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 作者:东奔西跑 1 一生中,这样的时日能有多少,这样的结局又有谁能够挽回。如同张末又一次 对曾山深深的司空见惯的失望(直到最后的一刻,我才觉得,与其说是失望,不如 说是厌倦)过后,脸色晦暗,踉踉跄跄地跑进我的房间里,所声声断断哭诉的那样: 小重,你说生活真像是一场度假吗?爱情为什么如此短暂?为什么你一旦离开了我 们这样一个小小的集体,你不再出现在我的生活视野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到爱情应 有的唯一和甜蜜了呢? 而这一次,在这样一个静谧的乡间草地午餐的午后,我们席地而坐,神思光亮。 我看到我们的张末一次次容光焕发,因为兴奋而东倒西歪,每当曾山炮制出一个忍 俊不禁的笑话(他的天生的幽默感,他的洒脱与诙谐,注定要在这样一个哀而不伤 的午后挥洒自如了),张末总是笑得仰翻喘气,趁势倒在我的怀里。她的身体还是 如此柔软轻盈,这令我惊讶不已,毕竟在我怀里的张末早已不是那个少女时代的面 粉一样融化在阳光里的张末了,毕竟这样的类似的无间的三人午后经验,在我的印 象中,早已是一枚多年前夹在书页里的风干的树叶标签了。但当这一天,当我从书 架上抽取书籍的时候,它还是不慎从一本薄薄的小说中飘落下来。生活是如此神秘, 难以预料,这样一片我叫不出名字的树叶,漂浮半空,在南方的燠闷的春夏季节, 在我的手指审慎地接触到它的表面的瞬间,它令我感觉身体的湿度异常,清泠润滑。 我看到它的表面的清晰的脉络和无以识别的模糊去向,犹如张末特殊的手相,杂乱、 交叉、不知所终于花园深处。 我知道这样的遐想不过是又一次百无聊赖的征兆,在与张末共同生活的几年里, 我早已收敛起这种令她难以容忍的脾性,我也早已忘记了到底是某一年,我把她自 作主张的夹入书页深处,而张末则似乎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你把它夹在哪一页了 呢?我说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77与78页之间。“但是你忘了,77页和78页本来 就属于同一张纸的正面与反面。”张末淡淡地说。时至今日,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 几次面临这样尴尬的、被洞穿谎言的境遇了,也许,在她眼里,我所能存在的理由 仅仅就在于:类似此种的深思熟虑被她轻而易举地一击即破,类似爱情的永恒、忠 贞的字眼又可以成为一段足以告慰自己的短暂的传说了。换句话说,她可以理直气 壮地在我眼皮底下,像一头猫一样蜷起身子,拨通电话,温柔细语:是曾山吗?亲 爱的,我可以来看你吗? 而在这个本应属于他们两人世界的午后,在这个注定是我缺席的现场,我为什 么又能够和他们一起坦然举杯,香槟氤氲,却又神飞杳杳?曾山又蓄起了早年的漂 亮的令张末神旌摇荡的那撇胡子(在狂热迷恋时期,她干脆以咖啡胡子这样的昵称 取代了曾山这个过于学究气的名字),绘声绘色的向她讲述他在路途中的一次次完 成或者未遂的艳遇:“……她从上铺下来的时候,我说,家乡的莲藕啊……”曾山 很好的把握了此类勾引故事的分寸,把遐想的空间留给了张末。而在说话的时候, 他的脸一直微微朝向我,面带微笑,神色安详。这是一个迷人的瞬间,我闻到了斜 靠在我身旁的张末头发青草的味道,树影斑驳中散落的阳光令她的脸部忽明忽暗, 看不见微笑或者愠怒的表情。我蜷起腿,把膝上的书摊开,却意外的沿着书脊的方 向,在简易的木桌下,发现了她的白皙的小腿上洒落了零散的几朵风干的野玫瑰和 一头形迹可疑的蚂蚁。 沿着蚂蚁的行进的踪迹望去,在近处,一只毛茸茸的大脚拇趾微张,仿制一个 钳子的形状,有力的钳住了另一只明显微小的足,后者看起来避尤不及,却又故作 姿态。 “……有一半头发垂在背上了,另一半则被一只手拢到了肩膀的前面,为了使 头发凑向发刷, 她的头歪向了另一侧……” 。张末问,你在读什么,是葛利耶的 《嫉妒》吗? 