似的,刚丢了苹果核儿,顺手又拎过一瓶矿泉水开了盖, 把烟蒂一扔,大半片土司就塞进了嘴。 “嗨!慢些吃,别噎着!呵呵,要不要我给你拍拍背?”她正为自己往土司 上涂着果酱,抬头看见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拿他取起乐来。 “唔?”他好像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鼓着腮帮愣愣的看她,样子颇为滑稽。 “哈哈哈,哈哈哈哈!”终于忍不住了,她笑倒在草地上,直笑得花枝乱颤。 “我,这么好笑?”他明白了她在笑什么,把嘴里的食物硬噎下去,灌了口 水,讪讪的问。 “啊,真开心!”笑够了,她长出了口气,抬头看着蓝天感叹道。 “哦,是呀。我一个人出门时,总这样对付一顿。可是,从来没有今天这么 香过。” “是因为我和你抢着吃的原因吧?” “你那也叫做抢?你这人看上去挺爽气的,吃起东西来却是这么秀气。” “人家到底是女人嘛!呃,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像个女人呀?” “有什么像不像的,你就是个女人嘛。还挺漂亮,也挺爽朗,一点不矫揉造 作。和你一起觉得很开心,我喜欢。”还是那样,他不动声色就能扔出一句让她 心动不已的话来。 “嗯,我也是,好开心!你不觉得吗,我们这样就好像一对小夫妻出来春游?” 她低着头,继续对付着面包和椰子酱,学着他那样若无其事的说话,却没有忍住 微红着脸偷偷的瞄他一眼,发现他正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就兴你随便乱扔炸弹?她想。 越走越难碰见一辆车,越走越难看见人烟。在眼前掠过的,是一丛丛灌木林, 是一片片荒草甸,偶尔也能看见一群牦牛或一群羊,但却不总是能够看见它们的 主人。远处扬起一些轻尘,那是有车开过来了,不过,还得开好一阵才能会车。 还是他在开车。她尽情的欣赏着四周的异域景色,不时的向他投去一眼。她 喜欢看他那认真的神情。有时候,她又干脆不去看她,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 坐着,在静谧中去感受他的存在。 天空特别特别的蓝,白云亮得耀眼。空气是透明的,到现在她才真正体会到 什么叫透明。气温不高,可无遮无挡的太阳却很辣,透过车窗晒在手上,手有点 火辣辣的痛。天边有一朵乌云,浓就得像墨一般。从云底缓缓降下一股灰色的雨 柱,带着闪电慢慢的奔向大地。如果,她想,如果我们正好在那云的下面,一定 会是昏天黑地风雨交加吧?而现在看过去,那不过是一个难得的迷人景象而已。 而他,仍然全神贯注的开着车。 好一阵彼此都没有说话了,一路上他那娓娓的述说和她那叽叽喳喳的欢语此 时都静默了下来。真奇怪啊,他曾经说了那么多令自己手足无措的话语都没有什 么,自己就冒出那么一句来,怎么就把气氛弄得这么微妙了? 他是生气了吗?不,肯定不是。刚才经过一片密林,他还带她去看了一个奇 景。那是十来个已经开始风化,却仍然能清楚的看出年轮的,蓝灰色的树桩,或 许,应该叫做树桩化石。当她仔细观察那些整齐锯开的断面上奇妙的裂纹,搓着 手发出轻轻的感叹时,他就带着微笑站在旁边,为自己又给她送上了一份惊喜而 得意。他肯定不会生气的,他看上去是那么愉快并且满足。 关于这微妙的气氛,其实有一个现成的答案,那就是他们彼此相爱了。可是 她回避着这个答案。她是成年人了,并非不懂得爱是什么感觉,但是,叫她怎么 对自己承认,会爱上这个并不是自己老公的男人?哦,不!天啊…… 而他,此时也在困惑中。不需要多想,他明明白白的知道他们是互相爱上了。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幸福心情。当她兴奋而快乐的嘀嘀咕咕时,他觉得心满意足, 当她默默无语的坐在他旁边,不时为眼前的美景发出轻叹时,他还是觉得心满意 足。他是确定无疑的爱上这个可爱的女人了。而她脸上那时有时无的一抹绯红, 也都早已违背了她自己,把一切都向他坦白了。现在令他困惑的是,应该拿这意 外袭来的爱情怎么办? 怎么办?现在考虑这个问题未免太晚了!当她邀请他同行的时候,当他郑重 其事的接受这个邀请的时候,他们一点没有预想到这个局面吗?那不符合逻辑。 可是,当这一切还没有开始,当那美丽的诱惑还戴着厚厚的面纱时,有多少人能 够清醒的断然拒绝?如果说他们是心甘情愿的向对方走去,那并不为过,如果说 他们是蓄意而为的要突破藩篱,却实在是冤枉。 驶过了几座山丘,绕过了几片密林,一片广阔无垠的草原呈现眼前。这里的 春天姗姗来迟,新绿刚刚才从去年枯黄的宿草中露头。