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来了“救世主” 作者:呆斗 1 六月天象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刚才日头还毒得灼人,桐树的团圆大叶蔫头耷脑,蝉叫得叫人心里闷躁不安, 干燥溽热的空气漫在村庄,人们象在蒸笼里一样。起风了,从西方吹来,僵死的 树枝摇晃了几下,蝉叫得更欢了。地上的浮尘和草芥吹了起来。碧波万顷的玉米 地被吹起层层波澜,一团包含雨水的乌云在结冰似的天空飞快滑行,日头很快被 吞没了。风象群狂奔的野马在田野上东冲西撞。吴老太慌了,把锄头丢在地上, “他爹,平台上还晒着豆子呢。” 说罢撒开脚丫就往村里跑。 吴老汉把锄头收拾到架子车上,看看天,乌云象团墨汁在天上迅速扩散,沙 子打在脸上生痛。“老支书,还不走,快下了”。吴老汉扭脸看是长禄,他背着 锄头一阵风似地跑过来,头发吹得象鸡窝。人们纷纷从自己的田里跑到路上,象 逃避一场大劫难一样没命地跑。一滴雨砸在吴老汉的脸上,接着如麻的雨点万矢 齐发在死灰一样的硬土上留下无数暗点。“跑吧”,不知谁喊了一声,吴老汉也 发疯地跑了起来。 村上的人们都在平台上忙活起来,把摊开的麦子谷物堆起来盖上塑料布,一 群小孩子扯开破锣嗓子喊:“风来了,雨来了,大白屁股撅起来了。”紧赶慢赶, 吴老汉回到家还是成了落汤鸡,他脱掉湿衣服,换了大裤衩,屋外哗哗下大了, 檐前的雨水挂了道珍珠帘子,地上的雨水象千万条惊慌的蛇乱窜。 “凤琴和援朝不会被淋着吧?”吴老太喃喃自语着,他手里正筛着长满绿毛 准备下瓜豆酱的豆子。 “我咋知道哩?” 吴老太噤声了。 “这雨倒及时,地里的花生旱得都不成样子了”。吴老汉对这雨有些感慨了。 “二玲呢?” “新莲买了条绵绸料裙,我回来时她说去找新莲了。” 吴老汉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一股冷空气卷了进来。 “披件衣裳,外边儿冷。”吴老汉回了里屋,躺在床上脸对着墙,渐渐鼾声 起了。吴老太筛完豆子,蹑着小脚围着灶台转了起来。 饭做好端在方桌上,吴老太推了吴老汉,吴老汉说先吃吧,吴老太吃了半块 馍就吃不下了,拿了针线篮给吴老汉缝布衫,袖子上划了一个长长的口子。 吴老汉一觉醒来已是下午时分,屋外的喧嚣归于雨后的静谧。她披了衣裳出 来,一阵混着泥土和庄稼的空气扑面而来,顿觉神清气爽。雨洗去了白云的划痕, 天光得象块空灵的蓝水晶,柳树如刚出浴的少妇,荫荫长发还滴着水珠,一只麻 雀在铁青的枝条上梳着难看的羽毛,家里的老公鸡抖着湿漉漉的身子,仰脖朝天 “咯咯”打着响鸣。 “他爹,你看”。吴老太手指着东面的天空。 虹!一架横亘在天边的彩虹,如虬龙舞沼,若彩绸乱抖,卧于碧波,瑞彩万 条。这几年吴老汉很少看到虹了,顿觉蹊跷。 “他娘,你说投不投,我做了个梦,有个人从虹上下来,竟来到我跟前,开 口就说我有灾,我问啥灾,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他说要不是我上辈子的阴德太厚, 他就不下来替我走上一遭,说罢眨眼就不见了。”吴老汉百思不得其解,瞅着虹 发呆。 这话吴老太听罢心头颤了一下,她对神和菩萨坚信不渝,月月逢五必上香, 他深信自己的祈祷会随缕缕飘散的烟飘到菩萨那里,菩萨有千手千眼,大慈大悲, 普渡众生。 这梦是吉是凶,他摸不准,只是这一些天右眼皮老跳得厉害,人说“左眼跳 财,右眼跳灾”。她觉得四周充满危险,如一个夜行的人时刻都把心提到嗓子眼。 从公路上下来一辆摩托车,突突放着响屁。“援朝跟凤琴回来啦”。吴老太 对吴老汉说。 “爹,看啥呢?” 