在远处,一个身披雨衣的人,拎着一个口袋,神色慌张地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 看起来,他似乎想把口袋里的东西撒到灌木或野栀子花丛中去。 他想干什么?张末尖叫道。 看起来很眼熟,好像是个锯末厂工人,他的口袋里似乎是一些锯末。但是他为 什么穿着雨衣呢,真可笑啊。刚刚,他好像还朝我们这里望了一眼。我说。 我怎么会认识他呢。张末说。尽管如此,但是我注意到白皙的小腿很自然的收 起了,“钳子”则因为猝不及防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那头呆头呆脑的蚂蚁似乎一 下子改变了主意,折返而回,沿着小腿往上路线曲折地坚定行进。 是的,女人的记忆力真好,哦,不,是你的记忆力真好,那是《嫉妒》的第三 章的第二节。我说。乘机冠冕堂皇地抱紧了她,当然,是为了下一步,彻底把她放 开。 2 一个人的年轻时代,并非我们通常在多年后总结的那么举足轻重。在激情匮乏 的后来,我们对他们的乏善可称的早年遭遇,极尽笔墨渲染,细节修辞重重,情感 铺张过誉,这样做,并非是为了自欺欺人,而是为了慰籍后来年代里同样匮乏的心 灵。这一点,张末似乎早已有意无意地深谙在心。很多次场合,在我和曾山都在场 的时候,尤其是在我们三人共同居住生活的三年时间里,当我和曾山不可避免地因 为张末的偏向问题而心思各异时,张末总会设法挥发出她所有的潜能,甚至动用她 的迷人体态与眼神,借以慰籍两个男人之间的种种难以言说的隐秘裂痕。 “事实上,你们真的象一对兄弟。你们的友谊决不会因为我而发生任何变质的, 曾山,小重,你们说对吗。还记得我们刚认识时候,那一次在桥头上的赛跑吗,你 们俩跑在前面,我落在后来,在快要抵达终点的时候,你们俩几乎不约而同的伸出 手来,一左一右,拉住我冲过了终点。我爱你们,就像你们爱我一样,就像你们彼 此相爱一样……”张末煞费苦心,她总是试图用爱情的字眼掩盖我们彼此间虚弱的 实质。有时候,我们以为她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在她与我离婚而和曾山结婚的那一 段时期,根据事先的约定,我们共同起居,她总是先于我们醒来之前,为我们做好 了新的一天的准备。而当曾山和我从各自的房间里睡眼惺忪的走出来时,当她笑盈 盈的为我们递上丰盛的早餐时,我已经忘记了她早已不再是我的妻子。在她的脉脉 注视下,我的身份显得比他们两个都要可疑——我究竟在干什么?我还能爱我的前 妻张末吗?她是否曾经像爱曾山一样爱过我?如此疑惑的时候,我总是意外的发现, 我和坐在对面的曾山一样,脸上沐浴着早晨和煦松软的阳光,我们的脸因此而显得 像两块出炉的松糕。或者说,在张末在场的房间和早晨里,光线似乎无处不在了。 3 我总是试图回忆我们彼此相识的最初。我总是试图抛开张末,而单独地肢解我 与曾山之间有过的一切。很多迹象表明,我认识曾山的年代远远早于认识张末。我 们一定有过亲密无间的兄弟情意,我们或许一起打过球,一起喝酒,一起看那一张 张路上匆匆而过的或精致或生动的脸。更大的可能性是,我们也许一直是孩童时代 的好友,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争执,更不可能有更深的怨怼。甚至我们是同时认识 张末,和她一起共同难忘的最初的草地午餐。 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除了能够证明时间的先后性外,难道真的如张末有时不 满所言: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俩是一个人的两个侧面,你俩要是是一个人就好了。 真的是这样么?难道张末会爱上同时爱上两个侧面?我觉得她的说法是不仅矫情, 而且可疑,就如同我后来炮制的所谓书页中的树叶书签的谎言一样,浮华而不符逻 辑。而在他们终于永远离开我的日子里,我经常在梦里见到张末,我听到她说,这 样吧,小重,我们终于可以说一些真话了。你也终于可以写就一部你所钟爱的风格 的小说了,而我和曾山,也可以努力去爱一回了。 是的,我理解张末的意思。她只是希望我,在时过境迁之后,不肆渲染地描述 这无可挽回的一切。