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姐——”小玉捧进一个小小的暖钵,递到暮紫芍手中。 虽然已是春天,但夜里依然寒凉,缩在锦被中的暮紫芍常常浑身微颤,睡到 天明,脚心仍不见暖。 这小小的钵子是她在家乡常用之物,专门对付讨人厌的冷天。进宫的时候, 由于匆忙,明明忘了带,怎么…… “是主人派人送来的。”小玉虽然眼盲,却马上猜到了她此刻的疑问。 “呵,原来是义父。”暮紫芍微微点头。 也只有东阁王晴如空,这从小一手把她带大的人,才深知她的习性。哪时冷, 哪时热,记得如此之牢,让她感动万分。 “小玉,马上磨墨,我要给义父写信。”她这一感动,立刻披衣跳下床。 “小姐,您还是歇着吧,主人说,宫里耳目太多,白纸黑字的东西还是少写 一点好,免得麻烦。”小玉一动不动,“主人还问,事情进展如何了?” “我已经把衣服给明若溪送去了,看样子他已经被我打动,接下来的事不会 那么难办了。”暮紫芍眸子一沉,像是对什么事忽然不忍心,但这不忍心只是一 瞬间,闪逝而过。 “小姐打算怎样做?” “胧月夜不肯见我,一定是有所提防,只要能够说服明若溪助我见那奸贼一 面,义父的东西我定能取回。” “明白了,小王会设法告知主人这一切,”小玉缓缓替她盖上软被,暖钵揣 进床的深处,“小姐,还有一句话,主人让奴婢转告南阁王明若溪俊美绝伦,天 下女子无不爱慕,但小姐您应该跟别的女子不同。” “呵……”暮紫芍轻笑,“让义父放心,我从没把自己看成是女子。” 她只是晴如空手中的一枚棋子,这一点,多年以前她就知道了。 不,她并不介意这样的命运,也不在乎晴如空对她的疼爱是出于真心、还是 出于利用。他抚养她成人,这点回报是应该的,而且这世上疼爱她的,也不过只 有这一个人。 烛光熄灭了,婢女俺们而去,暮紫芍闭着眼。难得一天安宁的时刻。 她的睡眠很浅,夜裹不是被噩梦纠缠,就是被思绪纠缠,黑暗中,身子歇下 了,脑子里却像有另一个人醒着,彻夜不眠,弄得她疲惫不堪。 这孩子模样确实标致,就是出生的日子不好,唉……您也不必太伤心,大不 了让她早一点嫁出去。“恍惚中,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 “我怎么这样命苦,生下这个扫把星!”另一名妇人呜咽着回答,“看看她 脸上那颗痣,嫁出去,不是害了别人吗?我现在左右为难,想把她送到山上去, 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虎毒还不食子呢。我下不了这个手,但留下她又担心 迟早是个祸害……” 类似的对话,多年以来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小时候不懂得它的意思,只知道, 母亲经常向邻家阿婶哭诉,泪眼汪汪地瞪着站在一旁的她,好像不太喜欢她。 现在长大了,终于明白了,她就是那个人见人怕的“晦星”美人。虽然,从 小到大她从来没有伤害过谁,但谁出了事都把罪责推到她身上。 比如,父亲劈柴劈到手;比如,母亲到河边洗衣时,跟在一旁玩耍的弟弟掉 进了水里,再比如。隔壁那户人家新娶的媳妇染上痨病…… 但凡周围发生了什么,人们头一个会想起她。都说,咱们这儿以前从没发生 过这样的事,自从她出生以后就祸事不断。 她记得每年除夕的晚上,母亲就塞给她一个馒头,搬张小板凳,让她独自坐 到门外去。 然后门一关,插上闩,她就持在寒冷孤清的巷子里,看着们上晃晃荡荡的环 和那满脸凶恶的门神。听冬夜的风呼啸而过。 家家户户开始吃年夜饭,享受团圆的时刻,窗内有隐隐的笑声——父母此刻 也是这样对着弟弟笑吧?但她被一扇门隔在外面的世界,看不见。 好冷……好饿…… 她冻得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也没有力气流了。 远处有隐隐的狗吠,偶尔一个晚归的夜行人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她,又匆匆而 过。她甚至有些羡慕邻居家那只阿黄,至少它可以吃饱,而且持在门里。 这时候,城墙上会绽出一朵烟花。她痴迷地望着,觉得那是上天送给她的新 年礼物,虽然放烟花的人与她永远不可能相识,但寂寞冬夜惟一抚慰她的,只有 这瞬间即逝的炫丽花朵。 