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忧郁 ──朱天心《漫游者》中的创伤与断离空间 作者:张小虹 朱天心的《漫游者》,与其说是一本「悼祭之书」,不如说是一本「忧郁之书」。 「悼祭」(mourning)发生在死亡之后,而「忧郁」(melancholia )则是在 死亡发生之前,便已然开始悼祭。时序错乱,先於死亡的悼祭,便是忧郁最初亦最 终的徵候。 爱别离苦,女儿的忧郁就在不甘心「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有什么」,女儿 的忧郁是执意要大哉问,究死生、寻意义,不惜上山下海、碧落黄泉,「我且走到 了天涯海角……丝毫感觉不出父亲可能的去踪」。 於是忧郁的女儿将死亡在真正发生之前先孤立出来,成为哲学的命题以沉思, 变做文学的想像供端倪。 於是忧郁的女儿在真正的死亡发生之前,先一步踏入语言文字的死亡幽谷,「 象徵即对存有物的谋杀」 (「The symbol is the murder of the thing.」),进入语言文字的象徵秩 序,就是进入另一种死亡。温厚虔诚的「真实父亲」(the real father )在病床 上垂危,而语言文字的「象徵父亲」(the symbolic father )则早已撒手人寰。 於是忧郁的女儿在父亲过世之前,写下了〈五月的蓝色月亮〉,将死亡比拟做 一只巨大冷酷的猫,咬噬着蜥蜴,「不吞掉,也不松口」。文中辗转反覆的是死亡 之后游魂的去向,「假想自己是只擅飞的海冬青,展翼於万呎高空的上升气流中, 任凭海洋、沙漠、落日缓缓静静从你爪缝下飘移而去……」。 若死亡之后灵魂出窍、离开肉体,那天南地北究竟何去何从,於是揣想出核战 爆发的末日,没有了飞机轮船,「你得全凭自己的肉身只腿、执念的往日出处走去。 那时候,不再有东方、西方,你得学习以日出日落或那朔风吹起处辨认方向」。 写在父亲过世之前的〈五月的蓝色月亮〉,是在死亡发生之前温柔预演死亡发 生之后的景况,担心害怕如果逝者有灵魂,灵魂如何在画乱了地图、不再有东方西 方的时空短路中,辨认摸索回家的方向。 朱天心曾温柔地自我解怀道:「父亲是替我探路去了,他知道我怕黑、怕鬼、 怕病痛、怕死,他常笑我「恶人没胆」」。而同样温柔的是女儿在父亲临终之前, 就先用文字替他探路去了,担心害怕山遥路远、魂兮归来。 而写在父亲过世之后的〈出航〉,则依旧念兹在兹游魂的何去何从,「你无可 避免的以你所处的时空想像,想像他正以某种候鸟翱翔的速度,展翼於黑水洋之上」。 死亡临终之时,便是游魂出航之日,有如「搭乘木栅捷运穿越福州公墓山腹的 隧道」,赶黎明前去投胎转世,弃落一地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情感,像哗鎯鎯 响着好重好重,重得足以拴住一艘大邮轮不使出航的铁锁炼,此时,那锁炼被魔法 点过似的,已然不见了」。 但〈出航〉比〈五月的蓝色月亮〉更忧郁,更倚重语言文字的象徵,更全然揣 想着「自己」而非亲人的死亡。逝者已往,无感无知,生者唯有把逝者化入体内, 以自己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去感知,让生者即逝者,女儿即父亲。於是死亡有如往 复冲动(repetition compulsion ),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搬演,死亡成为「正午 太阳一样,无法直视」的创伤,「无法答话,无法听见,无法视物」,死亡开启了 象徵秩序与想像秩序之外的「断离空间」(traumatic space )。 一切只因为忧郁的女儿望着父亲的骨灰盒,「并不觉得父亲在那里」;一切只 因为忧郁的女儿气急败坏「你简直不知道要去哪里寻他,天国?涅槃?某星座?某 次元?某大神脚前?某大气大化?某「伟大的神秘」中?……」。所以她穷究古今 中外,以知识、哲学、秘教、旅行地图上下求索,那里去了? 那里去了?用语言文字层层缠绕空无一物的死亡。然而「道」阻且长,语言文 字终究缘木求鱼,死亡的「断离空间」非常道、非常名、不可言、无可说。「真实 (the real)无法被再现,只可被重複」。 《漫游者》之所以震动人心,正在於无法知晓「断离空间」为何(what)的当 下,让我们窥探「断离空间」如何(how )以往复冲动的方式,化象徵为徵候,驱 使创作者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想像演练死亡,以书写创造死亡。 逝去的父亲,「他的头,像被斩断似的重重垂在胸前」,忧郁的女儿,「觉得 自己像断线风筝,可以无罣碍的四下乱跑」,而更大更初的斩断与裂变,则发生在 识得人言人语之后,彻底失落、无法回返「六岁前不被任何知识、神话所干扰吸引 的不识字状态」。於是忧郁的女儿以人言人语在〈银河铁道〉里逐游牧之骋,叠合 台湾地理与欧亚大陆,穿梭历史与通俗文化,揣想一条「又孤单又歪七扭八又歧路 横生」的朝圣路,以空间转换的异国之境「听不懂周遭人们说什么,看不懂他们的 文字」,来创造另一个时间之流上永不得复返的「不识字状态」。 但死亡会不会就是另一个回返「不识字状态」的异国之旅呢?还是〈远方的雷 声〉里元宵夜灯笼节那晚突如其来的停电呢? 因为那时远远的天际传来雷声,庭院内两年后才会种活的玫瑰和应该是小牛家 的葡萄藤气息一股涌入屋里,你们赶忙放手顾自家的灯笼罐头,屋顶地上四壁剧烈 的摇晃着人影火光,是父亲拉熄了电开关吗?因为客厅正中悬吊的灯泡突然熄了, 屋子黑了,记忆,视网膜上的光点,戛然而止。 「停电了。」有人说。远方的雷声,似远若近,在记忆的时序跳接里,玫瑰与 葡萄藤的气息瀰漫一切地,人影幢幢中记忆的光点瞬时熄灭。没有了光、没有了影 像、亦复没有了语言文字,黝黑如夜的断离空间,让死亡成为伤口,永世无法癒合。 《漫游者》便是这样以生者化为逝者的异国他乡之旅,《漫游者》便是这样在 语言文字的死亡幽谷里焦急顾盼,穿不透「断离空间」的阻隔,回不去「不识字状 态」的混沌。但《漫游者》的慧黠敏感处仍是朱天心,博学多闻处仍是朱天心,就 连忿忿难平处亦是朱天心,虽有《古都》的影子,却更在真实/想像、梦/醒、远 /近、小说叙事/散文抒情的边界里摩搓,在视觉、嗅觉、触觉的交缠官能里失魂, 却有更多因死亡引爆的失落与偏执,锲而不舍一篇接着一篇地论死亡,但所有堆砌 铺展的意象与文字,在「说尽」一切能说的之后,就益发让死亡的「断离空间」显 得如此道阻且长。死亡是什么? 花梨木的气味还是雀榕的涩烈?「彷彿酒醉后坐在微风天的风帆下,醺醺然, 那荷花,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