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宫震亹在将近十点的时候,回到位于天母的别墅,未进门,他就看到邵宇和 “艾眉”相拥坐在门前熟睡的身影。 他快步趋近,再次确定自己没看错。邵乔人呢?该死!他居然让没方向感的 艾眉,单独带小宇上台北。难道他们吵架了?不管怎样,错都在邵乔,当初要不 是他信誓旦旦说要保护好他们母子、会让他们幸福快乐,他绝对不会放手!言犹 在耳,他居然就让艾眉和小宇离家出走。 “艾眉、小宇,醒醒……我们到里面去睡……”他轻轻推着两个人。 整整四十个小时没闭眼的席欢,好不容易才睡下,这会儿别说是宫震亹,就 算他请出核子弹,都不见得能把她轰醒。 小宇倒是很合作地揉揉惺忪睡眼,睁开眼睛。一看到宫震亹,小宇立刻扑上 前紧抱住他,连声喊:“爹地,我好想好想你哦!巴比很坏,他欺侮我……” “我知道、我知道,等一下我马上打电话好好臭骂他一顿。”他宠溺地摸摸 小宇的头发。 他一向疼他、宠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谁都不敢对他这种近乎变态的宠 溺发出异议,包括他的亲生父母。 “我以后都不要当他的小孩了啦!他那么坏,坏到……” “好了,我们不急着说巴比的坏话,先把妈咪带回屋里睡觉好吗?” 小宇睁大眼睛,想了半晌才弄清楚爹地在说些什么。哈!他也把欢欢阿姨当 成妈咪了,原来不是小孩子会认错人,大人也会认错。捣蛋念头一起,他也不急 着指正爹地的错误。 宫震亹拿出磁片一刷,门开,启动微电脑,屋里的冷气和电灯在同一时间内 打开。他让小宇先入门,再弯下腰来抱起艾眉。她变轻了?低头看着怀中的她, 瘦伶伶的身子、苍白的小脸,连沉沉入睡,眉间还是存着化不开的愁。这两年中 她受了多少委屈是他不知道的?邵乔,这回我倒要看你怎么向我解释!抱着她, 那一段属于青少年时期的温暖又涨满胸臆。 他人生最美丽的一段里有她、有欢笑,在那之后,父母骤逝,他一肩挑起岌 岌可危的公司,然后是一连串的苦难、折磨……幸而,邵母的介入让他再度保有 艾眉五年。她像天使般的阳光笑容,陪着他走过最艰辛、最痛苦的五年,是她的 依赖让他坚持努力,是她的信任让他不放弃。然后,他成功了,为着艾眉,他成 功地把当初想陷害他的人踩在脚下,他不但挽救了公司,更把一个小小的家族企 业,变成一个横跨国际的财团。 可是,邵乔再度出现,再度掳掠了她的心,她走了,他的心又回到那段空虚 …… 放下“艾眉”,轻轻帮她盖好被子,他低下身在小宇耳畔说:“我们先出去, 让妈咪多睡一会儿。” 带走了小宇,他细心地留一盏小灯给怕黑的“艾眉”。 ※ ※ ※ “告诉爹地,发生什么事情?为什么和妈咪来台北?巴比呢?”宫震亹拧皱 眉头,迭声问出满腔怒火。 小宇一口嚼着香浓的巧克力,一面啜饮果汁。“巴比好坏,我不想拉小提琴, 他就打我小屁股……”哇塞!爹地的巧克力真好吃。 “所以,妈咪为了维护你,就带你离家出走?”宫震亹私下臆断,这倒真是 迷糊艾眉会做的事情。 不回答爹地的猜测,可没代表他说的话是对的,小宇自顾自悠哉地吃着巧克 力。 这个时候不多吃一点,那个臭巴比又要用“吃糖会蛀牙”这种歪理,不准他 吃甜食。 “明天爹地带你和妈咪回家,我倒要看看邵乔要怎么向我解释!”区区一件 小事就能闹到妻子、儿子相携离家出走,他这巴比做得还真轻松。 “爹地,我不想回家,我要住在这里!”听到爹地要送他回去,他忙放下手 中的果汁、零食,赖到他身上嚷嚷。 在吵嚷的同时,电话铃响。 “一定是巴比,我们都不要接。”他抱住爹地的脖子,不让他接。 “好,不接,我们让巴比紧张一下。”宫震亹抱起儿子,戏谑地盯着话筒。 电话铃响停止,自动切换成电话答录。 “震亹,小宇有没有到你那里去,如果有……”艾眉的声音自话筒里传来。 怎么会?她不是正躺在卧室里面睡觉?尽管浇上一头雾水,他还是手脚俐落 地放下小宇,伸过长手捞起话筒。“我是宫震亹,你是艾眉吗?”他再次确定。 “我是!震亹,小宇告诉邻居,说他要去你那里,我们打了一下午的电话都 ……”她焦虑的声音自话筒中传出,引得小宇一阵惭愧。 “小宇人在我这里。”眼睛盯着儿子,宫震亹脸上有着责备。 “太好了!明天我们就去接他……”电话那端,艾眉明显地松了口气。 “不用了,让他留在台北玩几天,等他玩够了,我会亲自送他回去。” “这样……会不会给你带来很多困扰?” 带来困扰?不是的,他带来的不是困扰而是惊讶!里面那个酷似艾眉的女孩 ……他竟迫不及待想要摇醒她、和她面对面…… 收了线,他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小宇,久久不发一言,宠溺的表情让严肃取代。 “说话,里面那个女人是谁?”他问着小宇。 “她是欢欢阿姨,我没跟你介绍吗?”说话其间,小宇又塞进一颗巧克力。 他从来没怕过爹地,虽然很多人都说他很凶,可是,爹地绝不会对他生气或修理 他。 “你刚刚为什么骗我说她是妈咪?”他拿走巧克力,正色地蹲在他面前。 “有吗?我没有告诉过你她是妈咪呀!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猜的,自己认错 人还要怪我,大人真不讲道理。”他嘟起嘴,一脸委屈。 宫震亹认真回想刚刚他们的每句对话──是啊!他从没说过一句她是妈咪, 顶多是用“委屈”、“哀怨”的表情来诱导他的认知罢了。这个小狐狸,以他这 种奸诈的性格,二十年后,商场上还有谁可以与他争锋。“她是谁?你从哪里找 来的?”他沉着声问。 “爹地,你是不是觉得她长得很像妈咪?我刚刚看到她时,也是这样觉得呢! 欢欢阿姨是很好心的阿姨哦!她借我电话卡打电话给你,你没开机,她又好心送 我回来,然后看到你不在家,她不但没有把我丢给警卫伯伯,还带我去动物园玩 一整天,到最后又陪我回来,陪我等你……”他滔滔不绝地推销着欢欢阿姨的好, 她要是能当上他的新妈咪就更好了。比起夏倩那个不及格的“吓”死人阿姨,这 个欢欢阿姨至少可以拿到九十九分。 “你是说你在街上碰到她,然后就和人家混了一整天才回来?” “你又不在家……”他瘪瘪嘴,这表情昭告天下,错全在他这个不负责任的 爹地身上。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有不良企图,想绑架你怎么办?” “不会啦!她长得和妈咪一模一样,心地也一定和妈咪一样善良。” “坏人不会在胸前别名牌,告诉人家──我就是坏人。” “不是啦!欢欢阿姨要是想拐走我,就不会送我回家,也不会留下来陪我等 你,等到这么晚、这么累,她已经两天没睡觉了……” “你连人家几天没睡觉都弄得那么清楚?不管!你现在去摇醒她,我要和她 谈一谈。” “你要叫她离开吗?她陪我逛动物园时一直打呵欠,我问她是不是很累,她 还说不会,她真的很好心,爹地,你不要叫她走,好不好?”除了极力促销她的 好心肠外,目前他实在想不出来能用什么办法,让爹地留下他的欢欢阿姨……啊! 有了! “爹地,你说要留我在台北玩几天,你要上班,带着我铁定很不方便,你可 不可以让欢欢阿姨来陪我?” “这种事不用你来担心,我先去洗澡,出来前,我要你把她弄醒。”抛下一 个无可商量的眼光,父子两人一起回到主卧室。 小宇带着不忍的眼光爬上爹地那张软软的大床,宫震亹则抽了衣服,头也不 回地走入浴室里──预想起等会儿的面对面,他竟有了一丝期待。 半小时后,他穿着休闲服走出浴室,不但没看到清场过的卧房,反而在床上 看见一对相拥而眠的男女。不用猜疑,睡死的女人是不会自动飘出门外,而新加 入的男人自然是那个满怀不忍的小鬼头。这世界上唯一敢漠视宫震亹命令的人, 就是邵宇了。 走近床的一侧,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女孩的脸,弯弯的眉、浓浓的睫毛、小 巧的鼻子和滟红的唇瓣──怎会有两个人长得那么相像?像到连他这个和艾眉共 同生活了五年的丈夫都会错认。 也许,明天等她清醒,他该好好问问。 看着她在梦中仍然微微皱起的眉峰,他不禁思忖,是什么梦,让她这般不开 心?下意识地,他怜惜起她的不开心,伸出手轻轻、轻轻抚去她眉角的皱折…… ※ ※ ※ 床好软,棉被好柔,贴着丝绒般的缎被,席欢这一觉睡得好舒坦。闭着眼睛 不愿醒,怕一醒来,她又是在那间窄得压迫人呼吸的二坪房间里,成堆的稿件、 成堆的进度催促着她不停工作……一缕淡淡的男人体味刺激了她的嗅觉神经。