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之吻——关于苏菲·玛索 作者:苏七七 苏菲·玛索是谁?一个法国女人?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一个说谎的女人? 归根到底,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一切荣耀,来自上帝,因为她生而美丽。 美丽于她,是一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归结。命运、爱情、影像、文字,皆 建筑在美的基石之上,也许神也不忍让这样的美固守一隅,寂寂终老,于是让她 化身千万,为薇可,为芳芳,为安娜卡列尼娜,且光影所至,声色无边,名倾天 下。 是美,以苏菲·玛索为证。如此昭昭。 身体 “卸去内衣,镜子里只见柔和而无邪的线条,滚圆的肩膀,婀娜的身腰,玩 物般圆鼓鼓的小乳房。与污秽无涉,一切都是纯朴的,没话可说的。 这不像所认为的那样。“ 苏菲的身体如她所描绘,是“纯朴”的。许多美的分类形容词皆可用在她身 上,可又觉得皆不够。比如清纯、性感、楚楚动人、艳色照人。反义词可以尽释 前嫌,同皈依于她一身。而再是众多标签,却也纷扰不了她,天女散花,维摩不 染,她的身体,最好处在自然坦荡。她觉得她的身体如此美,不事掩饰,便也少 却自掩饰而生的罪感耻感。所以《芳芳》一片,才能因她而如同天籁。 全法兰西见证苏菲的成长。见证一朵花、一个春天的历程。她的美在光影移 动中如玉之出璞,渐至润妍无双。从《初吻》中的乍解风情,到《浮宫魅影》中 的艳异惑人,十年弹指,苏菲的身体在水银灯下尝试着美在各个年纪的各种可能。 十余岁的艳且清,如莲花初出水,二十余岁的艳正明,如玫瑰正凝露,三十余岁 的艳已无须多言语,唇启间,眸回间,暗室芝兰,香自心生。 苏菲的脸整个世界都熟稔于心。这是上帝的用心之作,明净中又有风情无边。 她有一张欧洲的、法兰西的脸,五官不是端整,却方妩媚,而她有一双亚洲的眼 睛,且是久远前的东方,略略有所思,魂不守舍。 因之她兼有此岸与彼岸的气质。矛盾而丰富。成一个耐人寻味的女子。她的 美,有质感、有层次,可以提升。《云上的日子》中那个无从来无从去的女子, 是大师的镜头下,苏菲的身体的灵。 透过那双深褐的眼睛看苏菲,她不用有太深重的思想,免成身体的负累,可 亦敏而有识,知此尘世行事。而最后强调了她所有的美的,却是时时在眉眼间的, 一股不在乎的神气,恍惚之间,忘却了这样美丽的肉身。 而这一切,又注定让人一见,不可忘却。 影像 “我对所演的角色,比对自己的生活,还经心在意。” 1980至2001,二十年间,苏菲演了二十六部电影。 十四岁,苏菲是《初吻》中的薇可,这个轻喜剧清新动人,有让人会心的生 活情感的幽默,还有对成长的耐心温柔的叙述。薇可在铁栅栏前青涩朦胧的初吻, 压抑的青春期里带着些许渴望的眼神,让人回想起多少往事。苏菲的这部处女作 使她成了“法兰西之吻”,如同当年的罗密·施奈德出演《茜茜公主》一样,她 成了法国,以至于欧洲的宝贝。 1985年《狂野的爱》中,苏菲开始尝试激情片的演出,法国观众为之震惊— —他们的小甜心不顾反对地要求着成长、叛逆,还有性。但苏菲的美丽中自有定 见,她有自己的标准与方向。她的戏路因之得以拓展,昭示了更远的可能性。 《芳芳》是1993年的事了,这是一部标准的法国片,或者这样煸情的故事只 有法国人拍起来才不肉麻,——也只有苏菲,花样年华的苏菲才弥补了一切的造 作,给人以完美的错觉。