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是万人景仰的南阁王,煜皇最宠爱的兄弟。 满朝文武无不羡慕他,据说只有他的话语能左右皇帝的意愿,全国女子无不 爱慕他,他俊美的容貌甚至能让仙子倾心。 他应该是一个快乐的人,但明若溪发现自己异常贪心,因为他寻遍全身上下, 没有找到快乐的影子,却只看见寂寞。 那些羡慕他的男人倾心于他的权势,当面阿谀奉承,背地里却骂他是走狗; 那些爱慕他的女子,倾心于他的容貌,当面百般讨好,背地里却骂他花心。 他有三个哥哥,却早已反自成仇,一个自立为王。一个远走他乡,一个当了 皇帝。母亲很久以前就死于皇宫深苑,音容笑貌于他的脑海中,没留下一点印象。 他独来独往,心里不快乐,表面上却要自得其乐。 他爱穿雪青色的袍,飒爽的英姿在皇宫的长廊上静静游走,有时候会忽然停 下来,看栖息在衣袖间的一片阳光。 阳光无声无息,像他的影子,同样孤独。 煜国人惯称的雪青色,就是中原 人口中的“淡紫” 他居住的地方,叫做煜国。 第一章 寂静的御花园里,一张龙榻登于牡丹花丛前。一排编钟摇荡在风里,里三层 外三层的侍卫屹于百步之外。 煜皇胧月夜倦眼微闭,半躺在龙榻上,衣着一派休闲,传承自中原的编钟被 乐师轻轻敲打,柔和悦耳。 “轩夷国贺——” 远处,司仪官正手持礼单,念 着一串名称。 今日是诸国进贡的日子,因为胧月夜的四十华诞即将到来。 胧月夜像所有国资丰厚的帝王,对这些小小贺礼不屑一顾,甚至连听也不愿 一听。 煜国一向强富,邻近小国无不惧怕,每年进责无数,妄想以此避免战争。但 他们错了,强大的煜国在乎的并不是微薄的进贡,而是天下的领土。尤其当胧月 夜接承皇位后,这样的野心变得愈加明显。 编钟的乐声在他耳里似乎更有价值,闭目养神最适合他此刻的需要。 “轩夷国使臣觐见——” 离着百步之遥,见了等于没见。 但那位轩夷国的使臣并不这样想,他手心含汗,满腹激动,却又不动声色。 这是他跟胧月夜之间所能达到的最近距离,这一刻,他等了很久了。 御花圈里忽然扬起一阵风,有人看见一道黑影跃起,而后箭一般冲向煜皇, 那是意图行刺煜皇的轩夷国使臣。 他扬手一抽,瀑发顿时散乱,发中,有一把短剑。 剑锋像一朵凛冽的花,绽放在空中。 本来一切顺利,剑光能直达胧月夜的心窝,但龙榻的边旁有人凌空一挡,凛 冽的剑花瞬闻凋谢,行刺的人捂住咽喉滚落地面,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一袭雪 青的袍。 “把剑藏在头发里,你是第一百四十个,下次记得换点新鲜的花样。”袍的 主人微微一笑,手中正捏着那把行刺的短剑。 剑不知什么时候被折成两截,希世利器沦为破铜烂铁,模样滑稽。 “可惜呀,”它的主人又说,“人和剑,都可惜。” 使臣努力记住那张脸,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记忆了。 “你是……”绝美的俊颜不可能属于别人,“南阁王明若溪?” “猜的没 错。”明若溪点头。 “他们告诉我。胧月夜不足为惧,只需当心你……我后悔 没听他们的……”一口气没提起,人头终于垂下。 “把尸体抬下去,”明若溪瞥一眼四周吓傻了眼的侍卫,“送还轩夷国,就 说是我们的回礼。” 他表面上表定吩咐,心里却暗暗苦笑。 “胧月夜不足为惧,只需当心你。”——刚刚,这刺客的最后一句话,假寐 的皇兄一定听见了。胧月夜向来善妒又多心,有了这句挑拨,将来说不定会怎样 对他。 几次三番,对皇兄的密令阳奉阴违,甚至放走了他的心腹大患——西阁王未 流云。一笔笔账记下来,他可以预想自己死无全尸的情景。 现下还留着他、哄着他,只是因为还用得着他。 “皇弟,你来了……”胧月夜悠悠醒转,伸个懒腰,“咦,换了曲子了?可 见朕睡了有一会儿了。怎么大伙都愣着?发生了什么事吗?” “刚刚有人想行刺陛下。”明若溪躬身道。 “是吗?行刺?呵呵,”胧月夜笑, “有皇弟你在,朕就知道不用担心。 来来来,沏了你爱喝的龙井,快坐下。” 惊天动地的行刺在谈笑间一带而过,可怜方才一名死土,性命散若轻烟。 明若汉默默坐下,等待即将发生的下文。 