吴老汉扭过头,“凤琴呐。” “爹,看这草帽戴着中不中?”凤琴笑着递过来一顶新草帽。 “中,中,凤琴买的中看又中戴。”吴老汉爱不释手地把草帽在手中把玩着。 “妈,这料儿是水绸的,咋洗都不皱又耐穿,做件布衫吧?”吴老太用粗糙 的手指摩娑着,眼里竟乐出泪花。 “嫂子,忘了我啦?”不知啥时候二玲回来了,从背后冷不防抱起凤琴。 “疯丫头快撒手,你嫂子才回来”。吴老太嗔怪着。 “小鬼头,少谁的都不能少了你的,呐,穿上肯定艳乍得跟朵牡丹花儿似的。” 二玲打开布包竟也是一条绵绸裙,上面是百蝶穿花图,她蹦蹦跳跳着跑进屋, 一会儿穿着新裙子跑了出来,顾影自爱,欢欣不已,裙子平添了她少女的万分妩 媚。 “报上名了?”吴老太问。 “上午就报上啦,今天运气好,农业局的张技术员说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 今年参加全国西瓜大赛的人特别多,还有许多农学院的学生也参加了,人家利用 基因高科技培育出来的新品种,有二百多斤哩。看来咱们的”黑蜜二号“还得努 力啊。”凤琴拿出一份资料指给吴老太看,上面的大西瓜比装麦的大缸还大几号。 “妈,这次”黑蜜二号“能改良成功的话,拿头等奖不成无问题,是辆十来 万的小轿车。”援朝满脸的欣喜。 吴老太乐出泪来,忙用衣角拭着,现在视力越来越差了,看人象个着大雾。 她折身想回屋取花镜捡出一袋麦子,缸里没面了。她刚迈出几步,膝盖痛得象一 柄锥子戳心,竟坐在地上,在无力站起来。 “妈!”几个人围了上来。 “没事,这腿又犯老毛病了,人一老啥病都染上了,歇会儿就好,歇会儿就 好 。”吴老太轻柔着膝盖。 援朝和凤琴搀着她进里屋躺在床上歇一会,吴老汉叹了口气。 “爹,新莲家来了个神医,新莲她妈的高血压都让他治好了”。二玲说。 “别听她胡说,这年头江湖骗子多了。”凤琴递给吴老太一杯凉茶和两片止 痛片。 “人走了吗?”吴老汉问。 “没,听说他是来传神功的,先住在新莲家”。 “爹,这儿我就去请大夫,别听她瞎说。”凤琴说着就急急往外走。 “不用。”吴老汉止住她,“我去看看中不中,不中再去。” 吴老汉背抄着手出了院子。雨后的街上的坑洼里满是雨水,人走在泥泞里象 醉汉一样脚下打滑,现在很少见到篱笆墙了,各家各户都圈起了高墙,装上了朱 红大门。洋槐的绿叶间垂下一串串槐花,树下清香布阵,清香四溢。公路上很干 净,邻路的代销店前有几伙打扑克下棋的,庄稼地粘得进不去人,人们才有几天 清闲。 “老支书,干啥去?”说话的是长禄他爹,正满脸堆笑着递过一根烟。 “你嫂子的关节炎又犯了,二玲说长禄家来了个神医,听说医术很高,我去 看看。” “那败家子一天不务正业,净想邪门。”长禄爹骂咧咧的,吴老汉知道长禄 不孝顺他爹,因他爹没没空帮他收麦子他竟不让他爹去他家吃饭,父子俩变成了 仇人。 吴老汉叹了口气,又放开步子向长禄家走去。 推开长禄家虚掩的大门,院子里很静,吴老汉以为没人想转身回去。 “老支书,别走,好不容易迈进这门槛,屋里坐”。长禄的婆娘晃着肥胖的 身子迎了出来,这婆娘现在还风韵犹存,穿着半透明的纱布衫,水桶般的丰乳用 一条很小很窄的乳罩裹着。 `“长禄不在呀?” “他去霍店了,又啥事儿啊?”肥婆娘眯着眼笑眯眯地看他。 “也没啥事,你嫂子的关节炎有犯了,我听说你家来了个先生,医术不赖。” “今儿个多不凑巧,长禄跟教主去霍庄布道啦,要不你坐屋等一会儿?”长 禄的婆娘笑成一朵花,吴老汉瞅着生厌,觉着脖子里象缠着一条蛇。这女人野惯 了,当姑娘时疯张得厉害。布谷报夏苇海无边时,不少人见过她和年轻的后生在 芦苇荡里搂脖亲嘴,闹三年自然灾害时听说她因一块馒头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睡了觉。