有 男人?她一惊,倏地坐起,环顾四周,她看到躺在自己身侧的小宇。是他……席 欢失笑起来,潜意识里接受了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男人香。 眼光扫过房里的高级装潢和摆设,这里是小宇的家吗?看来她让人收留了一 个晚上却不自知。 悄悄起身,小心地不吵醒身边的小人儿,她到浴室里漱口洗脸后,轻轻走出 房门。 经过一个古色古香的起居室,她走下楼梯。那是一个占地约五十坪的书房, 其中有两面墙钉了造型优雅的木质落地书柜,书柜里摆满了各式各类的书籍。邻 窗处有一个褐色、中古世纪风的书桌,桌面上除了桌案组外,还有一部电脑。另 一面墙则是一组牛皮沙发、音响和小小的吧台。按捺下想冲到书柜前翻书的欲动, 她快速走下楼梯。 刚走下楼梯,席欢就从落地窗看到门外的花园,餐厅方向传来的流水声吸引 了她的注意力。 她转头望去,看到餐厅外的飞瀑小泉造景,绿意盎然的植物欣欣向荣地往上 生长,一棵不知名的乔木正开着粉红色花朵。好美的餐厅、好美的房子,这种昂 贵的高级屋子,对她来说是人间仙境──现在她能想像刘姥姥逛进大观园的心情。 席欢低眉一笑,对自己摇摇头,这是有钱人的世界,不是她这种人该多作想像的。 走过餐厅,她想打开门,准备离开这场意外的“春梦”,却被一个低沉的声 音止住脚步。 “你准备走了吗?” 宫震亹自席欢一下楼时就开始观察她,她矜淡的气质、从容的姿态,她自嘲 的微笑,她跟全世界都有仇般的愤世嫉俗……他知道,她不是艾眉! 转过身,席欢这才注意到,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他高大的身形优雅地靠在 椅背上,一张寻不出缺点的完美脸孔似笑非笑地对着席欢,他的注视让她屏息, 心跳不受控地加速跳跃。她肯定见过他,只不过忘记了是在哪里?她不自觉地向 后退一步,好多年没有和男人打交道,面对这样一个魅力四射的男人,让她有些 无所适从。直觉告诉她,她应该转身就跑,从此和这个人再无交集,可是不明所 以地,一丝教她舍不得离去的牵绊,留住了她的脚步。 看着席欢的脸,宫震亹有些闪神,她长得好像好像……想起艾眉,那个爱哭 爱笑,没有行动能力的女孩子,在那个没有人支持他的苦难里,是她一路陪他走 过来,她依赖着他的照顾存活,而他依赖着她的“依赖”生存。一直以为他们会 这样相互依赖到终老,谁知……上天总是有祂的不同安排。 两个人沉默相对,各有各的心思,宁静的空间形成了尴尬。 宫震亹率先甩脱他的恍惚,再问声:“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席欢,邵先生,我想我应该回去了。昨天,谢谢你……”小宇姓 邵,那么没猜错的话,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小宇口中的爹地了。她远远地站在门边, 和他保持好大一段的“安全距离”。 “你张冠李戴了,我姓宫不姓邵。”看着她小心地刻意维持两人间的距离, 他觉得十分有趣。女人看到他向来只有想尽办法往他身上贴,没有人会把距离拉 的这么远。他在她眼里看到自己的新形象──洪水猛兽。 小宇跟着继父姓?摇摇头,她不懂,但这不关她的事。“很抱歉,我弄错了, 宫先生。”撇过头,眼看门那么近,怎么在他的注视下,门把变得离她千里远? “没关系,我接受道歉。” 席欢频频望向门把的举动,引发了他的高度兴趣,自认识艾眉后,再没有女 人可以像她这样挑起自己的兴趣。宫震亹一笑,自沙发中站起身,直直往她走去。 对着迎面而来的庞然大物,席欢不断往后闪躲,直到背抵住她盼望许久的门 板时,脑中唯一的念头是──原来五、六十坪的房子还是不够大。 “可以了!” 三个莫名其妙的字句从她口中说出,弄得他一头雾水。“什么?”他一挑眉, 好看的浓眉向上扬起,把她的心脏撞击出一秒钟的窒息。 “有什么话,你站在那里说就行了,不用再靠近。”在他走到面前三步远时, 她喊了暂停。这已经是她所能容忍的最近距离,再往前一步,他的大手就会碰上 她,她不想在这种尴尬情况下,还向人家借厕所洗手。 