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达孔 作者:林一 “贾书记。” “贾部长。” “贾主任。” “贾市长。” 他面对熟悉和不熟悉的,这样称呼他的人,都报以同样的笑脸,他那原本尖削 的下巴开始出现多肉的颤抖。虽然笑得并不自然,但也笑得还可以,不那么死板, 有几分可爱。他是谁? 我们还是让他自己介绍吧:“我姓贾,贾宝玉的贾,就是‘假不假,白玉作床 金作马。’的假。 名字叫达孔。发达的达,孔夫子的孔。“贾达孔,现在是S 市的副市长,分管 城建、财贸、工业,算得上是个大忙人。你要找他?可不容易。你到他家去找,那 也不一定找得到他。告诉你一个地方,准能找到他,那就是她家。知道吗?就是那 个叫胡华的女人家。她住在乌衙弄。 喏!向前一直走,过马路,过一个理发店, 那理发店叫啥?说不上来了,反正那里附近只有一个理发店,向左手转弯,进一条 小巷,大约走一百步,也许不到一百步,再向右手转弯,一直走到头,见有一南北 向一条小巷,你往南走,记住,不要向北,否则就会越走越远的。我顺着指引的方 向,踏进了一条幽静的巷子,这条巷子还保留着她那原先的打扮,具有江南古老而 又朴实的风格:地上铺着高低不平的石子,为的是要和这条明朝建筑的巷子相配, 对于这个时代来讲,显得不那么协调,好像和时代的节奏不合拍,脚踏在这样的土 地上,总有点不舒坦。我边走边在想,保留古城风貌,难道就是这些?现代化的交 通工具——飞机、火车、轮船要它何用。有辆马车,或者有条乌蓬船也就够了…… 对于这个城市,我并不陌生,也可以说是我的半个故乡吧,虽没有出生在这里,儿 时的我在这里渡过,后来出差也来过这里。贾达孔—啊!记起来了,不就是那个脖 子上套着银项圈留着小辨的小六子吗?我们还是小伙伴呢!如今他当市长啦,今非 昔比,海水不可斗量啊。三十多年没见面了,恐怕要不认识了吧。”我边走边想, 不久就到了乌衙弄。找到了胡华家,这是幢普通的老式平房,黑漆大门上的油漆已 有些脱落,我按了一下门铃,里边走出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开了门,睁大着眼 睛问我:“叔叔,你找谁?”“胡华在这里住吗?”“妈!有人找你。”她一边朝 里喊,一边把我让进了门,随手把门带上。我跟着小姑娘往里走,里边迎出来一个 女人,看上去已超过四十岁,打扮得并不时髦,上身穿一件蟹黄色西服,下身著一 条米色西裤,拖着拖鞋。 我赶快迎了上去,说明来意,向她致谢。她告诉我贾市长刚在来过这里,呷了 口茶,凳子都没坐热,就到931 工程指挥部去了。 “等一下能回来吗?”我迫不及待的问。 “他说一会儿就回来,去处理一件紧急事务。工程指挥部打电话来请他去的。” 胡华回答。 “你进来坐一坐,不要紧的,贾市长也经常来的。” 她那么大方,毫无拘束,我也就跟着她走了进去。这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进 门到大厅,有一条约十来米长,二米多宽,用碎石,砖瓦铺平的小路,两旁放着十 几盆花,有红的也有黄的。一边有颗枇杷,那浓浓的绿叶,像把伞,罩着天空的太 阳。另一边有颗桂花树,正是飘香季节,那金黄色的小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倒也 给这个不大的庭院带来生气。古 色的落地窗横在前面,中间的二扇敞开着,我跨 进门槛,就见到了一个布置得既算不上华丽,也谈不上敞脚的小客厅:靠北一张八 仙桌,倚墙而立,东边两张小方凳,靠东墙放着一只三人沙发,它的前面放着一张 自制的茶几,用黄色的塑料膜贴在上面,上面放着一套茶具。进了客厅,主人把我 让到沙发上,刚坐下,主人就端来一杯茶:“谢谢!” “不客气。” “贾市长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抽支烟吧。” 她说着打开“三五”牌香烟,抽出一支提给我,一支塞进自己的嘴巴。 “谢谢。我不会吸烟。”我把接过来的烟放在茶几上。她点燃了一支烟,吸了 一口,把烟夹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坐在方凳上。 一个想法闪进我的脑海:她和贾达孔是怎么认识的?我带着这个谜开了口: “你还到外地巡回演出吗?” “不了,有两三年没有去了,搞我们这一行的,四十五岁啦,老了,让给那些 小年青啦。” “妈妈是剧团的副团长,有时候也上台演出,。”这是刚在给我开门的叫小玲 的小姑娘从里屋传出来的声音。 “不简单嗳!现在你既是领导又是演员。”我顺口说着:话题岔到了他们的认 识,她的话就多起来了。 “多亏老贾救了我,否则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她说话带着深切的感激之情,她接着谈起了风风雨雨的岁月:“那是个噩梦, 一个漫长的噩梦,全中国都在做着同一个噩梦。”声调显然不一样了,停顿了一下 接着说:“那时候,大概是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吧,一场暴风雨突然降临到我们剧团, 我们剧团是演才子隹人、帝王将相的,我是唱花旦的,首当其冲,把我揪了出来, 先是示众,后是卦牌游街,以后就是进牛棚。监督劳动,真是写不完的检查,作不 完的检讨。那个年月,那种非人的生活真受不了,那时我才二十五岁啊,人生的黄 金年华,刚刚演戏演得真有劲的时光,我真离不开我的角色。有一次,我情不自禁 的唱了起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突然一个声音盖过来:“唱什么? 臭婊子养的。’这是一位戴着红袖章叫啥工人造反司令部的人从嘴里吐出来的,实 在不堪入耳,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受人这样的侮辱,我恨死了,我恨我自己,为啥 要吃开口饭,我真不想活了。有一天……”,这时,突然外面有人敲门,是来找贾 市长的,小玲把门打开,告诉来人说贾市长不在这里,上那儿不晓得,说完就把门 碰的关上。 胡华吸了一口烟,接着说:“有一天来了个造反队长,他就是老贾。” “老贾是造反队长?”我打断了她的话,她并不回答我,继续说:“那时我不 认识老贾,看上去他和我一样年轻,他到关我们的地方转了一圈,就走了,一句话 也没有讲。第二天,就把我和一位中学女校长关到另外的地方。让我俩负责院里的 卫生,一天扫三次地,其余的时间就是读毛主席语录。过了些日子,那位贾队长来 提审我,叫我要好好认识自己,斗私批修。 问我为什么要演死人?我告诉他,我不知道,是领导叫我演的。‘领导?什么 领导?是走资派!’贾队长有力的纠正着我的话,我告诉他,我是个普通的演员, 演戏是我的工作,他表示同情,说我要好好写个检查,深刻一点,同时他一五一十 的告诉我检查应该怎样写,如何才能写得深刻,后来,我按照他说的,写了一份。 不久就被‘解放’。后来我参加了样板戏《红灯记》的演出,我演其中的李铁梅, 这时老贾已不当队长,已经结合进财贸革委会,当了副主任,正主任是位军代表— 这是老贾告诉我的。他一直来看我排演,我也感激他那次把我从牛棚中转移出来, 是他救了我,我得感谢他……“外面又有人敲门,小玲把门打开,进来一个年轻人, 高高的个儿,脸上汗涔涔,劈头就问:”贾市长在这里吧?黄局长有急事找他。 “胡华看到进来的是小谭,是商业局的一位科长,黄局长是商业局的局长,说是有 一批彩电,是日本松下,二一英寸直角平面的,如果贾市长要的话,就给他留一台, 两小时后,这批货要分下去,因为市场上彩电很紧张,机会难得,失不再来。当小 谭说明来意,胡就告诉他:”留一台,用一个时期再说。“小谭知道胡说话的份量, 说声:”好的。“就转身出去,随手把门关上。我接着问:”胡团长,贾市长要吗? “胡说:”当然要。为什么不要?他有一台十八英寸的‘索尼’,用了一年多了, 换一换嘛。反正你不要,人家要,不要白不要。这是紧俏物资。“ 停了一会,胡又说:“唉,找老贾的人真多。” “是啊。他是市长嘛,要忙些。”我顺口说着。 那个女人看了看表,自言自语道:“快回来了吧,他要回来吃饭的。” “饭那里都有吃的,请他吃饭,人家会感到很荣幸的,市长赏脸多大的面子。” 我接着她的话说。她没有回答我,我也不想得到她的回答。 突然又有人按门铃,小玲把门打开,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位中年人,他们是新成 立的中美服装公司的经理,胡认得他们,他们也常来此地,是熟人啦。 “明天公司开成立大会,要请贾市长去讲话,稿子带来了,请他修改修改。” 高个子经理说着,一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纸,交给胡,胡告诉他们:“放心吧, 我一定交到贾市长手里。” “谢谢。”说完他们就出去了。 “他们都到我这里来找他,我又不是他的……”她意识到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下面想说什么,她没有往下说。