草原像一床硕大无朋的地 毯,用枯黄和嫩绿编织出色彩斑斓的图案,上面间或有几片深色,那是白云的影 子。远处一块黑白相间的色斑在移动,那是一大群放牧的牦牛。 蓝色的' 沙漠王子' 放低了车速,开始沿着路边缓缓而行。在一处路旁土沟 较浅的地方,它前轮一偏就拐出了路,一头扎下了尚有余水的土沟,随即又吼叫 着爬了上来,踏上了草原之旅。 柏油的公路,路旁的一排木制电杆,远处的一溜土墙房子,还有那一群牦牛, 全都越来越远了。当这一切终于退到了地平线的后面再也不见踪影时,他把车停 了下来,跳下车向前紧走了几步,十分舒心的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她跟下车来, 发现自己的长裙不太适合在草原上行走,只好把裙角提了起来,刚刚跟到他身后, 就听见他自豪的说道:“看,这就是莽原!” 她好像听见了他的另一个声音:“看,这就是我心灵的故乡!” 是的,这就是莽原。在白云和蓝天的下面,是从脚下无边无垠的延伸到天边 的丛丛野草,在天空和草原的交会处,那遥远的天际,是一线白雪皑皑的群峰。 而在天地之间,此时此刻,默默并立的,就只有她和他了。 仿佛从远古洪荒而来,一股苍凉的情绪涌上她心头。这是一种特别的苍凉, 是一种心旷神怡豪气顿生的苍凉,是每一个在大自然面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的人 都能体会的苍凉,是直抒胸怀,能够荡涤掉一切郁闷的苍凉!是快意的苍凉!! 她跨前一步,和他并肩站立,把双手卷成喇叭状,用尽全力高声呼唤: “你~~好~~!大~~~草~~~原~~~~!!” 清亮高亢的声波沿着草地一圈一圈传播开去,渐行渐远,渐远渐弱,终于消 逝于无形。大草原把她的问候照单全收了,没有给出一丝丝的回音。 天与地之间,仍只有这两个人影孑然并立。 哦,莽原! (下) 五 “从我们刚才下路的地方往前,走不多远就是龙日镇,那里是个三岔口,直 接往前是去阿坝县的路,往右拐就可以经过红原草原去松潘,从那里可以去到九 寨沟。你看等一下我们怎么走?”好像过了几个世纪,他的声音终于又在身边响 起,把她从朦胧而悠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那么你会怎么走呢?我是说,如果没有我一道,你一个人会准备怎么安排?” “如果一个人来,我就会在这里住下来,在草原上过上一夜。然后,明天一 早我会去阿坝。那里也是草原,不过和这里不一样,没有这里开阔,但你可以看 见庄严的庙宇,盛装的喇嘛,叩着长头的藏民等等。” “啊?在这里,在荒凉草原上过夜?”她有点难以置信的往四下看了看。 “是啊,出来时我带了帐篷、睡袋、猎刀、短管猎枪和一些炊事用具,就是 准备在草原上住宿的。” “猎枪和炊事用具?你准备打来野兽自己煮了吃?”她因为好奇而兴奋起来 了。 “不,我不打猎,猎枪是防身用的。我带了些现成的食品,比如散装方便面、 各种汤料、罐头、真空包装的蔬菜和肉类等等。” “哦,那也不错呀!想想看,在这草原上搭上帐篷,升起火,名副其实的来 上一次野炊,然后,坐下来欣赏草原的黄昏和夜色,真是又浪漫又有趣!我看就 这么办吧,你说好不好?”她拉住他一只衣袖摇晃起来,像一个调皮的小妹妹对 大哥哥那样央求道。 “你说什么,就这么办?”他有些吃惊,显然他还没有怎么明白她的意思。 “对呀,我们两个就像你本来打算的那样,搭帐篷,野炊,住上一夜。”说 完她赶紧又补了一句:“帐篷你住,我睡在车上,这车密闭性好,不会冷着我的。” “可是,安全问题怎么办?你是女的呀,你不怕吗?”这建议来得突然,他 一下也想不出更多的反对的理由来了。 “有你在呀,我怕什么?你不是又有枪又有刀吗?就把车停在帐篷门口,有 什么动静我就使劲按喇叭,嘻嘻!”她已是下定决心要说服他了。 “这个,可是……”他已经找不出什么理由反对了,但似乎总是觉得不妥。 “难道这里很不安全吗?是不是野兽很多?或者……”她小心翼翼的问,生 怕他说出什么强有力的理由来反对她。 “野兽倒不会多。……其实,这里也许比许多我们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更安全 些。那好吧,就这么办了!”他猛的挥了下手,仿佛那能够帮助他下决心似的。 “我是不是有点过分?是不是让你心里有负担了?”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已 经说服了他,觉得需要证实一下。 “什么负不负担的,别说了,就这么定了!现在,你来给我打下手,我来搭 帐篷。然后你来做饭,我打下手,行不行?”一经决定就不再犹豫,这是他一贯 的作风。他转身走向汽车,从后座上把那个硕大的帆布包吃力的拖了下来。 “哇呀!太棒了!”她觉得那个叮叮当当的大包简直就是一个百宝箱:一顶 轻便尼龙帐篷,一个充气睡袋,一床包在塑料布里的薄棉被,一把刀锋闪亮的大 号猎刀,一支锯短了枪管的霰弹猎枪,一只喷气煤油炉,一个铝锅,一堆各色食 品,还有一只装满了纯净水的大加仑桶! “你有持枪证吗?”她摆弄着那支保养得很好的猎枪问道。 “没有,这是托一个熟人买的,反正我也没有准备用它,除非万不得已。我 希望今天晚上也不会需要用它。怎么样,我们开始干活吧?” “好勒!” 太阳早已落到山后,西天还有一些火红的残霞。大地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草原开始变得朦胧而神秘起来。因为只有一副碗筷,她和他轮流着享用了这顿似 乎格外可口的晚餐。此时他们并排坐在了帐篷门口,一起欣赏着这草原上迷人的 黄昏。 有点冷起来了,她向他靠了靠,觉得还是不行,回身从已经充好气的睡袋里 拉出了那床薄被,一半披到了他肩头,另一半把自己裹了起来。那个睡袋刚充好 气她就钻进去体会过一下了,差点提出要和他交换,不过她知道自己还是呆在铁 壳的汽车里会安心些,那样他也会更放心。 夜色笼罩了草原,天空出现了繁星。黑暗中她看见他的烟头不时闪着红光, 映照着他一部分脸部轮廓。他们都没有说话,好像生怕打破了这夜的静谧。她几 次想把头靠上他结实的肩,但是到底还是没有这么做。 东方的天边有了一点光亮,不多一会儿,月亮露出了小半张脸庞来。他们凝 神的看着东方,直到那一轮皎洁的圆月从山凹中完全脱离出来,在草原上洒满银 辉。 “你觉得看起来像什么?”他问。 “就好像是隔着深蓝色的玻璃看日出一样。” “对,对,就是这个感觉,很美。” “是啊,很美,很迷人。” “准备休息吧,明天早点起来看日出。”他打了一个呵欠。 “嗯,好吧。” 她从睡梦中醒来,觉得有点冷。昨天晚上他帮着她努力的把车里布置出一个 比较舒适的空间,她和他所有厚实点的衣服都堆了进来。他还发动汽车打开了空 调,把车内弄得暖暖和和的。然后他关掉了发动机,叫她在晚上觉得冷时再开。 她很不想动,但实在有点冷起来了,就费力的钻到了驾驶座上面去,启动了 发动机。静夜中启动马达的声音特别的响亮,让她吃了一惊,怕吵醒了他,不过 还好,帐篷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一股热风从通风口吹出,她觉得舒服多了。 月亮已经升起老高,星星在眨着眼睛,那些星星看起来真是要大一些的,就 像他告诉过她的那样。借着月辉,可以看见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几朵浮云被 月光镶上了一道银边。迷人的银夜,她记起了不知什么地方看见过的这样一个形 容。 她轻轻抬了一下灯光杆,远光灯雪亮的光柱劈开了夜空,那些眨着眼睛的繁 星一下子逃的无影无踪,等灯光一灭,那些调皮的星星一个个又回来了。她这么 玩了几下,突然觉得寂寞难耐起来。现在真想和他说会儿话,哪怕是随便说几句 也好啊。她看了看旁边那黑黝黝的帐篷,那里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唉!不知道 他一个人出来时是怎么打发这样的时间的,他可真是很特别。 “沙漠王子”紧紧贴了帐篷停着,只需要打开车门,她就能用手够着那帐篷 门的拉链,把它拉开,跨下车去,她就能进入那个小小的空间,那里边现在一定 充满着他的气息。然后…… 脸上一阵发烫,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什么,尽量不再去想他。车里现在已经 非常暖和了,她熄了火,把玻璃稍微摇下来一点,仔细的听着,可是连他一点轻 微的鼾声也没有能够听见。她爬回了后面那个舒适的' 窝' 里,把那些衣服胡乱 堆在身上。这些纺织品已经蓄满了热量,真的是暖和极了。可是她睡不着了,透 过车窗看着天边的星星发呆。 其实他现在也醒着。刚才她启动马达时他就醒了,但是他没有出声。透过帐 篷的缝隙,他看见了几下光亮,能够想象她正无聊的玩着大灯。真想跳上车去, 搂她在怀里,陪她一起看那星星。他知道那星空现在一定很美。 但他并没有动。她现在离他还不到两米远,只是想到这点就已经让他觉得兴 奋。他听见她熄了火,想象着她娇小的身躯卷缩在一堆柔软的衣服里。他轻轻的 翻了个身,努力想让自己再度入睡,朦胧中他听见了一些虫儿的鸣声。 当再次被冷醒时,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她又启动了马达,这次她倒希望 能把他吵醒过来,可是却仍然没有动静。