后生们都愿意搭理逢迎她却只为一晌欢娱,若论到婚嫁象避瘟神。吴老 汉当队长时,代管乡供销社收棉花。肥婆娘以好充次,他看出毛病,女人使眼色 让她跟着到麻地,她心摇了一下没动。女人有时作贱挑逗了她几次,她没动,他 深信神正不怕影子斜。后来女人嫁给了长禄,长禄美得很,也不怕说闲话。女人 视长禄猪狗,长禄高兴,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 “我走啦,援朝她娘病急。”吴老汉知道女人属狗皮膏药的。 回了家,二玲在院子里拾掇麦子,二玲说哥和嫂子拉娘去了城里。吴老汉心 头象爬了蚂蚁。他抄起粪叉给猪圈清了粪。 傍晚时分,援朝回来了,风琴说这病是一时半会治不好的,要浆养,开了几 大包中西药。吴老太总埋怨自己染了一身病,闹得全家不得安宁。风琴说机器也 有零件坏的时候何况人呢,她拿了药罐慢慢地熬着药。 “支书,实在不得劲,下午我去霍庄给刘仕贵他娘发功看病”。长禄嚷着进 了堂屋。 “哪来的药味?”长禄扇着刺鼻的药味,“是不是老嫂子的关节炎又犯了。” “吃啥药咧,我们来就是来治老嫂子的病咧,不用打针不用吃药,只要天天 练功保证百病不侵,呐,忘介绍啦,这就是开封来的‘天地神教”副教主。“吴 老汉见这人四十多岁模样,慈眉眼,下巴上新刮的胡子茬,布衫的上衣口袋里别 着钢笔,鼻梁上架着眼镜,皮肤白皙象教书先生。”坐坐坐,二玲去沏壶茶。 “吴老汉瞒脸堆笑递上一支烟。”不忙,不忙。“”大师医术高着哩,一看就知 道病根在哪哩。“吴老汉让凤琴领”大师“进了里屋,几分钟后”大师“出来了, 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咋样?“”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老嫂子不光有关节 炎,大腿上还有血淤,不大仿事,我已经发过功了,以后练天地神功百病都治, 不用买药花那些冤枉钱。“”老支书,大师说的投不投?“”投,投。“吴老汉 拉长禄出来,小声问:”大师发功治病得多少钱?“”街里街坊,提钱就俗了, “长禄扯大嗓门嚷叫着,”大师治病救人只为传教,只要你加入’天地神教‘, 大师自会传功,练天地神功,一百病不侵延年益寿,二开天目看清世界,三脱胎 成佛跳出轮回,我去新莲她姑家听说的,好说歹说大师才来。“长禄的大嚷大叫 惹得邻家的狗叫唤不止。”看,连狗也信。“吴老汉唤二玲去村代销店割两斤猪 头肉买瓶散酒。”大师“执意不留,吴老汉只作罢。”大师“说这个月十五在村 小学讲法,希望吴老汉去看看。 到不知道是药力还是神功见效,两三天后吴老太的骑盖不痛得十分厉害。吴 老汉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梦如朝露,醒来消散,但为啥自己偏偏会做这样的梦, 象不散的阴魂,听说梦能记起的就是预兆,难道真的大祸临头了?这些天村里流 传着“大师”曾治好过副省长的小儿子的小儿麻痹症,他从不给人药吃,他说药 是麻醉剂,人用药就会依赖上,其实人完全可以自治,人一直盲愚不知自治。 昨天长禄的媳妇疯了,光着身子满街跑,村人见了皆扭过脸,只有后生们偷 着从指缝里看,嘴里嚷着要把整条街的小孩子吃光,小孩子们父母被锁在家里。 长禄把披头散发的媳妇从街上死拖回来,牢牢绑在床上,女人还是号叫不止,满 嘴的白沫子。“大师”看了大惊失色,问前年家里谁死了,长禄说娘去年才老, “大师”说赶紧去扒坟开墓要尸变,长禄约了十来个人去扒坟,村人闻信皆去看 热闹,吴老汉没去,听二玲会来说长禄娘的寿衣烂成麻布片,身子却没化,白石 灰的脸色,看见人脊梁沟冒凉气。可翌日长禄的婆娘不再疯了,见了人若无其事。 