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洞话语 ──读朱天心《漫游者》 作者:张惠菁 首先是,世上存在着那样的地方。也许是一黑深的洞穴,乘船进入,远到遗忘 日光的地点,从暗黑中浮出点点繁星般的冷光,不会飞的萤火虫布满在洞壁上。或 者,是在另一处冰洞里,冰柱凝结了有百万年之久,连游人的影子,也惊扰不起那 里活性极低的空气。总之是一个遥远宁静,不像人间的所在。朱天心的漫游者游荡 至此,并且感叹:「原来是这里。」 原来是这里。这五字真言简直让我触目心惊。《古都》里在城市中游荡的「你」, 如晋元中武陵人,忘路之远近,最后来到淡水河畔,「这是哪里... 你放声大哭」。 这疑惑的,失落的旅途,至此断裂,要到《漫游者》把故事接下去说。在那里,漫 游者抛弃了要将现实中的城市与记忆相印证的企图,游荡得更远,到现实与幽冥的 边界。从生者之城到亡者之国。终于她说,「原来是这里」。 如果亚历山大大帝真曾在印度河畔感叹,此去再也没有世界可以征服。漫游者 的「原来是这里」,彷佛是在无路之处看见一条路,忽然一提脚就在江上行走,如 履平地,并且挥手向茫然若失的亚历山大、向《古都》里那嚎啕大哭无法释怀的自 己道再见。 为漫游者打开这江上道路的,是「死亡」。无论漫游者在其间的语言是悼亡, 或者,甚至是待亡。古都里的都市旅行者还在介意衰老,漫游者却直接眼望向「死 亡」。 朱天心的前一个世代是她所亲爱敬重的父亲,后一个世代是她无法理解难以同 情的「新新人类」。在两代之间,朱天心自然一无犹豫地接近前者,因此书写更似 前一轮太平盛世的遗民。前代的时间就到她的记忆为止。往后的一代,说的是不同 国的语言,而朱天心居住的岛屿,显然正被这说着异国语的人殖民着。 因此我们看到,漫游者一贯以来的游荡,并不和这些后来的异族共时,而在从 前代延长下来的记忆里。「后现代」的「后」字本来暗示着那不过是一个时代狗尾 续貂的延长,还没资格另起一个头,另立一块招牌以招人来归。漫游者处在这样妾 身未明的时间里,耽溺在来自前代盛世的美好事物中。这耽溺,也许对后一世代那 些「新新人类」而言,最接近的感情型态是在捷运里不停爱抚一支手机。 如果不是有那终结的一天,如果不是有那即将上路启程,到往某个超越世界, 一个萤火虫洞、或一个万年冰穴的感觉。漫游者的时间要如何延续呢。 其实我们读到漫游者口中的死亡,与肉身的衰朽关系不大。不过像在替自己的 灵魂找一个栖息之所,甚至是可与闻天机,解决历史公案,理解宇宙终极奥秘的途 径。我们不大联想到死前的血压骤降瞳孔缩小恶痰上涌。对漫游者而言,更重要的 或许是死亡无形的意义。生的时间充满粗暴的偶然性,死亡只是那偶然性的终结。 我们当然不会忽略在文中不停出现的,预言性的用典。「你将身披尸布活在世 上,就像麦加那些回教徒」、「你的幸福时刻已经过去了,而欢乐不会在一生里出 现两次」....有预言的话语,方显出命运不可违逆的宏大,与承受这一切所需要的 动心忍性,宁定和修为。面对命运如斯多葛哲人般不以为意。但对盛世遗民而言, 那还比面对没有道理、没有必然性、没有终结的现世时间容易。 前一轮太平盛世已经终结。从现在起盛世遗民在萤火虫洞、在冰穴里,延续她 的叙说。 但是。但是我忍不住要想,倘若我们正站在一个时代的开端呢? 倘若我们正站在一个时代的开端。恐怕那并不是「新新人类」的时代。「新新 人类」早已陈旧,陈旧到没有人会再这样称呼他们,这名号跟网路一起泡沫化了。 一个冷缩的时代即将到来,漫游者所不与认同的,无记忆的新新人类,终于也要加 入遗民行伍。浩浩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