晨雾像轻纱般笼罩着草原,朦胧的光线 下已经可以看见草叶尖上挂着的露珠儿。不远处的草丛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也许是一只野兔?他说过这里有的,还说有麂子呢。 记不得夜里是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着的了,现在觉得眼睛有点干涩,头也有 点晕,可她一点也不想再睡了。几次想按响喇叭,可终于还是不忍心。百无聊赖 中她打开了音响,毛阿敏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很亲切。 在对他突然产生而又毫无理由的怨气中,她独自度过了好一阵子。当那第一 抹曙光在东方的远山上空出现时,她终于把手伸向了喇叭,她要唤醒他,要和他 一起看那红日出山。就在这时她觉得旁边有动静,一回头却看见了他,已经穿戴 整齐站在了车门旁,正关切的看着她。 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涌向她的喉头,不争气的眼泪也自动来到了眼眶。她隔 着玻璃怔怔的看了他几秒钟,突然间打开车门,像一粒子弹般向他扑去,搂住了 他的脖子,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突然袭击吓了他一大跳,他赶紧接住她,笨拙的拥着那温热的身体,不知 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急切的想知道她哭泣的原因,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 小心翼翼不停的问道: “你怎么了?可嫣,你怎么了?你说话呀!喂,喂,你可不要吓我呀!” 她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看着他,随即,一连串热吻如雨点般向他袭来。 他猜想自己的心脏有一会儿多半是停止了跳动,一股子令人窒息般的幸福感 觉涨满了胸膛。晕晕乎乎好一阵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开始紧紧的搂住她的腰身, 热烈的回吻起她来。他们的嘴唇终于找到了对方的,久久的吻合在一起,而她那 温热滑润的小舌头不由分说的就硬挤进了他的口腔。 好一个回肠荡气的长吻,让那初升的太阳也羞红了脸! 过了好一阵才慢慢平静下来。为了暖和些,他们坐进了车里,脸庞贴着脸庞, 紧紧的互相搂抱着,默默无言的一起欣赏着草原上清晨的迷人景色。 良久,她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坐直了身体,低了头没有看他,坚决的说道: “快把那该死的帐篷收起来,我们还是上路吧!” 六 这是一个典型的藏区县城。孤孤单单的一条主要街道,藏族风格的简陋民居 和现代的水泥建筑混杂在一起。三三两两有一些藏民在街上转悠,那变成了酱红 色的脏兮兮的藏袍,铁黑色的油光光的头,岁月风尘雕刻出来的深深皱纹,还有 眼睛里明明白白的纯朴和麻木,构成了一道特有的景色。间或能看见一两个上层 藏族女子走过,华丽雅致的民族服装,姣好惹火的身材和一层薄薄的面纱,总让 人去想象那面纱后面的风景。至于那些身着汉装的人们,就很难分别他们的民族 了,他们中有不少是汉化了的藏人。也无法从肤色上看出端倪来,因为他们没有 普通藏民黑,而久居此地的汉人也没有内地的白。这些汉化了的藏民有一种特别 的汉语发音,两三个音节一个停顿,短促有力的喷发出来。不过那些本地汉人也 用同样的方式说汉语,这种汉语的基本音调是四川话。 “我们去县里的宾馆住吧,那里条件好些。昨天晚上你肯定没有睡好,今天 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他说。他们已经好一阵没有说话了,好像也没有必要说 什么的。 “把你的身份证给我,我去登记。”在宾馆门厅前,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 他说。 如果他径直去为他们俩同开一个房间,她是不会提出异议的。正因为这样她 才要自己去登记,她还不想给他这个机会,也不想给自己这样一个机会,至少现 在不想。 他们从两座房子之间穿过,踏上了一段土路。有着庄严堂皇的白塔的德尔格 寺就在前面。在宾馆里简单的洗漱一下后,他们在街上吃了午饭。她本来很想试 试地道的藏族饮食,可他说可能找不到这样的餐馆,就算找到了,她也未必真能 接受。不过还好,在那家汉人开的饭馆里吃得还算挺满意,特别是那道清淡的炖 牦牛肉,散发出天然的浓烈肉香,棒极了。 