终于有一天,事情发生了——母亲像是铁了心,拉着她往山上走。 “娘,我们这是去哪儿呀?”她兴高采烈地跟在身后问。母亲很少带她出们 玩耍,每次总是带着弟弟。 “去采野果子。”母亲冷淡回答。她可以看出,那皱着的眉头下心事重重。 到了山上。太阳就快落下去了,天边一抹瑰丽,漫山偏野被涂上彤色,奇妙 万分。她蹦蹦跳跳,开怀大笑地迎接夕阳拥抱。 “娘到那边去采野果子,你一个人在这儿玩,不要乱跑,知道吗?”母亲那 天的语气特别温和,眼神里有一丝隐痛,篮盖一掀,她最喜欢的大饼搁在里边, “这是娘特地……为你做的,慢慢吃。” 她受宠若惊地抱过篮子,与大饼愣愣相望。娘从来不会专门替她做东西,怎 么今儿忽然对她特别好!嘿嘿,她就知道,只要乖乖听话,就会等到娘疼她的这 一天。终于,等到了…… 母亲低着头朝山后边走,愈走愈快,头愈来愈低,最后几乎是飞奔着消失了。 她搂着篮子,吃一口大饼,吸进一鼻子山间的野花香气。太阳渐渐也消失了, 瑰丽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 “娘……娘!”仿佛间,听见狼叫,她有些害怕了。 这么久了,娘还没有回来,会不会有危险?她紧紧地抱着篮子,往山后面走 去。 “娘,我不是不听话乱跑,我只是怕您遇到大灰狼。”她喃喃自语,转过山 角,愣住了。 山后没有果子树,只有一条不知通往哪儿的大道,仿佛茫茫大河,没有尽头。 娘去哪儿呢? 她在大道边坐下,整个人傻了。此刻的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只 能对着一条陌生的大道瞪着眼睛。 不,不要乱动。她告诉自己,只要走错一步,这可怕的大道就会把她带到一 个不知名的地方,永远也回不了家。 坐着坐着,她睡着了。醒来时,额上滚烫,手脚冰凉,像是染上了风寒。有 人,把她抱在怀里。 那个人就是晴如空。到山间狩猎的他,在道路旁看见了这个孤零零的小女孩, 决定把她带走。 很多年以后,暮紫芍仍然害怕宽阔的道路、狭窄的巷子,还有黑漆漆的山林。 童年时留下的恐惧。至今未散。她喜欢的,只有烟花,周年的夜里,常常一个人 坐在屋顶上,把一朵朵银紫颜色的云放上高空,默默看它燃烧、绽放、熄灭。 她没能再见到家人,听说丢弃她之后不久,爹娘在一次意外中身亡,而弟弟 虽然被晴如空寄送到另一户人家,可以时常见面,却因为认定她是克死爹娘的扫 把星,不肯认她。 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一对抛弃她的父母。一个不肯认她的弟弟。不,她此 后的亲人,只剩下一个人——义父晴如空。 晴如空没有嫌弃她的出生,教她琴棋书画,把她调教成花中之王。所以,他 叫她做什么,她都会做的。 “小姐、小姐……”朦胧中,一双手推着她。 暮紫芍骤然醒来,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小玉站在她的床边。 “小姐,太阴殿的公公来了,说皇上要见您。”小玉说。 “现在?”她诧异地一拂面,随即笑了,“呵,读那位公公先坐坐,容我梳 洗一下。” 陇月夜终于忍不住要宠幸她了吗?可见明若溪这个靠山还是找对了。不过缝 补了一件袍子而已,他就替自己办妥了这样一件大事——有时候,收买人心,不 一定要银子。 暮紫芍匆匆着装,没有过分打扮,只在唇上抹了一点儿胭脂,哭红的眼睛用 冰水敷了敷。西子般的淡妆娘娘,使夜色中的她更显动人。 素色长纱一披,挪步太阴殿。 推开雕花的门,竟没有胧月夜的身影,大厅里清清冷冷,只站着一个人。 “王爷?”暮紫芍不解地望着明若溪,“怎么,皇上也召了你?” 他垂着眸子,不说话。 “公公,这是怎么一回事?皇上呢?”暮紫芍刚想回头询问,宦官却早已退 出,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 “皇上不在这儿。”明若溪轻声说。 “什么?”暮紫芍一惊,“是……王爷想见我?” “不,应该说,是皇上让臣来见您。”。 “呵,”掠开发丝,她表定道,“王爷还是明说了吧,紫芍很笨的。” “皇上听说……紫芍姑娘出生之日,空中曾有过蔚为壮观的景象,不知是真 是假,所以特地叫臣来问问。” “‘紫芍姑娘’?