我晓得她想说什么,我抡在她之前,忙着说:“继 续刚在的说下去。” “后来粉碎了‘四人帮’,老贾当上了组织部副部长,我也当上了剧团副团长, 我们俩的关系一直很好,有什么事我都找他商量,他也乐意帮助别人。有一次,一 对外地来的夫妇想调到S 城来工作,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老贾碰到了他们,问他 们有什么专长,这对夫妇说他们在北京电子研究所工作,不能发挥自己的专长,老 贾就同意了他们,推荐给人事局,不久,这对夫妇就调到了S 城,当了电子厂的厂 长。听说发挥了很好的作用。 后来干部要四化,你知道没有一定的文化程度是不行的,进机关,当干部,一 定要高中毕业,要想升迁就一定要有学历,所以老贾参加了函授学习,化了两年时 间,学完了大专课程。真难为他了,获得了一张大专文凭。“ “他得到了大专文凭?”我心里打着问号,想想自己辛辛苦苦读了十五年的书, 也不过是大专学历。嘴里却这样说:“是的。”胡华回答着:“不容易啊,我记得 他那时候只读到小学毕业,就去学生意了,后来因工作积极,不久当了干部,入了 党,开首还当过店里的支部书记。这么大年纪,还能坚持学习,真不容易。”我像 是对自己讲,又好像是对胡华讲。 “所以,后来他就当上了副市长。”胡华说完,呷了口茶,正要开口,突然门 铃又响,外面还夹杂着吵闹声。小玲把门打开,一看是二男一女,不认识的人,就 问:“你们找谁?”“找贾市长。”“贾市长不在这里,请出去吧。”小姑娘下了 逐客令,说完就要把门关上,年龄稍大的赶紧说:“打听了好长时间,才知道在这 里的。贾市长最关心群众,所以来找他。”胡华也走出客厅来到大门:“什么事? 要找贾市长。”“是这样的:”年轻的抡着说:“我们一家五口三代,挤在11平米 的一个房间里,我爱人是小学老师,晚上要备课,有时要批改作业,我也要看看书, 两个小孩要做功课,五个人挤在一起,实在不方便。我已申请多次,要求房管部门 帮助改善一下,有关领导则说现在房子很困难,虽然比解放初期人均只有2 平米多, 改善得多了,已经达到人均7 平米多,你们家嘛,领导知道。国家有困难嘛,要为 国家分忧才对。你的房有条件的时候,一定给你解决。但是几年过去了,孩子在一 年年长大,房子却在一年年变小。” “你们直接找房管部门解决好了,这种事还要找市长?”胡华说:“非找他不 可。” “为什么?” “就因为他是市长。” “贾市长不在这里,今天根本就没有到这里来。”胡华把门关上,尽管外面的 敲门声不断,敲门的见敲不开门,敲了一会也就不敲了。 事后,我问胡团长;“怎么分房子贾市长也管?”我问:“他管的太多了。” 胡华接着说:“有一次,给他开车的司机小李说他房子紧张,两口子结婚只有一间 房子,太挤了,老贾那天见到了房管局长,不久就给小李解决了一套中户,30多平 米,二室一厅,对小两口来说,当然是挺满意的。所以,这位小李司机也心里有数, 只要贾市长要用车,开一声口,随叫随到。” 我看看表,已经五点啦,估计贾市长是不会来了,我站起身来告辞:“胡团长, 我改天再来吧。请你转告贾市长,他年轻时的小伙伴来找过他—他知道的。” 当我推开黑漆大门,跨过门槛,随手把门带上,就要离开,只听里面有个男人 的声音,我停住了脚,侧耳细听:“都走啦。好累呀,昨晚到3 点多才睡觉。”原 来贾达孔并没有到那里去,只是在里面睡大觉。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里屋走 了出来,他这话是对自己讲,又好像是对胡华讲的,“谁赢的?”胡华问:“当然 是我啦。”贾达孔那得意的样子 .“今天晚上有两个宴会,一定要我去的。一个是 省里来人,纺织厅王厅长,局里请客,要我也去一下, 礼节性的应付一下吧;另 一个是去接待一个外国代表团,欢迎他们来古城投资,一定要好好的招待,这是感 情投资,对我们古城的经济发展是有好处的,怠慢不得,所以宴会后还有歌舞表演, 要弄得很晚,今晚就不来了。” 难道这就是我儿时的小伙伴?我不敢相信。突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嘎的一声 在离我不远处刹住,我赶紧躲到一旁。听到黑漆大门打开,走出一个人来,钻进车 内,呼的一声开走了。 我眼看着远去的汽车,无言以对。我惚然大悟,贾达孔者假大空矣。(作者注: 本文作于80年代末。)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