德尔格寺的右边和后面有一大片土墙的、好似四合院的低矮房屋。他们就在 这些房屋之间的小巷里慢慢走着。 “这些房子是普通民居吗?”由于寺庙的右面和后面的边界好像就是这些房 子,所以她觉得有点奇怪。 “我觉得不是,从建筑布局上看,这些房屋与寺庙的主建筑浑然一体,它们 应该是寺庙的一部分。” “我也这样感觉,刚才我看见一个喇嘛从房子里边出来。这些房子也许是喇 嘛们的居室。我觉得好奇怪的,和内地庙宇不一样。” “好像藏族的佛教称为黄教,和内地不一样的。”他说。 “是的,因为传入的途径和时间不一样,流派也不一样。汉传佛教是从印度 往北经古时的西域从丝绸之路传入内地的,主要是大乘佛教中的空宗流派。藏传 佛教同属北传,主要是大乘佛教中的有宗,时间要晚一些,当时印度佛教已经有 很重的密教色彩了。还有一支从南边传入云南一带的南传上座部佛教,主要是在 傣族等少数民族中流传。中国的佛教主要就是这样三个分支了。”她感觉到他佛 教知识不多,所以耐心的给他讲了一通。 “哦呀,你对佛教很了解呢,你信佛?”他颇为惊异的望着她。 “我不信佛。不过你可别以为我这学历史的只读那些历史教科书。” “哦,是的,学中国的历史不能忽略了佛教在中国的发展史。对了,大乘佛 教和上座部佛教是什么关系?空宗和有宗又是怎么回事?”他对佛教兴趣不大, 可是从她嘴里讲出来的佛教知识又当别论。 “释迦牟尼死后,他创建的佛教经历过一次大的分裂,一些主张改革的僧侣 创建了大乘佛教,主要是把自我解脱的宗旨扩大到了普渡众生的范围,同时,把 释迦牟尼也当做神佛,因此也就认为人是可以通过修炼而成佛的。而坚持释迦牟 尼原始教义的僧侣们就形成了上座部佛教。空宗是主张万物皆空,有宗则认为万 物皆空,佛法佛识却是实有的。有宗研习瑜迦功,后来发展成了印度密教。” “哦,明白了,很长见识呀。知道吗?你又让我吃惊了。” “是吗?也许我还不只有这些能让你吃惊呢。”是呀,认识才短短两三天, 他们彼此的了解还是多么肤浅呀,可是怎么会就有一种相知相爱了一生一世的感 觉呢?对此她觉得很困惑。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那座白塔前。那白塔的基本造型与北京北海公园的白 塔十分相似,不同之处只是北京的白塔庄严完美,玉立于山头,成为北海一景, 而这里的白塔则宝气森然,雄居于讲经大殿前侧,实可说是这寺庙建筑群的灵魂。 “一个好的建筑,应该有一种引导能力,通过空间体量的变化搭配,让置身 其中的人按照建筑师的构思展开审美的或者情感的心理过程。我觉得多数的宗教 建筑在这方面特别成功,很好的向人们传递了一种宗教氛围。”他仰头看着挂了 经幡的塔顶说。 “是啊,我并不信佛,可每当来到佛寺,都能感觉到你说的这种氛围,有种 肃然起敬的心情。这里的寺庙和内地不同,不是风景区的一部分,也没有接待游 客的功能,我想,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进去打扰好些。” “是的,我们还是到外面的草坡上坐坐吧。” 一个藏民在草坡的另一端面对着寺庙在叩长头。他先是跪着,双手虔诚合什, 随后拜下去,以手着地,接着两手前伸,直至头、胸、腹全贴在地上,又起来, 周而复始。他面前有两堆小石头,每叩一个头,就从一堆石头里拣起一颗放到另 一堆里。 “宗教对人的精神影响能力由此可见一般呐!”他若有所思的说道。他们正 坐在庙前的草坡上,与那叩长头的遥遥相对。 “佛教给人们描绘了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精神前景,比如净土宗的极乐世界, 还有禅宗的顿悟而成佛,且不论真实与否,对于信仰它的人来说,这种精神上的 统御力量的确是不可小看的。”她点着头回答说。虽然离了很远,她看不清那藏 民的表情,但浸透在他身体语言里的虔诚却是显而易见的。 “我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包括佛教在内的多数宗教都有明显的禁欲色彩呢?” “这你就有点误解佛教精神了,”她含着笑意看了他一眼说:“佛教并不是 一个禁欲主义的宗教。你看,藏族和云南的几个少数民族都是全民信教,可他们 的民族照样繁衍至今嘛,不是吗?呵呵。” “这个逻辑不通,禁欲主义毕竟不是种族灭绝政策嘛,哈哈!佛教的戒律里 不是有戒淫欲这条吗?和尚尼姑不是不可以结婚吗?还有,受佛教影响很深的中 国,不是至今还谈性色变吗?你怎么说?”他觉得和她这么辩论是件很有乐趣的 事情。 “不能结婚这条只约束出家人的嘛,对广大的在家居士没有这个规矩的哟, 出家人是为佛教献身的少数志愿者,作点牺牲又有什么不可以?