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时代里
● 写作资源
作家首先面对的问题就是他的写作资源是什么的问题,他要回答他要写什么、
其次才是不写什么,怎样去写,和写得怎么样。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写作资源竟
是如此广大,几乎没有什么不可以写的,但很多作家还不太适应,相反倒有些收缩。
其实我们太需要打开我们的写作了,将材料与经验扩大到你所掌握的边界,让你的
弧度因为弯曲而涨满。爱因斯坦曾说过一句非常有诗意的话:“光在遇到大质量客
体时弯曲”。我们为什么不打开我们的写作资源而让自己彻底弯曲?90年代的当代
文学流变的经验与景观,正是写作资源本身扩大的写照。今天的中国作家,一开始
就面对着全球化和个体心灵不断发生冲突的现实,当下,历史、个人、群体、精神、
物质、现实与非现实的所有经验都在冲撞着我们,尤其是媒体上撒播的信息洪流,
它不光侵蚀着作家的大脑,它是扑向整个人生的洪水,但因为语言不会死去,所以
文学在很长时间里仍会存在,但必须应该打开我们的写作资源,以一种全攻全守来
应对时代对我们的要求,和我们对这个越来越丧失想象的媒介时代的刺激与反抗。
现在,我们似乎不断重临很多个起点,我们重临了1949年的起点,重临了1919
年“五四”时期的起点,重临了1840年、明朝中后期,甚至回到了盛唐,我们可以
穿梭在很多时间和空间的交叉点上去进入当代写作,这种写作资源的过剩时代将使
文学空前茂盛,使我们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尽管也许垃圾化是它的另一种景观,但
这仍是十分鼓舞人心的。
● 文学的世界地图
在今天,我们每一个写作者或大或小,都在心中有了一张文学的世界地图,在
这张地图上,分布着我们每个人根据个人趣味、喜好和敬畏所挑选的各个语种的作
家们。近20年来,翻译文学的大量入超是让我们又焦虑又狂喜的,因为实际上我们
内心存有着一份狂想,就是有一天我们创造出的文化和文学产品大量出超,这也是
我们今天写作的一个动力和潜在的愿望。当然,即使不去想什么出超问题,我们仍
会写作,但在今天这样一个汉语文学还没有与西方各大语种的文学水平拉平的情况
下,没有一张文学的世界地图,我们又有何作为?我们不是一个自大的瞎子吗?文
明总是从优势文明向劣势文明流动,我想我们心中的这张世界地图,仍是1840年以
来,1919年以来和1949年以来的一种境况,一种景象,一种期待汉语文学也茂盛生
长的梦想。
● 小说的大陆漂移
正因为有了这种西方文化和文学入超境况下的焦虑和狂喜,当我们把人类的小
说历史,看成是顺着时间漂移的语言和想象的现象链条时,我们看到了我们的处境
和机遇。
我们先撇开封闭并形成了一个自足的系统的中国小说不谈。薄伽丘的《十日谈》
于1348年至1353年问世之后,欧洲小说,或者说人类小说最为重要的西方经验的链
条就开始延伸和生长了,在《十日谈》之后,是法国拉伯雷的《巨人传》,这部欧
洲第一部长篇小说成了欧洲小说的资源生长源。这之后,是西班牙的流浪汉小说,
和《堂吉诃德》的诞生。然后,18世纪以狄更斯为代表的英国小说到这一世纪末以
歌德为代表的德国小说宣告了欧洲文学的一次盛典。进入19世纪,法国的雨果、巴
尔扎克、左拉、福楼拜接过了人类小说的接力棒,然后是1870年以后的俄国小说—
—托尔斯泰的诞生,然后本世纪初,乔依斯、卡夫卡和普鲁斯特在20年代相继颇受
争议的出世,标明了欧洲小说走向了鼎盛,同时也宣告了欧洲小说的衰落。
1930年以后,人类小说的重心就向美国漂移了。1930年辛克莱·刘易斯在他获
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表示,他之所以在这一年获了奖,并不是他写得有多么好,而是
这时的美国已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了。从30年代一直到6 、70年代,美国小说
具有着空前的活力,展现了人类小说漂移的全新景观。犹太文学、黑人文学、迷惘
的一代、垮掉的一代、黑色幽默、新新闻主义、女性主义、流亡文学、后现代派、
南方文学等等,美国小说呈现了全新的景观。紧接着,60年代拉美小说的爆炸,从
而使南北美洲小说成了近60年来最具活力、最有影响力的小说,出现了像博尔赫斯
和马尔克斯这样反而影响了欧洲作家的作家,小说在欧洲向美洲的漂移中,实现了
它的漂移和生长。
● 在我们的时代里
既然小说也在进行着由欧洲向北美、由北美向南美的漂移,肯定会有人问我,
你的意思是下一步,人类小说就有可能漂移到亚洲来了吗?中国小说也可能会像拉
美小说那样来一次爆炸吗?
文明和文明中的文学都是此消彼长的,文学仿佛是一个不断寻找躯壳的魔鬼,
也在寻找它的延续。我们的作家和文学,在今天这个时代里,的确面临了这样一个
机遇。由于汉语小说一直是一个封闭和自足的系统,千百年来它一直是独自生长着,
忍受着真正的压抑和孤寂。而“五·四”时期,东西方文学进行了第一次短暂汇合,
但却很快在没有结出真正成熟的大果子以后,于1949年后渐渐断裂了。近20年我们
的汉语文学,又一次面临了这样一个汇合点,这个汇合点是东西方的文学经验的再
一次相遇,尽管这次相遇仍是不平等的,但20年来它一直在发生和冲突、融合着。
人类文学经验中最为成熟的几种方式都在今天“交叉跑动”着,这就是我们这个时
代的文学景观。
但我仍然没有回答那个问题,那就是,人类的小说是否已经漂移到亚洲,或者
说,亚洲文学、当然最重要的是汉语小说,可否进行一次重心转移似的爆炸?我想,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因为文学入超的刺激使汉语文学迅速地拉近与西方大语种文
学的距离,却是正在演化的事实。你看二战后直到今天,法语、德语、意大利语文
学都呈现一种缓慢但持续的衰落中,而英语、西班牙语和不少小语种文学却在茂盛
地生长,20年来,汉语文学也在持续地生长。与此同时,一种叫做“国际作家”的
作家已经出现了,这些人大都出生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却都在发达国家进行文学写
作,比如拉什迪、V ·S 奈保尔、石黑一雄、本·奥克利、沃尔科特等一大批人,
甚至还可以是包括中国的北岛、杨炼、多多、高行健等,“国际作家”的出现标志
着文学经验的斑驳和文化背景的杂交会是一个更大的趋势。因此,我想,在我们的
时代里,作为一个汉语文学写作者,又身处于一个激烈变动和转型的大陆,它那痛
楚而又充满希望的上升景观和大陆内部自身沉重的历史记忆、无比驳杂的现实所提
供的丰厚写作资源,以及我们所处的文化入超的地位,我想至少汉语文学是极具生
长性和大有希望的。我们的胸怀更宽广一些,更现实一些,谁能描绘出这个大陆的
全部或精彩片断的心灵史与受难史,谁能描绘出我们这个大陆的伤痛、辉煌与希望,
谁就拥有了“我们的时代”,亚洲的汉语文学,当然会更顽强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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