‘臣’?王爷什么时候变了口气。我以为咱们已经是朋友 了,”暮紫芍忽然仰头大笑,“好,既然王爷问起,我也不便为难您,实话实说, 我出生的那日,的确有彗星划过夜空——这样的回答。可以让您交差了吗?” “紫芍姑娘颊边那颗痣,民间俗称‘伤夫落泪痣’?”“没错,好像是这个 名子。”“既然如此,东阁王为何送紫芍姑娘这样的人进宫?不怕伤了龙体?” “因为我的义父以为,这一切不过是毫无根据的迷信;他同时也认为皇上贵 为九五之尊,应该不会盲目听信怪力乱神之说;他更加肯定紫芍是一个完全能把 皇上伺候得妥妥当当的人。所以,紫芍到这儿来了,虽然我并非什么倾国倾城的 佳人,但却代表了东阁王和东域领土所有百姓的诚意!” 她高高地昂着头,骄傲得如孔雀般让清亮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心里像是充 着一股气气什么?她也不明白。只知道,他用这种陌生的语调质问她的那一刻。 恼怒就闷于胸中,驱之不散。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千百年来,民间都流传着这样的说法,空穴来 风,未必无因。如果真的伤了龙体,东阁王要如何担待?” “……那王爷您说要我们如何?” “紫芍,”明若溪终于抬起眸子,眼神深邃复杂。“刚才的话,是做微臣子 的我代问的,现在的话,是做为朋友的我想问的——你愿不愿意出宫?” 呵,他还是把她当朋友的。 暮紫芍的语气微微轻了下来,“为什么王爷总想说服我出宫?” “因为……”颤动的嘴唇欲言又止,几经徘徊。话语终于出口,“皇上要我 替他试一试……” “试什么?” “试你有没有传说中的……危险。” 呆立半晌,总算明白了其中含意。激愤的情绪霎时波涛汹涌,深深吸了数口 夜间寒凉的空气,仍不见平复。 他们兄弟把她当成什么了?千人睡万人骑的妓女?还是毫无感觉的玩物?难 以想象,堂堂一国之君·竟会提出如此污秽不堪的建议,就算她只是一个一文不 值的女人,这种作法难道不怕侮辱了他的兄弟? 指尖不断颤抖,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明若溪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一阵疼痛,大步上前,一把将她的手拢人 掌心。手的冰凉直传体肤,冻着了他的心。“紫芍,不要难过,我送你出去…… 我立刻想办法送你出宫!” “不,”暮紫芍深深吸进自己的眼泪,不让它溢出半颗,“我不走。” “你……”看了那悲伤的面孔,却听到这相反的答案,他愕然。 “王爷,您肯要紫芍吗?”她忽然凄凉地笑,笑容落在他的心尖上,仿佛下 了霜。 不,这个时候,她不能走。即使受再大的屈辱,她也要替义父拿回那件东西。 这条命,这具身体,本来就不值什么钱,何必故作高贵? 多少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扫把星”的称号,没想到这名字就像耻 辱的烙印紧紧黏着她,恐怕永远去不掉。 衣带轻轻解开,露出一片抹胸。“王爷,现在就要‘试’吗?” “不……”明若溪赶紧将她的衣带结上,不忍看她糟蹋自己的模样。 “怎么?王爷怕了?怕我这伤夫的命会克了您?”又是一笑。笑中带着嘲讽。 “我不怕,也从不相信‘克夫’这类无稽之谈,”他认真地望穿她的眸, “紫芍,你要知道,如果我真要了你,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想要你。” 他……他在说些什么?今夜的脑子受到太多冲击,她一时间竟懵懂了。若是 平素的怀春少女,听到这样的表白,会顿时满脸羞红吧?风流倜傥的明若溪,竟 然有一天会主动说想要一个女子?从来都只是女子们想要他,什么时候乾坤颠倒 了‘ 但暮紫芍此刻恍恍惚惚,告白中的深情,像是没有听清。 明若溪坐在床侧,听温泉池子中沾沾的流水声。虽隔着纱幔,但他知道伊人 已经沐浴完毕。 月光很亮,映到床头,褪掉雪青色的袍,他此刻一袭翩然的白衫着地。摘了 束冠,头发乌黑如瀑,直至脚躁。这样的美男子,应该自信地面对即将出浴的佳 人,但他却心怀念下心,害怕她厌恶自己的身体。 纱幔一掀,他看见那串足上的金饰叮叮作响朝他走来。 “王爷……” 莲足距他三步之遥,像是犹豫了,悄然停住。 暮紫芍也是一袭雪白,脸颊因为温水的浸泡。被腾腾白雾薰得微红。 “紫芍,我再说一遍,如果你现在想走……还来得及。”明若溪尽量不看她 娇艳欲滴的模样,抑住一颗狂跳的心。 “紫芍既然已作决定,断不会后悔的。”莲足趋步上前,一只玉手搭上他的 肩,“王爷……紫芍只是想说,今夜得全靠您,紫芍从来没有……不会……” 嘿!明若溪笑了。这个小傻瓜,他当然知道她不会。晴如空再怎么大胆,也 不敢送一个白布有染的女子进宫。 她的第一次,将属于他。 想到这点,他的 心跳得更狂了,仿佛有深渊般的浓情漫进他的胸口。没有人知道,这还是他头一 回碰处子。放浪形骸的他,看似百无禁忌,其实他有一条秘密的自律——不碰处 子。他的女人以青楼花魁居多,偶尔一些送上门来的风流千金,貌似清纯,实则 早已阅人无数。 他会弄疼她吗?听说,那初夜的一抹鲜红,会让很多女子从此害怕闺房之乐。 他该怎样对她,才算温柔?答应二哥这无理的要求,不是没有私心的。他亦想借 此亲近她……呵,男人,真是无耻! “紫芍,不要怕,有我在……”他轻轻将她带上床侧,揽入怀中。 洗浴过后的发散发一股渗透肺腑的幽香,他又闻到了这令他朝思暮想的味道。 一直想问,这到底是她天生的体香,还是后来的薰染。 这香味足以令他意乱情迷。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暮紫芍睁大眼睛,天真地问。 “现在要做的,就是先闭上你的眼睛。”明若溪忍俊不住,大掌抚上她的眼 眸,待到睫毛微垂,他才俯下身子吻住她的唇。 像是试探,柔软的舌轻轻描绘唇的曲线,并不急于索取止渴。他要让她先习 惯自己的气息,一点,一点,放松戒备的身子。只有这样,接下来发生的事,才 不会过于疼痛。 虽然这瞬间他有些许疑惑——晴如空派来伺候煜皇的人,怎会如此“无知”? 至少,事前的“训练”应该有一些。 但他情愿相信怀中的女子天真无邪,希望这沾染尘世的一刻,完完全全属于 他。 “哈——”忽然,暮紫芍笑了起来,抽离他的怀抱,笑得花枝乱颤。“王、 王爷……我实在没有办法跟您这样……我一直把您当朋友,这样真的好奇怪……” 明若溪愣住了,他那样专在地投入,她居然在笑? 呵……痛楚渗入骨髓,她不爱他,所以无法专注,觉得这样的行为很“奇怪”。 如果是一个稍微对他有意的女子,早已双颊潮红,娇喘不止了。 “不过,王爷……紫芍倒有一个好法子,能让咱们不那么……尴尬。”半晌, 笑意遏止,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什么法子?”他绷着脸,听着自己声音的嘶哑。却要放作镇定,与她出谋 划策。 “这是她们给我的,”手一张,一枚药丸立在掌心,“她们说……只要咱们 一人一半,吃了这个,今晚就不会觉得难堪了,等醒来的时候会……忘记一切。” 她们,当然指的是她那些贴身的老妈予们。这颗药丸,他当然也清楚是什么。 很理智的做法,吃了春药,自然春潮澎湃、神志不清,做了什么,无论多么 惊天动地,一觉醒来之后都会统统忘记。 但他在看到这东西的一刹那,被愤怒环住。几乎想随手一甩,打落那药丸。 不,他不要忘记这珍贵的一夜,他要记住爱她时的感觉。 然而,这段记忆,他肯悉心珍藏,她也许视之如草芥。就算强硬挽留,留下 的,也许已不是期待的。 那就……满足她的心愿吧,谁让他如此宠她。不惜一切地宠她呢…… 药丸无言地纳入口中,他不顾她惊叫出声,猛然堵住她的唇。 这一次,不再温柔,不再只是描绘般浅浅的试探,这一次,他的舌凶猛地往 前推,在翻天覆地的搅拌中,让那颗坚实的药丸渐渐融化。 药力发挥迅速,没过多久,他就看见了暮紫芍那双变得不一样的眼睛——那 眸子不再天真无邪,而是饱含渴望与激情的,如水般渗出氤氲的雾来。 她的呼吸乱了,手攀上他的肩,抓紧他的肌肤,指甲利利,一道道血痕霎时 闪现。 “王爷、王爷……”她不知道自己渴求的是什么。只是扭动着身子,娇柔呢 喃。 “叫我‘溪’。”明若溪攥住给她意识噱陇前最后的愉悦。 “溪——” 烛光灭了,低吼与呻吟中,那股幽香愈来愈浓,像是要塞人七窍。明若溪颤 动的身体,连同怀中激荡的她,也随着这夜游的芬芳,攀上云的顶端。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