吴老汉去了长禄家几次,只有他的婆娘在家,吴老汉本想答谢大师。有天他 又迈进长禄家的门槛,隐约听见屋里传出笑骂声,吴老汉很响亮地咳嗽几声,长 禄的婆娘笑吟吟地出来,边走边把头发拢起挽成一个髻。“来找大师吧?” 吴老汉点点头。“大师,老支书有事找你。”婆娘把嗓门吊的很高。“嫂子 的病好些了吧?”“长禄不在家?”“我让他和新莲去割落花生地的草了。”门 帘一挑,“大师”理着头发走出来。“老支书,让你等久了,刚才我在练功呢。” “大师,今天赏脸到家坐坐吧。”“大师”推却不下只得去了,临走叮嘱婆娘不 用留他的晚饭了。 到了家,吴老太拄着拐杖迎了出来,二玲在厨屋忙了起来。 一会儿凤琴和援朝从地里回来,凤琴说有半月不下雨了,再不下雨,今年瓜 王大赛就无望了。“难亦不难。”“大师”说。“大师是说?”吴老汉满脸不解。 “水乃无行之源,幻化无常。碧海青天,无堑无涯,川流不息,皆注还海,浮而 为云,坠则成雨,三伏为雹,三九为霜,可结朝露,可凝冷霜,润泽万物,滋养 众生。我法广深,法功入定,万物在心,勿躬耕田亩,勿汗流浃背,发功亦可五 谷丰登,人皆有慧根,皆可成佛,念坚成念乱废,拙者劳形,巧者永逸。”吴老 汉听起来有些惘然,连连点头称是。吃过饭,吴老汉送“大师”回去,“大师” 言明天的传道大会让吴老汉务必去捧场。 新一天的黎明如期到来,吴老汉起了床,阳光象无数缕金线在田野的机杼上 跳跃,从茂密的树叶罅隙筛下的阳光象碧空里的闪烁星辰。 吃罢早饭,吴老汉让凤琴和援朝同去,凤琴说还得浇瓜地不去了。走到街上, 吴老汉见人们没有象往常一样下地,婆娘和姑娘们换上新买的花衣裳,有的还涂 着口红,女吊死鬼似的。学校今天放假一天,“大师”给校长半身不遂的娘发过 功。 吴老汉随人流涌进学校,路上碰见几个外村的熟人,有些七八十里外的人开 着手扶拖拉机也来了,浩浩荡荡涌向学校,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上摆着一张桌子, 上面铺着猩红的绸布,摆着茶杯和麦克风。长禄的肥婆娘和女儿新莲在搬一张桌 子,在上面放一件物什,村人说那东西叫笔记本电脑,在城里银行里见过。 象这场面吴老汉见过两次,第一次是文革批斗县长的大会,第二次村里送本 村的几个后生去老山前线,他当支书那些年有县农业局植保站来讲防治棉铃虫只 来十几个人,村委换届大会上有些人都叫娃儿来投票,他们嫌选举耽误一晌的农 活,娃儿们不知啥叫选举,竟在选票上画起小人。第一分开人心都散了,各忙自 家的了,这年头只要不违国法,脑筋活范有些手艺的都发了家。 长禄的肥婆娘最爱出风头,今天收拾得格外艳乍,穿一件红纱衫,紧绷绷的 健美裤象充足气的轮胎,高挽着发髻,露着迷人的脖子。 不一会儿,人群后一阵骚动,自觉闪出一条路,长禄西装革履走在前面,后 面是“大师”。人们叽叽喳喳议论开来,有些后生骂长禄臭美领带都打错了,婆 娘们都说“大师”年轻时肯定是美男子。连霍庄的霍老三都来了,他算卦看风水 出了名,是远近闻名的“半仙”。“大师”压了口茶,目光在黑压压的人头上扫 了一遍,人们噤了口,仰脸往台上望。“岗桥村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好。”“本 教乃”天地神教“,本教宗旨是惩恶扬善,广结善果,广交善缘,”天地神功 “乃我教镇教神功。般若世界,佛法无边,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修我法者有病 自治,百病不侵,意念搬运,打开法眼,脱凡胎成佛,永不自灭。世间皆苦海, 我处极乐,无生老病死,无诸般烦恼”台下一片静寂,人们的目光牢牢系在“大 师”身上。