他更加确定她不是艾眉,因为,艾眉不论多生气,都不会这样大声对人说话。 突如其来的念头撞击着他的胸腔──他要留下她!至于为什么?他没有多想。 “你很怕我?” 怕?他说得太轻松,她是恐惧、恐惧全天下的雄性动物,当然幼年时期遇上 的不算在内。“我不想留在这里和你讨论这个无聊的问题,我想要离开了,谢谢 你昨晚的……嗯……照顾。”她突然想起,昨天小宇绝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把 她拖回三楼房间睡觉,难不成是他……天,让一个男人抱在怀里?幸好她是处于 无意识状态,否则…… “不,该是我对你说谢谢,毕竟昨天你帮我陪了小宇一整天。” 他蛊惑人心的醇厚嗓音在她耳际响起时,她才注意到他已经靠在自己身前, 两只手支着她身后的门板,牢牢地将她锁在怀中。他……谢谢人的方式太……太 骇人!情急下席欢没多想,伸手推开他的身子,忘记了她不碰触男人的习惯,忘 记了恶心、呕吐……她的力气很大,不是矫情、不是欲擒故纵,她是真的想把他 推开。 “你谢够了,可以放我走吗?”对她来说,那双强健的手臂是座牢笼,只会 让她想挣脱──他的吸引力散发不到她身上。 宫震亹松开手,对上她恼怒的眼睛。“你的反应很教人讶异。”他似笑非笑 地说。 她扭身跑往客厅另一个角落,离得他老远才停下脚步。“我的反应不对?那 么请问你,被一个陌生男子轻薄,我该作何反应?含羞带怯?欲迎还拒?” “你说了”轻薄“?”他瞠大眼睛。 “不然呢?我应该说”宠幸“吗?”她真的火大了,很少大喜大怒的席欢被 逼上顶点,她第一次对人刻薄。 “大部分上过我床的女人,都是用这种心态看待我的”轻薄“。”他双手横 胸,一派优雅。 “那么请你把你的”宠幸“,拿去对待那些”求之不得“的女人,不要用在 我身上,我从没奢望过你那张高贵的床。”男人!厚颜无耻的动物! “别忘了,昨晚你就在我的床上度过一夜春宵,看你现在精神奕奕的模样, 应该是睡得不错。”他嘲弄地看着她。 他的话炸出她一脸酡红。她错了,他不是“厚颜无耻”而是“下流卑鄙”。 瞪住他,席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一动也不动,他在猜测她的下一波反击,而她在等着 他离开那扇大门。 “欢欢阿姨,你要去哪里?”小宇抱着一只泰迪熊从楼梯转角处走下来,莫 名地看着爹地和欢欢阿姨的奇怪表情。 喘过气,顺顺高张的怒火,席欢蹲下身对着小宇说:“我要回家了。” “不要啦!你再陪我玩几天好不好?不然爹地待会儿去上班,我一个人在家 里会好无聊。”他拉着席欢的手央求。 “谁说我会让你一个人在家,我马上送你回彰化。”宫震亹的声音冷冷地插 进来。昨天的帐他还没找这小鬼算清楚,他还想留下来?想都别想! “不要啦!我回去巴比一定会活活把我骂死,爹地你要救救我,我不要回去、 不要回去,我不想要回去啦!” 他夸张的演技骗不过被骗经验丰富的宫震亹,只能骗骗笃信“人性本善”的 席欢。 “你留在台北没有人照顾你。”一句话,让他的计画瞬间成形。 “我不用人照顾,暑假过后我就要上国小了。我不要回去、求求你,至少等 巴比不生气了,你再送我回去好不好?我现在回去定会糟大糕的啦!”不是说要 留他在台北玩几天的吗?啊……他知道了,爹地定在生气他没乖乖听话去摇醒欢 欢阿姨,反而爬上床睡个香香甜甜的觉……可是,人家早上起来已经有一点点后 悔了呀! “不行,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上了戏,就不知道这小子够不够机灵, 顺着他的脚本演。 “是不是有人照顾我,你就放心我留在台北?”小宇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很好,第一只兔子落入陷阱,他只要慢慢等,那个主要目标马上就会跟着跳 下来。“别想太多,我不可能临时找到人来照顾你,何况你留不到几天就要回去, 谁愿意来应征这个临时保母?” 听完宫震亹的说法,小宇不负期望地转头望向席欢,装出他最擅长的无辜表 情。“欢欢阿姨,你可不可以留下来照顾我几天,只要几天就好了,我不敢现在 回去,巴比一定会很生气……”说着,两颗眼泪便应要求滑下。 