中国人谈性色变, 但中国人一点也不禁欲的哟。而且,对性的忌讳,是程朱理学影响所致,不能赖 在佛教头上的。” “那为什么非得有戒淫欲这条?” “佛教修行讲究戒、定、慧三个步骤,慧是为了悟透世界和人生的真缔,是 修行的目的,定则是收敛自己心智,以排除内心干扰的手段,戒是用以排除各种 外在干扰的手段。男欢女爱是强烈而激动人心的,用佛教的说法,是可以乱人心 智的,是必须要排除的外在干扰之一,所以对立志修行的僧侣,这一定得戒。” “男欢女爱就这么有害吗?” “对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说,我看可没有什么不好。”说完她深深看了他一 眼问:“你是不是想要说什么?” “哦,没有什么,我只是看了眼前的情景随意说说。”他神态有点闪烁。 一时间她也默然了。这半天以来,他们表面上一切如常,谈天说地,内心里 却都在苦苦挣扎。经过了早晨的一番忘情热吻,彼此的爱情早已经坦然相呈,心 理上已经感到十分满足了。作为各有家室的男女,不论内心里还是理智上,都觉 得已不该再有所求。可是爱情是一种自私的感情,它一旦掌握了主动,总是会不 顾一切的去追求自身的圆满。若是在平常情况下发展起来的爱情,到这个时候应 该是还处于比较排斥生理欲望的阶段。但这一对男女心里明白,彼此能够亲密相 处的时日已经不多,所以他们内心此时的六神无主也就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了。 晚饭后他们又去城边的草地上散了会儿步,当他们踏着暮色往回走时,她轻 声问他道:“你喜欢看小说吗?” “当然,从小我就特别喜欢看。不过近些年我看得不多了,实在是没有时间。 你呢,肯定也喜欢看吧?”他没有怎么明白她提起这话题的原因。 “嗯。我觉得小说里描写的爱情故事特别能感动人,那些男女主人公为了爱 情可以不顾一切阻力不惜一切代价,现实中这样的情况很少很少的,你说是吗?” 她最后问得十分认真,显然是要他必须回答的意思。 “小说中那种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的行为方式在现实中的确很少发生。不过 要说小说带给读者的感动嘛,可能任何一份真爱在当事人心中引起的感动都不会 少于它。情景情景,情与景在这里恰好是相反的,经过作家的笔描绘的美景,可 能会远远比真实的更美。可是一份真爱,不论作家怎么梦笔生花,也无法把那种 激情和感动完全传达出来。” “嗯,是这样的。不过,即使只能传达出几分,也足够让人喜欢让人感动了。 我们一生中能够沉浸在一份真爱里的时间实在太少太少了,而在这样少的机会里, 我们还常常要因为别的原因压抑或放弃这难得的爱。真是何苦啊!” “恐怕,任何一件事物,在我们心中的份量都很难和爱情相提并论。可是有 时候,在天平上放在爱情另一端的,是生活中的全部!不顾一切?说起来容易啊!” 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好像要直看进他心里去。她在他默然的脸上看见了痛 苦和无奈。她没有再说什么话,轻轻的抽出了扶着他臂弯的手,默默的和他并肩 而行。 “晚安,好好休息一下。”走到他房间门口,扶着门把手,他轻轻的对她说。 “嗯,晚安,你也好好休息吧。”她听出了他声音中的不舍,深情的看了他 一眼,慢慢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在门口,她再次回头向他望去,发现他并没有开 门进房,仍然痴痴的看着她,眼神里流出了深切的呼唤。 他们的目光交会在一起,一时间谁也无法挪开。末了,还是她迈动了脚步, 款款地向他走来。 执著而坚定。 七 “亲爱的,我们认识有多久了?”当一切平静下来后,她偎依在他怀里,用 一个指头在他胸膛上轻轻划着道道,柔情似水的问。 “三天了,三天,我的小可嫣。”他一只手臂被她枕着,另一只手在她身上 轻柔的游走,意犹未尽的吻着她的耳垂,小声的回答。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微微皱了眉头问。 黑暗中他没有看见她皱眉头,却听出来了,赶紧改口说: “很久很久了,一千年了,可嫣。” “嗯,还不笨。”她轻轻舒了口气,吹的他脸上暖暖的,整个身体紧紧的贴 住他,嫣然一笑,说:“其实,我们都够傻的。” “为什么?” “你看啊,今天一天,我们想了多少?说了多少?不是想为自己找个理由吗? 可那理由能找得到吗?没有这样一个理由的,对不?可是,我们现在多开心多满 足啊!我们不需要理由的嘛!呵呵,你很棒的,你知道吗?” “嗯,是没有这个理由的,可是……” “嘘……!”