吴老汉觉着灵魂象轻烟出了窍,臂上张了翅膀,竟飞了起来,好象三 伏天喝了冰水,世间烦恼涤荡廓清,飞呀飞呀,越飞越高,快要摸到星星了,自 己象块白云悠悠飘着……“老支书,报名不?”吴老汉觉得自己从天上掉了下来, 打了个激凌。 吴老汉定了定神,见人们四散去,长禄在问他,长禄说报一个名四十块钱, 发会员证,会员档案都存入电脑里。 以后的几天里长禄家挤满了人报名入教,长禄的肥婆娘天天乐得合不拢嘴。 一星期后,会员们得到了本图文并茂的“天地神功”(初级本)。没来得及入教 的人来打听,回答是名额有限下期再来报。 岗桥村出现了少有的静寂,人仿佛全死光了,只有小学校的钟声响过一个又 一个黄昏和黎明,很少见到人们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地劳作。街上很少见人,连猫 狗都懒得叫春,公鸡天光大亮后才扑楞楞飞上树巅打鸣。很少见如柱的炊烟了。 凤琴有次见邻院的小宝摸着泪背着书包上学,凤琴问谁欺负他了,他说爹和娘在 家练功,我喊饿他们就打我,我妈说她在家发功我就不饿了,可我还是饿。“凤 琴听见小宝的肚子咕噜噜响得很,他回厨屋给小宝拿了块饼,小宝抹着泪上学了。 风琴的心头阵阵凄凉,公婆和小姑子象泥胎似的在堂屋练功,援朝前天去河 北了,一家市农科所邀请他去做“黑蜜二号”种植讲座。家里的农活彻底压在风 琴的肩上。屋里的三位越来越难伺候了,不分白天黑夜的练,白天躲在屋里练, 晚上在院子里折腾一个晚上,她做好饭唤他们吃,他们不吃,说吃饭就练不成佛, 没过几天就瘦得走了形,眼窝深陷,脸色发黄,风琴劝了许多次终无济于事,吴 老汉说她见家里大难临头不练功消灾,她委屈得抹着泪在屋里生闷气。 风琴吃了饭,独自背了锄头去东河滩地铲草。夏季人和草展开着一场拉锯战, 人是庄稼的庇护神,草和庄稼疯抢着土肥,人一旦松懈便全线崩溃,几天便成了 草的汪洋,一季的辛劳就白费了。风琴蹲在花生棵里,日头向大地放出无数火箭, 花生叶晒焦了,划跟火柴就会点着。“你们在家练功我叫日头晒,我也不干了。” 他赌气把铲扔到地上,走到桐树的凉荫下,满脸通红,气喘吁吁。 一双手从背后紧紧箍住她的腰,她打了个激凌,她扭头,竟是“大师”,眼 镜后的双眼里充满欲火,脸上荡满奸笑。 “你——” “我怎麽啦?你怎麽不在家练功?” “畜生!” “真好听。” “救——”凤琴还没喊出来,嘴已被那张满口烟臭气的嘴堵上了。怒火腾腾, 她咬住“大师”的嘴唇,心横下去狠劲咬了下去,齿没肉里,一股腥咸的液体流 到她的嘴里。 “大师”狗嚎一生,从凤琴身上跳起来,扭身跌跌撞撞跑进玉米地。凤琴痛 苦地蹲下身,抱着头呜呜哭起来,一会儿,她站起身朝死静的玉米地冷冷吐了口 沾满血的吐沫。 凤琴回到家见三人还泥雕似地在堂屋练功,泪水刷的涌满眼眶,她回屋收拾 了几身衣服用头巾裹了,头也不回地出了小院。 凤琴想回娘家,走得很急,路边的玉米已长了天缨,由于干旱纤长的叶子生 病似地低垂着,,烈日下,地上白花花的满是金,庄稼奄奄一息,蝉杀猪似地号 叫,热浪一浪浪拍打在身上,皮肤毛孔灼痛得厉害,汗水漉湿了布衫,她抹掉脸 上的汗,有泉涌似地渗出来。 街道不陌生,只是新铺成煤渣路,许多瓦房拆了盖起了新平房。家门口的那 棵黑槐树的凉荫下坐着一个老太婆,脸上长了块块斑斑的牛皮癣,很是吓人,正 用混浊的老眼瞅着路上的行人。 “五奶,凉快呢?” 老太婆贴在凤琴的脸上看,相了半晌面,“你是谁?” “我是凤琴呐。” “老太婆低头吃力地回忆着,那些回忆在她的脑子里落了很厚的尘土。老太 婆解放前在县城当过窑姐,解放后从了良嫁了男人,男人几十年前先走了一步, 她受了不知多少罪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他们相继成家后没一个养活她。