它在每一年的情人节重播,于是那一个镜头重现:沙滩 上的苏菲自然地裸露出身体,亚历迟疑的手指抚过她的肌肤,无涯无际的诱惑, 男人软弱的挣扎,而少女的青春光泽在镜头下流走,仿佛已融化在阳光和海水中。 1995年,苏菲成了《勇敢的心》中的太子妃伊莎贝拉,导演兼男主角梅尔· 吉布森说:“因为她很漂亮,她是法国人而且她是个好的女演员。这个角色需要 至少两种以上的因素。”其实,他需要的不过是一只花瓶,当然,他得到的不仅 是一只花瓶。苏菲的高贵、坚毅、克制、淡定中有收束不住的对自由与爱情的渴 望。因为此片,她得到了好莱坞与世界的接受。 《云上的日子》是大师安东尼奥尼的封镜之作,苏菲是导演在海边遇见的一 个美丽的女孩,她杀了父亲,十三刀。眼神毁灭而迷乱。她絮语:“你让我想起 了某个人。”“谁?”“我还不能确定。”于是他们做爱,然后分离。这个故事 没有情节,只有情绪,然而身体与灵魂的美丽与痛苦,却是永恒的。 然后就是1997年的安娜·卡列尼娜了,这个葛丽泰·嘉宝与费雯丽都演过的 角色。苏菲出演的《安娜》不算最杰出的一部,但奢华的背景中黑衣的苏菲,那 冷淡而又热切的眼神,却预示了一场注定的悲剧。 《心火》则是完全的苏格兰风格,画面优雅,节奏舒缓,间或丁丁冬冬的钢 琴声。苏菲穿着十七世纪的束身长裙,暗夜里灯光映照,格子窗棂后那张美丽的 脸,美得没有人间烟火气。然而心火在沉默中点燃:她在湖心的玻璃屋中,看着 游来的人,镜头缓缓向门推进,那种心底涌起的情欲,让人陷溺。 而还有,还有哪些苏菲? 《露易十四的情妇》中,那个雨中跳舞的少女,她大笑着仰头向天,雨水从 晶莹的肌肤流进破旧的紧身胸衣里,那样的蓬勃生机,象是在雨里抽条的一根绿 藤。 《忠贞》中,徘徊在爱与快乐间艰难选择的克莱丽,对爱情的渴望,对道德 的疑问,对忠诚的困惑,都折射在苏菲放纵的身体与茫然的笑容里。 苏菲化身千万,然而也一以贯之。她们那样不同,她们却又都只是苏菲,只 因为苏菲的美丽而有意义。除却电影的情节故事,她依然存在,她的美丽且成为 所有电影的核心。此是她的幸,亦或不幸?最后观众,也许都只记住那双欲说还 休着千言万语的眼睛,暗潮汹涌,水波不兴。 命运 “让我以自己的方式去发疯,去求真,我只听命于内心的驱驰。” 十四岁前,苏菲是巴黎市郊小镇上一个卡车司机的女儿,十四岁后,苏菲是 法兰西之吻,法国三代男人的心中偶像。命运在她身上不甘平淡,因那天生丽质 难自弃。 1980年,寻找一个找工机会的苏菲从朋友那里听说有位导演在找一张新面孔, 于是到巴黎参加甄选,——于七百名少女中脱颖而出,得到了一份工作,也得到 了一份未来。虽则之前,她对摄影棚与电影全无概念。 她天生就是电影需要的女人。有天生的美貌,还有近乎天生的演技。她在这 条路走得很好。《初吻》让她一夜成名,《芳芳》让她深入人心,《勇敢的心》 让好莱坞接受了她,20世纪末她接了一部007 ,成为“世纪最受瞩目的邦女郎”, 做花瓶也做得如此煊赫。之后她拒绝了众多的好莱坞片约,回来接拍丈夫安德烈 ·祖拉斯基的新片《忠贞》——这是一部在爱的规条与身体的欲望间纠结着质疑 忠贞的片子,但是,自十六岁遇见安德烈·祖拉斯基,苏菲与他共度了二十年, 所有的青春年华。 “一晚,在剧院,有个小伙子慕名而来,在他打开的一本书上,要我题字, 写下什么是我认为最纯真的感情。我用大写字母,恭恭敬敬写了L ‘ANOUR (爱 情)。” 而当年,苏菲的大写的爱情为全法国所反对。 1981年,波兰籍导演安德烈·祖拉斯基准备让苏菲主演他的新片,去见导演 之前,苏菲忐忑不安,在传闻中祖拉斯基几乎是疯子加虐待狂。但是,见面不到 十分钟,她已为他的魅力所征服。