胧月夜对~个人示好,总有目的,受他的恩惠愈多,处境就愈危险。 这杯龙井茶喝下去,怕是要用性命来交换。 他再清楚不过,这位皮笑肉不笑的二哥,又有要紧事要让他去办了。 “听说皇弟最近很清闲,一天有大半时间陪着老太妃们吃喝玩乐。”果然发 话。 “老人家年纪大了,怪寂寞的,微臣只是想尽孝道而已。” “唉,老太妃们的脾气我也清楚,”胧月夜摇头感叹,“年纪大了,却跟孩 子一样任性,不好哄呀!这宫里上上下下,也只有皇弟你最能讨女人欢心。” “那是因为微臣我最没出息。” 身子虽已坐下,茶却不敢多饮。陇月夜的眼睛里容不得比自己逍遥的人,还 是保持低调为妙。 尽管这和谐的气氛如同兄弟两人闲话常家。却处处蕴含机关,稍不留意,一 个懈怠,踏人陷阱将万劫不复。 “皇弟,你游戏人间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找个贴心的人定下来?” 二哥怎么忽然提出如此尴尬的问题?明知他花名在外,天底下哪有良家女子 肯以身相许?贴心的人当然寻得到,只要花得起银子,随便哪座青楼的花魁都甘 愿充当他的知心人。甜蜜的话语串串燃烧,能让耳朵听到发腻,如果你不在乎真 假。 。 “皇弟,不是朕说你,连你三哥的下堂妻你也要招惹——这下好了,全煜都 的名门千金都对你避之惟恐不及。你呀,真不让朕放心!改天为兄也像替你三哥 操办的那样,为你设一场‘选妃宴’如何?” “别!别!”明若溪连连摆手,“我不是三哥,不用寻找前世情人!微臣还 盼着留个自由身,继续享受几年呢!陛下您就别操心了,绕了我吧!” “唉,毕竟是年轻人……”胧月夜忽生感叹,“不像朕,猛然回首,年岁已 近半百!这些日子夜里总睡不安稳。皇后过世也有三年多了,朕最近一直想找个 替代她的人。” 这款款深情的中年男子,真是他熟识的胧月夜吗? 那个心机深沉、奸诈狡猾、心狠手链的胧月夜,那个从不让陌生人近他百步 之内的胧月夜,那个连与嫔妃欢爱也要事先理净其身子的胧月夜,说出此等话语, 简直诡异之极,令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明若溪心中疑惑,却面不露色。 “肢寻了又寻终于相中一名女子……”沉默良久,他吐出答案? “那是天大的喜事呀!”明若溪抚掌道,“为何皇上如此忧虑?” “皇弟, 你来看……” 袖子轻轻一挥,立刻有宦官抬了绣屏放于两人眼前,拉开一道华 美的幕。 那不过是一幅普通的美人绣图,手工还算精致,白绢的底,闪亮的丝,绣出 一袭玲珑倩影,在淡淡的桃树下吹着萧。 “你看这女子相貌如何?”胧月夜满眼迷恋。指点间全是兴奋。 相貌还算秀逸。只是,画是死的,人是活的。再美的人绘到了画上。也神韵 全无,他明若溪不会单凭一幅绣屏评论人品。 “美。”当然是违心之说。 “是呵,太美了,真是天下男人不能抵挡的美……”胧月夜喃喃自语,“皇 弟,你若见到她本人会更为惊艳。” “她已入宫?”最近不见有选秀之举,这女子从何而来? “前天入的宫,朕远远的跟她说过几句话。”胧月夜蹙起眉心,“她是别人 送我的一份贺礼。皇弟,你可猜得出此人是谁?” “皇上万民拥戴,恭贺您华诞将至的人多如繁星,臣愚昧,猜不到。” “晴如空。”他一字一句说出心腹大患。 “是大哥?!”这回,连明若溪也吃惊了。 东阁王晴如空自立为王已近十年,几次三番攻占煜未果,怎么忽然突发奇想, 呈现友好姿态,进贡一名美人? 这女子到底是求和的使者,还是派来的好细? “皇弟,你现在所想的,也正是为兄担心的。”胧月夜叹道,“谁都知道, 这龙椅本该是你大哥的。可惜先皇将它传给了朕……东阁王心里不服也是应该。 如今,他若真想化敌为友,朕比谁都欢喜,只怕他余怨末消……” “陛下还是将此女子送还吧,留在身边,多余担心。”明若溪接话。 “朕也知道,只是这女子……她太美了。” 嘿,绕了半天他终于听懂,原来,胧月夜既想坐拥江山,又想怀抱美人。 那晴如空也算聪明,出了这么一道危险的题目供君选择,他大概早已料到胧 月夜的顾虑,却偏偏寻出个绝色佳丽双手奉上,像是一种无声的诱惑。他知道自 负的胧月夜喜欢挺而走险的游戏,若参与进来必定万难缠身,但若全然放弃却又 心有不甘。 