她闹到县 法院把儿子告了,儿子们个个咬牙切齿,她发疯似地骂街说生了一群狼崽子,儿 子们自然羞于见人。她接生过凤琴,还给她喂过奶。她多想要个女儿可老天爷却 给她儿子,而那麽多女人们求佛烧香借种多想生个儿子延继香火。”闺女,回娘 家?“老人柴梗似的手拉着凤琴的手,老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凤琴把在村头代销店买的一盒芝麻酥饼放在老太婆手里,“凤琴长大啦,俺 的闺女回娘家了。”老太婆叨念着,用衣角擦着老眼。“闺女,别回家,你家闹 鬼。”老太婆的手钢钳似地拉着凤琴的衣角。“五奶,大白天那没有鬼?”凤琴 松开老太婆的手,急急地进了院子,院子里很静,地上落满树叶和鸡毛。羊圈和 猪圈空的,连狗窝也是空的,那条见了她就尥蹶子的的“四眼”跑哪儿了堂屋门 关着没上锁,凤琴隔窗户往屋里瞅,见爹娘和小弟盘膝坐着,面对供桌,供桌上 供着“天地神教”的牌子。她使劲拍打着门环,“拍啥呀,家没人。”是娘的声 音。“娘,我是凤琴呐。”门开了,是娘那张皱纹堆叠的脸,娘两腮塌陷,眼窝 深深凹陷,使人想起骷髅头上骇人的眼洞。脸上木木的,毫无表情。“回来啦, 凤琴。”娘并没对女儿的到来感到惊讶,话好象很自然地掉了下来。“地没活了, 娘,尝尝这,看中吃不?”凤琴拆开酥饼盒。“娘,你看你瘦成啥?”凤琴握住 娘的手。 爹和小弟脸上挤出一丝笑,俩人象中毒已深的大烟鬼。凤琴捡一块酥饼递给 娘。“不能吃,不能吃。”娘没接。爹和小弟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咚喝起来。“咋 了,娘?”“练天地神功不让多吃饭,成佛不吃饭。”小弟说。“龙波,你咋不 上学啦?”“姐,你还不知道地球快爆炸了,电视和报纸上都在说,日本和法国 的预言家几十年前都预言了,你不觉得这几天热得厉害。”“那净胡说。”“我 胡说?我们班的人快跑光了,谁不在家练天地神功,除非练天地神功成佛才免此 劫。”凤琴攥得指节格格响,他应该多咬“大师”几口,连鼻子咬掉,看他咋发 神功让鼻子长上。 凤琴说家里还有些急事忘办了得回去,爹娘和小弟把她出小院。又回屋练功 了。 阳光象千万根芒刺扎得眼生痛,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天好象要掉下 来倾轧在她身上,她打了个寒战,见路边的荷塘干涸了,荷花擎着干瘪的花咕嘟。 “有贼,我见了,偷了很多牛羊。”凤琴认得对面走过来的女疯子。她先前是个 很腼腆的女人,她儿子发高烧,她要抱儿子上县医院,她男人找来“半仙”, “半仙”折腾了半晌儿子满嘴吐白沫,她抱起儿子发疯地往县城跑,到了医院儿 子也死了,大夫说要早来半个钟头就她疯啦,活蹦乱跳的儿子一会儿就死了。去 年他男人被车轧死了,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抬回来,她笑了,呲着白牙,象骇人的 女鬼。“报应!她害死了宝儿。”村人听了皆摇头。 凤琴以为疯女人在胡说,想起家里的猪羊圈空空的,晓得是被人偷了,先前 每个村有联防队,每家轮流出人夜夜背着鸟铳巡视,防人偷牲口。可后来人们都 忙着练功就没人管这事了,这些天各村都有丢牲口的,偷羊贼很凶,掂着白晃晃 的刀子,人们先是追个不停,可没迈出几步就没了气力。“地球爆炸啦,练功吧, 都成佛啦,哈哈哈,成佛死不了,哈哈哈”疯女人的笑声远了,凤琴脚下加紧。 疯女人使她想起了传说中的讨债的女鬼,不觉心寒。疯女人的宝儿死后,疯女人 就游荡在村里,村人把她当成活死人,疯女人什麽都敢说。