而不是在狂热中,升华空泛的友谊和爱情。比如,我和曾山, 有过的也许仅仅是略高于同事般的友情而已。10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和曾山第一次 会面,地点选择在美术馆。之前我们通信数封,因为共同的艺术理念而觉得安排一 次会面,也未尝不可。在此之前,我对他的风流轶事早有所闻,而他对我的了解除 了某些理念的一致外,仅仅知悉我还是一名昆虫和草本业余研究爱好者。我对那个 下午的会面的情景早已疏离模糊了。我们既没有更大的历史使命,也没有不可告人 的动机,更重要的是我们仅仅是两个年轻的男人,这将注定这是一次平淡而又令人 乏味的相遇。有一阵子,我们处于冷场的边缘,为了避免这一点,我们在美术馆里 游走不定,而在最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死死地钉在了一副女性的石雕上。 那幅石雕被摆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人性的暧昧之光如此神奇的把我们共同 牵引到她的面前。在这个几乎没有光亮的角落,她的光彩慑人心魄,我们在事后都 一口咬定她的目光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跟随着我们,无论我们站立于她的任何方向。 她的眼睛、鼻子、嘴唇如此逼真,我们甚至能够听到她微微的喘气,看到她鼻尖上 冒出的一滴正微微发热的液体。 那个下午,像是一个预演,张末提前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她在这个午后构成了 我和曾山日后生活的镜像。而在两周以后,当鲜活动人的张末出现在我们的草地午 餐的时候,我们甚至没有任何怀疑和犹豫。而张末的表现更是大大超出了我们对镜 像本身的评价。也许,那是张末一生中最神采飞扬的时刻了。她左右逢源,不时的 侧过头来,一贯张扬的曾山似乎也内敛了很多,一副翩翩有礼的样子,而我似乎也 一改含蓄的风格,一次次几近放肆地与张末眼波流转。 在含蓄克制的年代里,在这样一个左右难择的下午,我们在草地上正襟危坐, 彬彬有礼,却又心怀鬼胎,蓄谋已久。我和曾山不约而同的起身去增加食物和酒类, 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对视一眼。但谁也不会想到,这是我和曾山最后一次真正意义 上坦然的对视。在此之后,和此后的年月里,尽管我和他生活多年,也有过需要交 流的场合,但似乎再也不需要直接的对视,我们的任何表达仅仅指向张末,指向早 年的镜像,在她的身上,折射出我们共同有过的欢乐与忧愁。 张末倒在她的女伴的怀里,看起来她乐不可支,一脸红晕。曾山问她的女伴, 后者捂着嘴笑着说,张末刚刚说,你们俩真像那个锯木厂男人。张末常常做梦梦到 学校边的那个锯木厂男人,她说,你曾山,很像白天那个,至于你嘛,小重,当然 就是做梦里的那个了…… 张末羞红了脸。后来,我们也一直没有见到过那个所谓的锯木厂男人。就算在 她成为我的妻子,成为曾山的妻子,她也对此缄默不言,以此顺理成章地成为我们 三人必须恪守的共同秘密。 下午。草地。塑料布铺开的简易圆桌。我和曾山的来自不同方向的脚。我们都 碰到了她。她的玲珑的脚在我们中间停留了几秒钟,终于巧妙地抽取出来。我和曾 山经过粗糙地足部接触,彼此心照不宣。在短暂的三人接触的瞬间,一头路过的蜘 蛛神情恍惚,怀念邂逅的佳人,又一次匆匆写就了一首藕断丝连的诗篇。 4 她终于成为了我的妻子。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曾山从此无影无踪。他将消失 于张末的眼皮底下。这令她很难过。她在我们的婚姻的全部时间里,排除曾山如愿 以偿的归来的那一刻,那么,我记得就是在我打电话给曾山,宣布我们结婚的消息 的时刻,她才会如此深情地、发自内心的紧紧拥抱住我。我知道,这也是她最爱我 的时光。 诚如张末所言,夫妻并不是理想组合。我们的婚后生活乏善可称。在她眼里, 我对昆虫和草本的研究枯燥无比,远远不如听那位男邻居的手风琴独奏。