两个对立的君王,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早把对方习性摸透,不断地变换花招, 玩一场天地间的较量。 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做,就把这名女子送还,倒真在心智上输了——对方定会 取笑胧月夜胆小如鼠吧? 所以,胧月夜会要这名女子的,非要不可! 只是怎么个要法……还得跟他最亲密的皇弟商量。 “陛下希望微臣做些什么?”明若溪适时问。 “老太妃们不是一直夸你有女人缘吗?”胧月夜阴森森地笑起来,往绣屏一 指,“代我去陪陪她,摸清她的心思,看看这危险有多大。” 呵。他就知道,这杯龙井茶不是白喝的。 “她的名字,叫暮紫芍。”陇月夜补充。 紫色的芍药,一个艳若春花的名字,可惜开在暮色中。 她住在“香苑”。 那里是宫中最华美的处所,世世代代居住着美丽倾国的 妃子,包括多年前先帝最宠爱的兰昭仪。 人们说,住在此地的女子都有着惊人的美貌,但最终却难逃红颜薄命的厄运。 男人们喜欢这里,虽然这里的女子以不贞闻名;女人们向往这里,虽然这是一座 蕴含死亡与诅咒的庭院。 香苑像大煜宫里一个诡异的谜,散发诱惑的芬芳,遥遥吸引着万众的目光。 明若溪带着贴身小随从,款款奔赴这危险之旅。 绕过水阁,放眼望去,一带碧池。春天的蝴蝶在阳光中嬉戏,轻盈的翼于花 瓣间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仿佛雨后的虹。 “小四,你可闻见了什么?”明若溪忽然止步。 “小四闻到花香,好香!”小随从笑嘻嘻地答。 “不,不是花香……”他微微摇头,茫茫地望住那一片湖水,虽然闲的确是 香味,却淡淡的,说不出的好闲。 “也许是娘娘们抹的香粉吧?”小四知道主子喜欢在胭脂堆里打滚,沾些香 粉味不足为奇。 “庸脂俗粉怎能跟这香味相比!”明若溪轻哼。 “那小四就不知道了,”他傻果呆地咧着嘴,“小四的鼻子没王爷您的灵。” “嘿,说得我跟狗一样!”玩笑地敲他下一记脑门,神色倏忽黯淡下来,喃 喃自嘲,“可不是,我跟狗也没什么区别……” “小四虽然没闻到什么,却听见了什么。”迟钝的小随从仍旧兴奋地比手划 脚。 “那棵大树的后面,有好听的声音哦!,· 果然。从绿叶间传来的,忽高忽低,时而呜咽,时而轻吟浅唱的,似是萧声。 明若溪自幼听惯了宫里的丝竹班子。马上察觉这并非煜都盛行的乐风。然而 这风仿佛一条潺流小溪,格外清新引人注意。 他不由停下脚步,拨开林丛,望向声音的来源。 这一望,眼睛像被点了穴,转动不得,也舍不得转了。 淡如烟的湖水上,有枝蔓低垂,一个女子寂寂坐在树枝的尾端。身轻如燕。 她赤足,素衣,美丽的脚踝上吊着一串金饰,身体随着柔软枝条上下起伏时,金 饰便触到明镜的水面,“叮”的一晃漾出水纹,花瓣般的足趾也瞬间润湿。 吹萧的。正是她。 那萧深紫发亮,衬着她雪白的手腕,缥缥缈缈的音符便从腕间逸出,像仙子 撒向天庭的一捧碎花。 许多年后。明若溪想起当时的情景,仍不自嘲地发笑。 自诩遍阅群芳、不会动情的他,竟也有发愣的一刻。 那一刻,他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依然会被美色迷惑的普通男子,那一刻,他 终于明白,为什么胧月夜明知危险,却执意要把这名女子留在身边。 她的确美丽,当她不再只是绣屏上一缕空洞的影,而是活生生走到他面前时, 他相信天下男子都会为之窒息。 同时,他还发现,那淡淡的不为人知的奇香,正是从她身上散出。 萧声停了,春花一般明媚的面庞在掠起发丝的瞬间,把目光投向岸边发愣的 男子。 她面对陌生人,并没有惊慌,只清浅地一笑。 “二位怕是走错路了吧?”甜淡的声音说。 明若溪这才看清她的颊边有一颗蓝色的痣,挂在眼下忽明忽暗,似一颗晶亮 的泪。又像一粒绝美的水钻。 “臣明若溪,奉皇上之命,特地来问问紫姬娘娘在这儿住得可好?还缺些什 么?”他机敏回神,躬身道。 “明若溪?”