为了获得与他的合作机会,她做出令全世界震 惊的事:用一百万法郎买回了与Gaumont 公司的合约,这一年,她十六岁。 与当初同阿兰·德隆私奔到巴黎的罗密·施奈德一样,她得到的,除了买回 的合同,还有整个国家的不赞同。但正如苏菲所写:“我是一个逆言逆行的女子。” 她知道如何选择且有决断,——时至今日,这两个人并未结婚,但在1995年就有 了一个孩子,取名Vincent.有谁说天妒红颜?苏菲也演过许多薄命的美丽女子, 比如服下有毒的巧克力的玛奇丝,在舞台上诉说:“悲剧演员总在第一幕出场, 在第五幕死,中间那几幕有谁知道?悲剧演员付出的是自己的生命,她演角色, 我演出我自己。”但是苏菲自己,却仿佛是一个例外。 她得到了,美,爱情,孩子。一个女人能得到的最好的三样东西。 但是,苏菲满足而幸福?象浮世德对梅非斯特说:“太美了,请停一停吧?” 苏菲没有,她写了一本书,名字叫《说谎的女人》。 文字 “一误再误,那是我想装成另一人,结果反而本相毕露,在揭示虚假做作的 同时,下是在同这一秒钟里,在不经意间,倒回复了自我,更深层次的自我。” 1996年5 月15日星期三,匆匆上班的巴黎人,走过书店门口,看到最新出版 物里,陈列着一本小三十二开薄薄的新书。朴素的封面上只两行字,上写SophieMarceau ——苏菲·玛索,下书Menteuse——说谎的女人。 苏菲是把她的第一本书当文学作品来写的,书款也是正规文学书格式,通篇 文字,不附一张照片。这不是一本众人想望的自传,而是一本小说,并且没有情 节,没有人物,只零缎碎锦般的文字絮絮而下。 这本书的文字极好。当然我们看到的是法语译文界大家司徒翎先生的译笔, 但许多奇思异想、妙喻俏语却是原书就有的资质。 “为感觉他的手恨不得他抽我两记耳光,让空气也唉唉叹息。” “我喜欢他的亲吻,喜欢他初生胡须的轻拂,那胡须稀疏微末像晨光熹微。” “引诱一个人,就是对他表示兴趣。取舍之间,是一种交际。” “世界像袋里折拢的手帕,全然展开了。占上风的是我们,因为年轻。” “我在这包厢区领座位,下午,一个人,在场内暗红的阴影里感到很渺小, 千百灯光照到我身上,闪耀在我绿眸子前,像细密的丝巾萦绕我的耳际和颈间。 我感到心情舒畅。” 这样的文字,实在不象是一个女明星的手笔。敏感、细致、有一点厌倦,却 又在挣扎起行。这些文字是水在流动,迟疑缓滞,在前一秒与后一秒中留了大的 空隙,细细咀嚼着感受,发些低嘲暗讽。但是,这些文字,又在灰绸般的倦懒之 中,不时有锋刃的光,森然,生死之类的字眼常在促不及防处跳上眼来,象是什 么?就象是苏菲的神色:无谓着无谓着,忽然裂帛一般,变故骤起。 这样的文字,最象是《云上的日子》中那茫然行走的女子。只是有生气些, 还在为世间细故怨嗔,她的思绪时常飞扬于此界之上,但还有风筝之线拴牢。这 不是自传,可是苏菲承认:“这本书,是我迄今为止最个人化的东西。”说是谎 言,且对自己撒谎的天才最是自负,可是“混乱中也有迹可寻”,在这本四年写 就的书里,看得到一个现代女子的有所把握和无从立足。惶然,而又安然。 因此,我最喜欢如下一段文字,以此作结:“记得第一次摸到一个孩子的笔, 食指滑进软绵绵的手心。这样的触觉真可惊讶。这只手里,沟通着另一天地的信 息,就像先人著作中一个古老的信号;在古老而荒漠的土地深处,说不定还有活 着的陌生人呢。这只手,把我跟我的世界我的身世连接了起来,似乎说,原是相 识。一下子,种种往事兜上心来,其中蕴含一个喻义,那就是:我活在世上并非 一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