她把一根指头竖在他嘴上,不让他说出什么来。 一时彼此无话。 “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得答应我。”默默的呆了一会儿后她又说。 “哦,什么要求呢?” “不,我要你先答应,难道我还有什么要求是你不能答应的吗?” “没有!我答应你。”他斩钉截铁的回答,只犹豫了一两秒钟。可是他却觉 得一阵心痛,心里默默呼唤着:有的,可嫣,有的啊!你可千万千万别提那个!! “唉~,亲爱的,你撒谎了。不过,你这么回答我很开心的,真的。我不会 让你为难的,我的要求你一定会答应的。我是想,从现在算起的二十四小时里, 我们不要讨论我们的事情。不讨论对错,不讨论将来,也不讨论我们的爱,只要 全心全意的去爱,你说好吗?” “好的,我答应你!”他把她紧抱在怀里,像是抱了一件稀世之宝一般。 “在这一天里,你要好好爱我!记住,你任何时候想要,我都会很开心很乐 意的。记住了吗,我的爱?”她把手伸到他头发里,轻轻揉着他的头说。 “好的,可嫣,我会好好爱你的,会尽心尽力的爱你的!” “嗯。我要睡了,抱紧我,别松开我。”她把头埋进他怀里,嘟哝着。 “睡吧,小宝贝,我抱着你。” 大草原远远看上去一片平坦,实际上却是凹凹凸凸的。一匹黑色的骏马就在 这草原上撒蹄飞奔,得得的蹄声急促而有力,那些草丛下的坑凹它根本不在意。 蒙着一张美丽图案毛巾的木制鞍座上,有一男一女两个乘骑者,那就是我们故事 的两个主人公――德明和可嫣。 德明的骑马技术在业余者中应该算是高手,可此刻却显得比较紧张。他两腿 蹬直,屁股离开了鞍座,身体往前倾着,左手从前面可嫣的腰部绕过抓住了鞍环 的一侧,右手捏着缰绳护在可嫣胸前,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可嫣两手抓紧了鞍 环,把身体尽量撑得贴紧他。她显然坐得不太舒服,但却十分开心,脸蛋因兴奋 而红红的,眼睛闪着快乐的光,她大声欢笑着,黑亮的秀发在风中飞扬。 他轻轻往一边带了一下缰绳,骏马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草原上划出一个大大 的优美圆弧,向来路方向奔了回去。 远远的,他们看见了那辆汽车和旁边绿色的小帐篷,看见了在帐篷附近悠闲 的吃草的另外两匹马儿,还有它们的主人,正环坐在帐篷前面晒着太阳的三位藏 民。帐篷的主人不在,他们是不会进去的,再说,那帐篷也实在小了一点。 他们的藏袍是酱红色的,露在外面的一只胳膊上的白色衬衣有点泛黄。他们 身旁都倚着一支枪,有两支是七九式步枪,还有一支是带有双叉刺刀的藏枪。在 他们面前,有一张一尺见方的油纸,上面摆着一大块熏烤得半生不熟的牦牛肉和 一把雪亮的藏刀,旁边是一个搪瓷茶缸,里边盛着淡绿色的青稞酒。他们轮流的 喝着酒,吃着肉,耐心的等待他们俩回来。 今天早上,德明和可嫣早早就起来了,驾车来到了草原上,支起了帐篷。在 尽情享受了一番草原清晨的新鲜空气后,他们回到帐篷里美美的睡了一觉。当那 阵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并且在帐篷外面停下时,她觉得十分紧张,睁大眼睛紧 紧的搂着他不放。他沉着的安抚着她,穿好衣服迎了出来,看见这三个藏民正好 奇的打量着他们的汽车和帐篷。 “你好!老兄。”那背藏枪的牧民热情的用发音含混的汉语向他打招呼。 经过一番费力的交谈,他们大致弄清了彼此的情况。这是三个好朋友,他们 的帐篷和牛群在山的另一边,今天三人相约一起来县城买点必需品,看见汽车和 这顶奇怪的帐篷就好奇的停了下来。当他们知道这对夫妇(他没有这么说,可他 们就这么认为了)是从千里之外特意来看大草原的,都露出了惊奇和自豪的笑容。 一番商量后,他们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下,挑选了一匹最健壮的马儿,让他俩去草 原上兜兜风。 看见他们回来,那个拿藏枪的牧民端起茶缸大声说:“行啊,老兄。来喝口 酒,休息一下!” 他跳下马来,伸手抱她下马,然后学着牧民的样子把缰绳系在鞍环上,让马 儿自己去找它的同伴。他牵了她的手,带她来到牧民们面前,一起在地上坐了, 接过那茶缸,喝了一大口。浓烈的酒劲差点没把他呛住,用藏枪的牧民接过缸子, 端详了一下缸里剩下的酒量,然后给两位同伴看了,都笑着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坐在可嫣旁边的牧民仔细的切下了一小块牛肉,戳在刀尖上递给她。她看了 那肉上还带有一些血丝,皱了下眉头。那牧民一下明白过来,把那块肉放进自己 嘴里,另外在烤得较熟的部位切了一块递过来。