暮紫芍略一沉思,恍然大悟般笑,“南阁王明若溪?” “娘 娘知道微臣?” “当然,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会不知道南阁王明若溪。” “因为都把微臣当魔星吗?”明若溪苦笑。 “不,因为都把王爷您当作理想中的人。” “娘娘过奖了。”他没料到自己竟会这么出名,连千里之外的她也闻晓。不 过,做为送进煜宫的礼物,除了煜皇,她应该了解宫里每一个人。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进京的一路上听来的。一句话,当每个女子都这样说 的时候,可见不假。” 此时。已有婢女捧着衣物站到岸边,她看了看自己赤着的足和一身不正式的 着装,脸一红,“让王爷您见笑了,我自幼喜欢玩水,见了宫中的澄净池子。忍 不住。” 于是双手一撑,打算跳下树枝。 其实湖水并不深,她若跃下来,只及腰间,但明若溪忽然不想她被湿浓沾染。 “娘娘且慢,虽说已是春天了,可这水还凉得很,容微臣搀搀您。” 他抽过一条斗篷,蜻蜓点水般施展轻功跃到树枝间,扬起风儿轻轻将她的身 子一裹,坚实的臂膀一带,便将她送回岸边。 “王爷真是好功夫!”暮紫芍赞道,“难怪女孩子们会把您当作理想中的人, 刚刚还谦虚呢!‘’ “哦?女孩子们的要求这样简单——举手之劳,这谁不会呀?”明若溪笑笑。 “其实天下女子的要求都很简单,只是男人们把我们想得太复杂了。” 她信手一挽,秀发便乖乖束起,简洁的髻,无花无饰,却说不出的好看。长 袍在说话的当儿也套在身上,只是不愿穿鞋,那足踝上的金饰仍旧叮当摇晃。 “我是乡下人,平时习惯赤足,王爷不介意吧?”忽然回眸解释。 “随娘 娘喜欢。” 要赤足也要有赤足的本钱,若天下女子都生得如此花般足趾,再漂 亮的绣花鞋也是多余,穿来何用? “王爷请坐,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茶点,虽然粗陋,却还能尝个新鲜。” 她招招手,便有果盘糕饼迅速摆上。明若溪注意到,她的两名婢女都很安静, 其中一个目光尤其空灵,始终直视前方。 “小玉看不见,”暮紫芍似猜透了他心中的疑问,毫不隐晦地解答,“自幼 失明。” “哦?”明若溪微微吃惊。看那婢女虽然瞎了双眼,行动却与常人无异,小 径上满是碎石子,她端着滚烫的茶壶竟没被绊着。 “她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对周遭事物的了解,有时候比明眼人更清楚 呢,王爷您不必为她担心,”暮紫芍指了指另“端, ”那是小莲。自幼失聪。 “ “呃?” 一个瞎子,一个聋哑,这紫姬娘娘身边的人可真诡异! “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同吃同睡,不分主仆,都是主人收留的孤儿。” 主人?当然是指他的大哥晴如空。 “主人专门收养残疾的孩子,世间很少有像他那样的好人。” 好人?真的是慈悲心肠吗?呵,收养她们的最终目的,怕是要用她们一生的 幸福来报恩吧? 明若溪知道,大哥跟二哥是一样的人,一样不会做无偿的买卖。但看到暮紫 芍满脸感激的模样。又不忍心点破。 “专门收养残疾的孩子?”他只玩笑着回答,“我看娘娘您就完美得不得了。” “我完美吗?”她也笑,不过这次的笑容中有一丝涩意,“我的残疾其实不 亚于她们……” 她没有说下去,他也不急于打听。 “王爷今天造访,到底是奉了皇上的什么差遣?”她轻咬一片果肉,雪梨的 汁濡湿樱唇,又是一派惊世骇俗的艳丽,“我初来乍到,十分愚钝,王爷有话就 直说吧。” “皇上只是说,娘娘您想要什么,尽管吩咐微臣便是,不必客气。”他将视 线从她的唇上移开。 “真的?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若星空不是太高,天底下的男子定会竞相把月亮摘下来供她当枕边的玩物。 “娘娘请吩咐。” “我想到城里逛逛,成吗?” 这个愿望倒是出乎他的意 料。但凡宫里女子,问及所需,无不索求无度的取求金银衣饰。她却只要逛逛?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