任何人看到这幕,再怎么为难都会勉为其难地答应,可是……想起他那个强 势的爹地,席欢实在无法不犹豫。 “拜托,欢欢阿姨……我巴比很凶很凶,打人很痛……” 他的表情牵动了她的心,那年,继父施在她们身上的暴力,她没忘记过,他 逼得姊姊发疯、母亲死亡,更造就出她一世也抹灭不去的恐惧。人同此心……她 怎舍得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去承受她曾受过的?一个冲动,她点了头。小宇的欢 呼声扰醒了她的冥想,抬起眼,对上宫震亹那双含笑眼睛,她知道自己做错了。 在搬入宫家大宅前,席欢利用半天的空档去医院探望姊姊。推着轮椅,她不 断地对姊姊说话,只盼她能听进一字半句。“姊姊,菜市场又有人在卖向日葵了, 我好喜欢向日葵那种强韧的生命力,好喜欢夏天的味道,那个味道会让我遗忘很 多年前,那个潮湿阴暗的屋子、那段污浊不堪的回忆……” 她把席玥推到榕树下,让绿荫挡去多余阳光。绕到姊姊身前,伸伸懒腰,蹲 下身,她对着席玥那张绝美的小脸说话。“姊姊,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要醒来呢? 今年?明年?后年……或是一辈子都不再醒来?那个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伤害 我们,你张开眼睛看看我,我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醒过来好不好?”环住姊 姊的肩膀,她把自己的脸颊贴着姊姊,轻轻喟叹。 “算了,如果你觉得躲在壳里不出来,会比较安全,就躲着吧!我会一直、 一直照顾你。记不记得,那时你带我去溪边捞虾子,拖鞋好滑好滑,害我差一点 跌到溪里,你紧紧抓着我的手,好用力、好用力……记不记得,我贪懒,功课没 做完就跑出去玩,弄到三更半夜想到明天老师会打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个不 停,你受不了了,就从被窝里爬起来帮我写,那次我还拿到甲上──小时候一直 都是你在保护我,现在,换我当姊姊,我来保护你,好不好?你不用害怕,有我 在这里,席欢会照顾你。只不过,我好怀念和你躲在被窝里谈心的那段日子,如 果你好起来,我们又可以躲在被子里说悄悄话。告诉你,我碰到一个不会让我恶 心的男人哦!他长得好高、好帅,酷酷的脸上不爱笑,他一笑就会让人觉得好像 有诡计。昨天,他靠得我好近,我吓坏了,伸手去推他,你知道吗?事后我居然 忘记要去洗手,也不会觉得脏,我想他是特别的。只不过我早已经过了幻想的年 龄,很清楚的知道,我和他不可能,就像癞虾蟆只能在水中游,永远飞不上天空, 追逐翱翔天际的天鹅,所以即使他是特别的,对我来说……也没有太大意义。” 她对着姊姊不断说话,在她孤寂的岁月中,姊姊是她唯一的倾吐对象。 夏可夫拿着病历从廊道下走过,远远地,他看见席欢的侧影,他有一秒钟怔 愣,然后疾步走近。“艾眉,你怎会在这里?” 他趋近,刚要伸手拍上她的肩膀时,席欢抢先一步快速地躲开。“先生,你 认错人了。”她躲在姊姊的轮椅背后,急急想把姊姊带开。 “是吗?很抱歉,艾眉是我的朋友,很多年不见,可能是太久没见面,我才 会认错人。”看到席欢那张酷似艾眉的脸,他忍不住激昂的心情。 “没关系。”她淡淡说完,推着席玥就要离开。她一向不和男人打交道。 “小姐,等一等,这位是……”夏可夫的视线转移到席玥身上。瞬间,她那 绝丽的容貌深深吸引住他,牵引着他的心为她转动。她那两道柳眉细细地挂在细 致的鹅蛋脸上方,直挺的鼻梁悬在小巧红滟的菱唇上,白里透红的凝脂肌肤好似 掐得出水,窈窕的身段引人遐思。只不过她的眼睛空洞迷茫,没有焦距地面对着 这个世界…… “我的姊姊。”席欢答得简单。 “她是哪位医生的病人?”夏可夫追问。 “刘医师。”她的表情中带着防备。 “这位小姐,刚才很冒昧,我姓夏,夏可夫,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不知道你 贵姓?” 