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久无人居的长乐宫,今晚大放光明。 一名太监沿着架高的梯子,爬到横梁上捧了一个摆在上头的描金漆木匣子下 来,恭恭敬敬的呈给上官喻。 上宫殿喜道:“父皇,你看这里果然有东西!” 他和温雅尔火速进宫,在路上拦到了湛掩袖,将一切告诉他。于是他不管皇 上不见他,直闯上书房,以自己的性命为夏夜雨作担保,希望上官喻能看过银莲 留下的东西之后,再重审这个案子。 上官喻本来很生气,可是又心疼湛掩袖的情深,于是只好松口,让他先将夏 夜雨带出天牢,等待重审。之后湛掩袖和温雅尔前往天年,而上官殿便和上官喻 来到长乐宫。 上官喻接过木匣子,命人敲开上面的锁头,掀开木盖,里面放着一幅画轴、 一支金钗和一封厚厚的信。他拿起了那只金钗,手却无法控制的微微发着抖。 这只金钗,他认得的!他曾经用了多少的柔情,将它插在巧荷的髻上。 依稀之间,眼前似乎有个人影焚香弹琴,耳边似乎可以听见那婉转轻柔的声 音,凄楚悲凉的吟着,禁宫一入深如海,从此喻郎是路人。 他拿起了画轴,在桌上将它铺摊开来,画中一名少女临水而立,含情脉脉, 色彩明亮而格调清雅,有秀润清丽的味道,旁边题上一首小诗: 秋水为神花为魂,冰雪为肌玉为骨,凌波仙子步微尘,冷月溶溶罗裙薄,水 上盈盈顾横怜,弱如西子胜一分。 “是巧荷。”是他魂牵梦萦,思之念之无法忘之的巧荷。而这画的笔法和字 迹,是他那横刀夺爱的皇兄所拥有。 他轻抚着画像,沉浸在过去的回忆而无法自拔,久久不语。 此时,上官殿已经将那封厚厚的信看完,露出一个笑。他早就觉得那个刁蛮 女人一点都不像公主。 当年一群太监、宫女和护卫们抱着她逃出宫去,保护她长大,她的身份何等 尊贵,怎么可能让她目不识丁又粗鲁不雅,没有一丝像公主的地方?她还跟父皇 说,她从小跟着范正顺东躲西藏的,因此没机会学读书识字,那还算说得过去, 可是那群太监、宫女又到哪里去了? 叛军一散,人也都不见了吗?人家把她养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她一 点都不念着他们的好,试图去找他们回宫享福!他看她不是没想到,而是根本没 有这些太监、宫女伴着她长大,她当然也不是公主。 果然,如今由这封信可证实,当初他的怀疑都是对的! “父皇!这个银莲便是当年抱走公主的人,据她说还有个叫汪大富的老太监 当时也随行在侧。我看有必要把公主请来,一次问个明白。这件事攸关皇室血脉, 又牵涉了两条人命,不能不谨慎处理。” “汪大富。”上官喻点点头,苦笑道:“果然都是忠仆。”他记得他,内务 府的大太监,是他皇兄的心腹,“好吧,就把公主找来,朕也想弄清楚,但别张 扬。” “孩儿知道!”上官殿连忙命人去传唤公主,这也算是上官家的家务事,还 是低调一点好。 如果银莲信中所言属实,那么毒杀她的凶手便有可能是这个假公主。 不经意转身,他看到父皇正出神注视的那幅面,还不断的抚摸着,脸上有着 悲伤又辛酸的神色,让他忍不住好奇的凑上前去。 “咦?这不是夜雨吗?” 上官喻缅怀着往事,心碎神伤之际,不耐烦他在旁边说话,挥手道:“不是。” “真像呀!简直一模一样!”想来也是,有什么理由她的画像会在长乐宫? 而且这画看起来老旧,都有些泛黄了。 “一模一样?”上官喻回过神,被他的话引起好奇心。这世上会有另一个人 长得跟巧荷一模一样? “是呀!”上官殿又仔细的看了那幅画几眼,“真的很像。” “夜雨是谁?” “就是掩袖的那个侍妾,被父皇下令押人天牢的女子。”他看父皇神色激动, 似乎有些紧张,“父皇,这画中女子是谁?” 他叹了一口气,“她是朕心所牵挂,魂所维系,今生惟一的真感情。”他从 来不曾把心里的这段情告知他人。 今夜他乍见巧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画像,一时心神激恍,于是对着他最 疼爱的儿子,说出了他深埋在心底的心事。 上官殿有些懂了。他的父皇没有皇后,是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个皇后了,就是 画中那酷似夜雨的少女。 “那么……”他明知不该探问,却又忍不住好奇,“她人呢?” “死了。