有次乡长陪县长来村 里搞蔬菜大棚调查,疯女人竟坦着双乳迎面过来,一手拿着白瓷茶缸,挤了半缸 自己的奶,逢人就让喝,人们皆避瘟神似的避开,她嘴里胡嚷着:“大税小税麻 子税,这家苦来那家穷,乡长吃肉我喝粥,村长吃馍我喝风,带领群众奔小康, 老百姓们闹饥荒”县长努火中烧,欲对乡长来个雷霆之批,后来细听竟哈哈大笑。 几月后,乡长和村长都丢了乌纱帽,竟查出有十来样税是乡和村里私设的。后来 县上来人想把她送到市精神病医院,她死抱着一棵树,来人扯她拽她,她的指甲 都抠出血来。她只好留在村上,村人都知道减税是疯女人的功劳,都给她馍饭, 她竟没生过病,天天象孤魂野鬼似的游荡在乡村和田野里。 2 刚进村,凤琴听人们交头接耳在议论着明天要在长松家开超度大会。长松七 十多岁的老娘昨天晚上咽了气,她一直害气管炎,自从练了功再没吃过药,病越 来越重,喘气起来象拉风箱,“大师”说坚持下去只要度过难关就回光返照,最 终还是死了,“大师”说老人意念不坚走火入魔,不过他承诺开会员大会度他成 佛,只要信奉本教就会让他成佛,本教充满友爱。 凤琴冷冷笑了,回到家,见三人还在痴迷地发功,她赌气进了厨屋,煮了碗 面,打了两个荷包蛋,她越发想吃酸的了加了许多醋,“凤琴呐,赶紧和我们一 块练吧,大师说地球三个月后就爆炸了,援朝不在家,你不练,我们都成佛了, 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俩……”“妈,我不是当佛的料。”凤琴把半碗面条放在桌上, 气呼呼回自己的屋,反锁了门。“你——”吴老太竖在当院,摇摇头。 天还没亮,有远地方的会员开着拖拉机陆续来到长松家。长禄的肥婆娘忙着 给每人发一朵白花,他们都戴在胸前。长松的眼哭成烂桃,院子里设了灵堂,挽 联飘曳,没有纸马香客,“大师”说那是封建迷信,天地神教是科学的产物。老 太太的棺材摆在堂屋,儿媳孙媳披麻戴孝守着。 人越来越多,整条街停满了车,他们神情肃穆地来到灵前鞠躬,长松没见过 这场面,竟有这麽多素不相识的人前来吊唁,他感动得想哭。来的人都自带干粮, 只借一碗凉茶。 吴老汉让吴老太穿上蓝布褂,她戴了那顶蓝布帽,样子挺象驻队的干部。他 敲了敲凤琴的门,没人应,二玲说嫂子一大早出去了。 他们来到长松家,见整条街满是车,还有几辆桑塔纳,他见乡派出所的老刘 也在人群里,他今天没穿警服,胸佩白花。来看热闹的人站满了墙头房顶,有的 竟爬到树上,下面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蜂攒蚁聚,人们交头接耳侃着,今天 阴天,空气凝胶似的,每个人身上出的汗象涂了一层胶水。天灰白象死人的脸, 蜻蜓在人们头顶上飞来飞去,树叶凝铸了。 凤琴此时正在乡政府,她把洋车放在路边,还没进派出所的小院,一条拴在 院子里黑槐树上的狼狗狂吠不止,尥起前爪,呲着犬牙,好像挣开铁链撕碎凤琴。 “你找谁?”从屋里出来一个警察,冷着脸问。“我找你们所长。”“所长不让 你再来啦,那三百块钱两天后会让人送去。”“我以前没来过。”“算了吧,所 长就和你好过一次,你好过的男人都有一个加强连啦,再纠缠净找苦头吃。” “我要见所长。”“实话对你说,所长开会去啦,还不快走,不走放狗咬你。” 凤琴想她被当成和所长好过的姘头,她也听说所长以前是个无赖,他哥有钱给他 买了个所长,哥俩从此横行乡里成了一霸。他抹了把汗骑上车上县城了。“汪汪 汪……”那条狼狗依旧狂吠不止,好像要把所有经过派出所门口的路人撕碎扯烂。 吴老汉不停用毛巾擦着汗,可汗象永不枯竭的泉往外汩汩冒。有人拍他肩膀, 他回过头见是亲家。“老哥,咋来啦?”“我也是会员,夜格黑有人通知,我跟 凤琴他娘还有龙波大早赶来,凤琴呢?”“大清早不知道她上哪儿啦。”闷热使 人烦躁不安,人群象大团热锅上的蚂蚁蠕动不止,蝉隐在树叶间狂鸣不止,人们 耳边吱吱嗡鸣。 “大师”来到灵堂前,目光象刷子一样从东刷到西,全场静了下来。“大师” 点点头,长禄扯开破锣嗓子喊:“兄弟姊妹们,大师让我代言,今天大家来主要 来度我们的教友的,她不慎走火入魔,地球爆炸只剩三个月啦,教主下令让大家 加紧修炼……”“大师”今天戴着口罩,长禄的肥婆娘解释说“大师”泄漏天机 太多,闭口思过。 在长禄的示范下,人们纷纷坐在地上发起功来,个个紧闭双目,嘴里喃喃有 词,汗水蚯蚓似的流着聒噪的蝉鸣灌满每个人的耳朵。 “公安局来人啦,把路口堵上啦。”不知谁喊了一声,人们睁开双眼,慌乱 成一团,纷纷涌向街上,可街上满是车,人们叫着喊着骂着。 “大家别慌,天地神教是信科学的,开发人超能力的,大家继续发功啊。… …”长禄大喊不止。 乌云从天的四角滚滚涌来,很快聚成一团,天霎时黑了,风卷着沙砾打得人 睁不开眼,闪电象金蛇在乌云里乱窜,雷在云里滚来滚去,象千面鼓同时敲,仿 佛要天塌地陷,蝉不叫唤了,一道眩目的白光一闪,“嘎”的一声巨响,院外的 那棵几百年的榆树被拦腰劈断,树冠还窜着火苗。“龙抓人啦,快跑啊。”人们 象炸了窝的马蜂乱跑开来。 铜钱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了下来,滂沱大雨如注而下,顿时烟雨迷蒙,雨声 很快淹没了万籁,地上变成了烂泥塘,风雨肆虐的蹂躏着大树,天地一片混沌。 雨下到黄昏,倏地停了,死静了一会儿,开始有麻雀啁啾,鸭子呱呱叫着, 田里一片水乡泽国,深可没膝,庄稼泡在水里,南瓜都漂起来,象人的脑壳。蛤 蟆叫得很欢,天蓝得象没浪花的海。 人们大多都逃了,公安局拘捕了长禄,长禄的肥婆娘号啕大哭,人们以为在 哭长禄,后来听出在哭“大师”没带她走,家里的两万元的存折也不翼而飞了。 “大师”和二玲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吴老太发了一个月功,也没见女 儿回来。公安局在村上调查了半个月,最后判长禄十年牢。后来县上来了宣讲团 折腾了几天,可终有一位因长期绝食一命呜呼,她家有两囤麦子。大多人如梦初 醒,可庄稼颗粒无收,加上遇见几十年不遇的涝灾,秋庄稼也耽搁了,一年就白 费了。 援朝从河北回来,见家的境况,埋怨爹还是老党员,吴老汉后悔不迭,援朝 风风火火赶到县医院,见到凤琴,凤琴先是一惊,而后象个委屈的孩子在他怀里 哭起来,凤琴俯在他耳边说她有了,援朝把她搂得更紧了。护士们交头接耳地议 论着这个村姑那天跪在公安局门口,后来晕倒了。前天县长还来看她了。 三个月后,没发生天崩地裂的事儿,过年了,人们依旧放鞭炮送灶王爷,春 去夏至,又是一年,树木披满绿装,庄稼在阳光雨露地润泽下疯张,布谷鸟用婉 转的歌喉在村庄和田野间歌唱,太阳每天准时起床,光明普照大地,唤醒睡梦中 的苍生,该下田了,荷锄扛锹,吆喝着牛去耕耘广袤的大地。“那就是吴老汉的 闺女。”路边小卖部的老者手指处,一辆中巴车停在路边,下来一个女人,散着 烫发,穿着很时兴的套裙,小腹微凸。“二玲没结婚呐。”给我讲整个故事的老 者自语道。女人过了路,“路那边晒麦子的是吴老太,半身不遂有半年了。”老 者指了指,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坐在路边,手拿着长竹竿驱赶着偷食的鸡。 “妈!”女人蹲下身,老太婆瞅着这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发怔,突然她把女人 揽在怀里,老泪纵横,“我的闺女,我的亲闺女啊。”她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