她接过来把肉放进嘴里,咀嚼了 几下,做了一个很好吃的表情,点头说:“谢谢,谢谢,真好吃!” 那牧民大为开心,竖起大拇指伸到德明面前说:“老兄你真行,你老婆很漂 亮!她身子长得也很好,一定很能生孩子,你很福气!” 可嫣一点没有防备他会这么说,顿时红了脸,羞涩的往德明身边靠了靠。 她这个举动引起了一阵善意的哄笑,三个牧民纷纷伸过手来,在德明肩上拍 了又拍,一叠声的说:“好福气,老兄好福气!哈哈哈!” 德明觉得有点醉了,可嫣也觉得醉了。那浓烈的青稞酒让他们醉了,这几个 纯朴好客的牧民的热情也让他们醉了。三匹骏马载着主人奔出了好远好远,他们 还在依依不舍的挥着手。 “我们现在做什么?”她回过头来看着他,因为喝了几小口酒,脸上有两抹 淡淡的红晕,更加显得娇羞可爱。 “我们?现在?当然是休息,休息!”他已经半醉了,着迷的看着她,用大 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帐篷,特意把休息两个字说的很重。 又要休息?她正关心的想问他是不是太累了,突然发现了他脸上坏坏的笑容, 一下子明白过来,狠狠的在他胸前捶了一拳,笑骂道: “你个坏蛋!发酒疯?啊~~?哈哈哈哈!”看见他伸手想抱她,她敏捷的 往旁边一跳,欢笑着跑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在前面轻盈的跑,他在后面使劲的追,草原 上洒落一串笑声。眼看他就要追上了,她径直向帐篷奔去,一弯腰钻了进去,转 身想把帐篷门拉上拉链,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帐篷里传出了他们欢快的打闹声,在草原上荡漾开去…… 宾馆里,第二天上午。 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发现她正深情的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你早醒了?” “嗯,起码两个小时了。” “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不!我要好好的看你,要把你刻进脑子里,永远也抹不掉。” “可嫣!”他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我们该回家了。”她的眼睛开始蓄起了泪水。 “是啊,该回去了。”他说话时鼻音很重,就像感冒了似的。 “我们一会儿就往回走吧,我想在明天中午以前回到家里。明天晚上,最迟 后天上午,那爷儿俩就该先后回来了。” “好吧,这样我明天晚上也就能到家了,她们后天回来。” “我们做了件错事,没有理由可以辩解的错事,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她 咬住了下唇。 “我也不后悔!”他深情的抚着她的柔发。 “如果老天开眼,让我逢君未嫁时,我们是一定会幸福的,一定会!”泪珠 已开始滴落下来。 “我相信。可是,我们没有机会去证实了。”他轻轻的替她拭去眼泪,可自 己也是泪眼朦胧了。 “有好多东西无法舍弃,但我觉得好对不起我们这份深爱!” “是啊,无法舍弃,无法舍弃的东西太多太多了!那么可嫣,以后我们还继 续保持联系吗?” “你说呢?” “我想,还是不要联系好些,否则,我也许会管不住自己的。不过,我们还 是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吧,我不愿意就此彻底失去了你的踪影。”他的声音哽咽 了。 她坐了起来,拿过自己的衣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递给他: “我已经准备好了,上面有我家的地址和电话,还有我父母家的地址和电话。” “我不会去找你,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但有了它,我就觉得并没有失去你。” 他小心的把那纸片放到衣服口袋里,然后也找出张纸片递给了她:“这是我的。” “从今以后,我们就又是天各一方了。我的哥哥,有一天你会忘记我吗?” “不会的,就算我想要忘记你,又怎么能够做到啊!”他百般爱怜的紧拥着 她。 “嗯,我也不会~~我想,不论是在人间还是天堂,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 面的!现在,德明哥,我~~我想要你~~最后再爱我一次!!” 说罢,她已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