他伸出手,但席欢假装没看见,回避他的善意。 夏可夫不在意地一笑,把手收回。 “我姓席,席欢。”他的温文让席欢放下戒备。 “待会儿我会调出令姊的病历,和刘医师讨论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 想把她转到我的门诊。” 他是这间医院的院长──夏可夫?听说他的医术非常高明,多少人想排他的 门诊都排不上,他居然愿意亲自为姊姊看诊?“谢谢你,可是,我姊姊已经病了 好多年……”席欢迟疑地道。 “等我看过病历后,会找你谈谈她的状况。” “好,谢谢你。”她点头致谢。 “那……我还有门诊,先走一步。”再看席玥一眼,把她的形貌牢牢地记在 脑海。此刻,夏可夫在心底发誓,一定要把她医治好! 看着夏可夫的背影,席欢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姊姊的未来。 ※ ※ ※ 搬进宫家大宅已经五天,除了第一天晚上匆匆见过宫震亹外,他就失踪了, 听小宇说,他到美国出差。幸好他不在家,否则席欢大概无法这么快就适应新环 境。这房子有四个楼层,每层楼占地约六十坪,扣除一楼的客厅、餐厅、厨房, 和二楼的书房,三、四楼全都隔成两个对门房间。宫震亹住在上回她和小宇睡的 那个房间,而她和小宇则一起睡在对面房间,他们的活动空间在一至三楼,每天 会有个钟点管家来这里打扫、做饭。管家姓陈,是个很好相处的老妈妈,做好晚 饭后她就会回家,那时整个大房子里就剩下她和小宇两个人。小宇生活作息很正 常,早上八点起床,陪他看看书、画画图、听听CD,再不然,就到院子里走走绕 绕。 下午两人一起睡个午觉,睡醒后一起出门逛书店、到公园荡秋千……然后六 点前回到家,吃饭、洗澡、看看卡通片,通常八点不到,小宇就呵欠连天。送他 上床,念过几本童书把他弄睡后,剩下的时间就全属于席欢自己的。像现在,她 就一个人坐在电脑桌前工作,把延迟进度的工作拉回来。 揉揉发酸的脖子,席欢站起身为自己倒一杯开水,喝了口温水,她的眼睛在 书柜前搜寻。他有好大一座宝库…… 想起那天,他叮嘱她千万不能到四楼房间的事,那总会让她联想到童话故事 书里的“蓝胡子”。那个蓝胡子也是这样跟他的新娘子说──“你千万不能打开 那个房间”,然后,新娘子抵不过好奇心的催促,打开了那扇门,发现里面全是 他以前妻子的尸体。 现在,她的好奇心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分跳出来,唆使她,趁没人知晓的时候 打开那个有着魔咒的门,可是,有了“蓝胡子老婆”的前车之鉴,她实在提不起 勇气。她取笑了自己的无聊,端着水坐回书桌前,继续她的工作。 手指在键盘上飞跃,一个个想法转变成文字,铺陈在电脑萤幕上,时间过了 多久,她没注意,一颗心只专注在即将完成的工作。终于……打下最后一个句点, 她吁口气,把文章传送出去。完成工作的轻松感,让她愉快地伸伸懒腰。 “你应该多笑,因为你笑起来很漂亮。”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席欢猛转头,看到早已换过休闲服,正在喝 咖啡、看杂志,一派优闲的宫震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真糟!这么重的男 人味道她居然都没发觉。其实,早在她第一次从他房里醒来时,她的潜意识就接 受了这个味道,不再排斥。 “要不要喝咖啡?”他问。 “不了,我有开水。”她用水杯阻止了他起身的动作,也阻断了两人之间的 话题。席欢有些后悔,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她想念过他的声音、他的……想念? 不!不是想念,是……是什么呢?席欢也难以形容那种感觉。仓皇中,她寻出一 个话题。“你什么时候还要出国?” “你在赶我离开?”他唇微扬,绽出一抹笑容。 “不,我没这个意思。”太久没和男生说话,席欢本来就已经十分缺乏技巧, 尤其在这样一个男性魅力无远弗界的宫震亹面前说话,想把意思传达得清楚就更 加困难了。