她的不贞, 她的放浪与堕落,如同我手上的新鲜的植物叶片一样风干枯萎,犹如我所密切关注 的那头昵称为“末末”的蚂蚁,在日复一日的行程里,一天天恋爱,为一个暧昧的 触角的触碰颤抖不已,为一股可有可无的异性气息而窒息晕倒。私下里,我需要收 集更多的锯末,铺在我们的床榻底下,让她夜夜重温一个绵长的少女时代的梦境。 曾山注定会突然回来。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争执与异议,就完成了婚姻的角色转 换。她希望我能留下来,而曾山似乎是几近哀求,小重,你留下来吧,我们爱你。 我相信这是我们之间唯一没有被篡改的谎言。完整的说法是:我爱你们,胜过我们 中的任何两个的彼此相爱。 我相信我们都被这个谎言所创造的奇迹惊呆了,“如果我是一个说谎者,我的 意思是对自己说谎而已。”是的,她是真正的女人,她是无辜的,善良的,她是我 们一生中唯一不忍欺骗与隐瞒的对象。 5 爱情也是有相对和和绝对的。她的言下之意是让我们自己去选择其一,而这话 是我决定留下来和他们共同生活一段日子的时候说的。我相信曾山和我一样,对此 深深困惑。难道远离了和她肉体的爱,就会显得绝对了一点?而她朝思暮想的曾山 终于和她同床共枕,难道一个同床异梦的夜晚就能从此令他们“相对”而爱?很多 次,当张末身着睡衣,披头散发地闯进我的房间,一头钻进我的被窝,嘤嘤而语: 你说,曾山爱我吗?这令我为难不已。我抱紧了她的身体,我所熟悉的身体。把她 轻轻放在她最喜欢的摇椅上,“我想起以前的一个皇帝,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他是 最不快乐的一个人了……” “为什么?” “因为,他发现,他对他的两个妻子是如此同等地深爱……” “小重,我觉得,你变了,不再是那个没有心机的小重了,这些天,我再也没 有梦到那个场景了……” “曾山回来后,对房间作过什么变动?”我问。 “变动?倒是没有。有一天,他说他要打扫一下房间,好像从床第扫出一些多 年的尘垢来……” 我侧身起来,枕头上跌落了一本页脚翻卷的小说。透过张末透明的颅腔,透过 蓝色的纱窗,我看见一名女子脚步轻盈,奔跑与远处的花丛里,而在更远处,河流 的对岸,一座简陋的厂房的年久失修的烟囱里意外地冒出了一股轻烟。 6 这篇小说的人物都还活着,他们在一个远赴海岛度假的期间,给我这样一个后 来的旅人留下了一些线索和蛛丝马迹。我无意伤害他们,更不忍任意曲解他们的朴 素的情感。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会忠实地记录他们的一生,包括他们还没有完成的 时态。在我眼里,他们值得我为之记录的理由在于:他们的忠实——彼此间只需一 方的忠实,他们的好奇——他们总是试图打破一种稳固的平衡关系。还有一些,我 不再赘述。关于他们的一生,我仅仅通过一部名叫《废园石头》的残缺的几页手稿 而窥斑见豹。我不希望我能够洞察他们真实的心灵,我所能做的仅仅是描述他们。 不参与他们的生活。 所以,我虚拟了他们的未来,10年后的草地午餐的未来场景。一切按照那曾经 有过的样式排演程序,这是他们的盛宴,谁也不能介入他们,尽管我在这一刻如此 接近地看见了他们的共同的女神雕像,看到她在阳光下金色的微细的茸毛和鼻翼上 的汗珠。但我不能说话,只能趁小重和曾山走神的瞬间,坐落到他们的位置上,模 仿他们的口气与神态。 在这一刻,在我从小重身上转移到曾山身上的时候,我泄露了身份,张末一定 听到了另外的声音——喑哑的嗫喏。她站起身来,对小重说:我想和曾山说几句话, 你不会介意吧? 我目送张末驾车远去。车子行驶的方向是通向河岸的桥梁。我看到他们在车上 时而争执,时而相拥,时而回头——我的亲爱张末,终于又一次恢复了她那无与伦 比的美丽与喜悦。 锯木厂的烟囱的烟雾更浓了,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从木屋中出来,和往常一样, 在倒掉那一袋锯末之前,他总会有所企盼的、忧心忡忡地向河面上那座年久失修的 断桥望上一眼。 200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