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短时间内我没有出国计画。”他走到她的身前,执意 取下水杯,让两人中间再无阻隔物。 “我说了,我没这个意思。”她频频摇头。 不知道这个人是故意忽略她的话,还是他们二人沟通真有困难,为什么他们 的话题老是绕着这些无聊字句打转?她退开两步,让自己退离危险距离外。 “这几天小宇乖吗?”看到她节节后退,他莞尔一笑,怀疑自己的致命吸引 力在她身上被扑灭了,逗弄她的想法油然而生。 “他很乖巧,我们……相处得……很好。”他的接近让她几近窒息边缘。 “你是第一个用”乖巧“来形容小宇的人。”想到夏倩看到小宇时的眼光, 简直比看到蟑螂时更惨不忍睹。 “小宇很不乖吗?”寻到了安全话题,她稳住心跳,一拐身躲入沙发里,和 书桌前的宫震亹远远的离了十大步。端起桌前咖啡当烈酒喝,想藉此提增勇气, 她一口气灌下整杯黑咖啡。天!好苦,这男人喝咖啡不加糖的吗? “这男人”?噢……她把他喝过的咖啡吞进肚子里去了……她在心中无声哀 嚎,她大概要吐上一整夜了。 看到她的苦脸,宫震亹轻笑出声,她真是个很有趣的小东西。 “对于不喜欢的人,他的恶作剧会让人发疯,小宇整人的方式已经远远”超 过“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所能接受的范围。”想起他“好心地”帮爱吃辣的 夏倩,在唇膏上涂满辣椒原汁:“好心地”帮脸上长了两颗痘痘的夏倩施行尿疗 法──在她的果汁杯中加了“微量”的童子尿……他的好心总让夏倩吓得逃之夭 夭。不过宫震亹不得不承认,自己必须为他的调皮负责,因为那些全是他宠出来 的。 “这些小宇不喜欢的名单当中,有一个是他喊”巴比“的那个人吗?”席欢 问得小心。 “你是说邵乔?他和小宇是有些不对盘,不过,这两年下来,情况已经改善 许多,小宇已经慢慢适应他的新爸爸,也习惯了新环境。” 适应?习惯?大人都是用这么简单的眼光,来看待小孩子的心灵吗?当年, 在大家眼里的“他”是一个好继父,“他”无怨无悔地挑起一家重担,照顾一个 病重妻子和养大两个拖油瓶。 谁知道关起门来,他是制造乱伦惨剧的原凶,他逼疯了姊姊、逼死了妈妈, 也把她逼入一个永远不得清醒的梦魇……她忘不了报纸是怎么记录这个悲剧的, 它说──精神病发作的继女六亲不认,锐刀杀死茹苦含辛抚养她的继父……不想、 不想,她不要去想那天、那个人……压住自己的心、压住自己的头,她不准“它” 跳出来伤害她已经结痂的知觉。掉入回忆中,她挣扎着要爬出那张无形巨网,垂 垮双肩,愁眉不展,她的心情又是一片混乱。 宫震亹察觉她骤变的表情,悄悄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看着她茫然无助的瞳眸, 他不自觉地环过她的肩膀,让她轻靠上自己。 席欢没有拒绝,每每回想到往事,她总有着强烈的无力感,想找个支柱倚靠, 回头却发现一路行来只有她孤单一个。吸吸鼻子,她努力让自己回复正常。“你 有没有想过,小宇他不断闯祸、不断离家出走,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想回到你 的身边?” “就这几日所见,你应该很清楚,我的工作并不适合带一个孩子,留在我身 边他只会更孤独,至少,留在邵乔、艾眉身边,天天都会有人陪伴他。” “可是他的继父经常处罚他不是吗?”有爱的陪伴,才是孩子真正想要的。 “邵乔对小宇有很大期望,自然要求比较多。何况,邵乔不是他的继父,而 是他的亲生父亲。”拥她入怀,他多年的空虚在这时候被填平。她软软的身子贴 在他的刚硬上,带给他无限满足。 “我不懂你的意思。”意外地,对于他的拥抱,席欢没有害怕与厌恶。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等哪天有时间,我再仔仔细细地告诉你。” 她放下警觉的顺从让他很满意,这些年被他抱在怀里的女人不少,却没有一 个可以让他有这样的踏实感动。他喜欢她淡淡的体香──那种不沾染化学成分的 香味;他喜欢她柔柔嫩嫩的肌肤──干干净净地没擦抹任何粉彩;他喜欢她一头 随意挽起的黑发──没有发雕的矫饰……“你很漂亮。”他不自觉地夸赞出口。 “我不漂亮,我姊姊才是真正美丽,从小每个看过她的人,都忍不住要竖起 大拇指赞一声”水“。念书的时候,总有一群大哥哥在我家门前守着,准备随时 演出一场不期而遇的追求戏。在我心中,姊姊的美丽是无人能及的。”席欢的话 里没有半分嫉妒成分。 “真的,你那么极力推荐,该不是想让我当上你的姊夫吧?”他开玩笑地说。 “别说笑了,你和她……不配的。”她很有自知之明,麻雀怎能配凤凰? “我配不上她?”他错愕地反问。 “不!她配不上你,你这种人注定是人中龙凤,你有良好的家世、有高成就 的事业、有俊朗的外表,你该娶个能和你旗鼓相当的女子为妻。” “比如……”比如她自己吗?他期待这个答案。 “一个除了美丽之外,还有高学历、高能力、高所得的女人。”她扳动手指, 数出一个接一个的条件。 “你都是用这些外在条件,来决定一个人的价值?有高学历、高能力、高所 得的人,在你的评分板上就能往上跳一层,而学历不足的人就往下跌一格?” “是的,我是这么认定,尤其在婚姻上,早在黛安娜的王妃梦破碎时,全球 的女人就认清了一件事,那就是──并非每个人都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大部分女 人拚了全命,只能上演一场”空难记“。”对于自己的“身世”她有强烈的自卑。 “不对,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在于他本身对自己的认知,学历高并不代表他 高人一等,顶多代表了他比别人更努力、比别人花更多时间在追求学问上;同样 的道理,金钱、地位、权势都是一样,我花了比别人更多的精力来追求,相对的, 收获也就更多,而那些东西并不值得我拿来提升自身价值。” “你不在意那些身外物,是因为你得到、你拥有,对那些汲汲营营了一辈子, 却全无所获的人来说,那些是他们想了一辈子仍遥不可及的梦。” “你曾经汲汲营营追求过吗?” “是的!可是就算尽了我全部的力量,我都得不到。”那年,她还天真的以 为,考上医学院,她的未来,姊姊、妈妈的未来都将会不同,可是命运……谁能 摆脱命运捉弄? “我的经验足以证明你的理论不对,不是每个努力的人都会得到成功的结果。” 她轻叹道。 “你可以试着在我身上求证我的理论。”他意有所指,语带暧昧。 “你为什么常常讲这种让人一头雾水的话?”瘪瘪嘴,她很难跟上他的思考 节奏。 “一头雾水吗?我来解释,只要你在我身上投注精神、努力,说不定就会得 到你”汲汲营营“想要的金钱、地位。” “你在讽刺我?”她一怒转头,唇竟刷过他的。 在她尚未来得及反应时,他已经捧住她的脸,细细地覆上她的红唇。他的吻 绵密细致,带着淡淡的馨香,湿湿的舌头在她唇上落下一圈一圈暖意,她为他沉 沦,温温文文的吻带着惑人的甜蜜,像熨贴人心的蜜汁。 她软软的唇瓣、细细的贝齿,诱惑了他的情欲,忽地,他的吻加深,他的舌 闯入她的齿关,强烈地需索。 他的热情吓坏了她,那个可怖的经验在这时候闯进脑海……那双挣脱不开的 毛茸大手、那个熏人的浓烈酒臭,他撕碎她的制服、揉捏她的胸……天……好可 怕……席欢猛地推开他,双手紧捂住嘴巴冲进厕所里大吐特吐,吐出了晚餐、吐 出黑咖啡、也吐出来绿绿的胆汁…… 等她漱过口,支着乏力的身子,走出厕所后,看到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 神情里有着研判意味。“你打击男性自尊的技巧很高明。”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吐得有气无力,倚着门边站不直身。 “是我的接吻技术太差,还是你有过不愉快的经验?”他的眼睛如电,仿佛 一个注视就能把她看清、看透。 “不要研究我,我不值得你花精神。”摇摇头,她推开他,急急离开书房走 上三楼。 不值得吗?不!她值得。宫震亹已经决定在她身上“花精神”…… -------------- 转自爱情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