她是朕的至爱,最后却变成了朕的皇嫂。”他说得辛酸、无奈,他 厚葬了她,可是坚持的,是不让她与皇兄合葬。 上官殿讶然了,原来她是怀德皇后!难怪父皇如此疼爱那个假公主了,这分 明是移情作用。 他脑中灵光一闪,“父皇!长生殿里的若真是假公主,那么真公主哪去了呢? 夏夜雨姑娘为什么长得神似怀德皇后?难道……” 上官喻一惊,匆匆下令,“摆驾大理寺!”是了,她没有理由神似巧荷,除 非她是巧荷的女儿! 就算她不是巧荷的女儿,凭着她神似巧荷,就算有天大的罪都免了! 湛掩袖横抱着软在他怀里的夏夜雨,一步一步的从阴暗、潮湿的天牢里走出 来。 —… 她的秀发批散,被夜风一吹遮住了她毫无血色的脸。破碎的衣裳露出了斑斑 的鞭痕,那令人怵目惊心的血迹已经干涸,让人见了不禁心痛。发着高烧的她, 什么人都不认得,只是模模糊糊的喊着湛掩袖的名字。 湛掩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他无能到累她如此,说 有多爱她都只是空话。他是个王爷,或许举足轻重,可是一顿施加在他最爱的人 身上的鞭刑,他却阻止不了。 温雅尔背着奄奄一息的依晴,从后面赶了上来,“掩袖!她们都伤得厉害, 浑身发着高烧,得先给大夫看过!我问过狱卒了,他们说是公主命人用的刑。” 好个狠毒的女人,居然对两个弱不禁风的姑娘用刑! 那份供词一定是在严刑下逼出来的!那样能叫作认罪吗?而那招供又算得了 数吗?皇上疼爱公主简直到了有些盲目的地步了。 公主……湛掩袖简直想笑了。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难道她以为夜雨死了, 他还能独活吗? “掩袖?”夏夜雨轻轻的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的看着他,他那双悲伤的眼里 落下了几滴泪水。 她是在做梦吗?因为她很想他,所以才会梦到他吗?但现下他的眼泪滴在她 脸上,有些温热的感觉,他看起来好伤心,是因为她吗!是她害他这么伤心、这 么难过的吗? 她低低的说!“不要哭……掩袖,请你不要哭……请不要为我掉眼泪……” “我不哭,我的眼泪在你的衣袋里呀!那不是泪,那是雨,老天为你落的泪, 变成了雨。”湛掩袖深情的望着她说。 嘴角轻扯着一抹笑意,她虚弱不堪的再度闭上眼。 喔,原来是下雨呀。 质问假公主的事情进行的非常低调。 当被带到大理寺的郭秋华回答不出带她逃出宫的人是谁,交代不出童年时期 的事情时,真相就慢慢的浮在台面上了。 她口口声声用着忘记了、当时年纪太小等话语反驳,可是在看到银莲留下来 的那封长信,将一切交代得清清楚楚之后,她开始慌了。接着,有个自称曾经在 叛军底下卧底的禁卫军突然冒出来,说她本来就不是公主,是范正顺为了造反想 出来的幌子。 郭秋华至此知道,一切都完了。她承认自己不是公主,只是她没有想到,那 名禁卫军其实是上官殿安排的,是她心虚才露了馅。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承认 自己毒杀了两名宫女。就算她活不了,她也不让夏夜雨好过!死都要拉个垫背的! “你还不承认吗?”上官殿火大的说:“毒明明是你下的!” 为了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上官喻特地下令在大理寺重审宫女被毒杀一案, 以上官殿和温雅尔为主审官,湛掩袖在旁听审,另外还有一些大官在列,人人都 静得不发一言。 “不是我。”郭秋华知道死罪难逃,于是态度也很强硬,她一定要夏夜雨陪 葬,“是夏夜雨做的,人证跟物证都在。” “是吗?”温雅尔冷笑道:“你的人证跟物证指的是什么?” “雪酪里有鹤顶红!只有夏夜雨会做雪酪,所以她是凶手!” “好,我就让你认得心服口服。” 温雅尔神情一凛。当这事一发生时,沈玉那个糊涂官就认定了夏夜雨是凶手, 根本没有详查就上报。而湛掩袖却已在同一时间寻找证据,逐一的还原真相,但 却苦无申冤的机会。 “当天夏夜雨送了雪酪过去,装在水晶盘里,你说头疼吃不下,所以赏给两 名宫女,而后宫女们退下之后,两个人吃了几口雪酪就喊肚子疼,然后就死了。 是这样吗?” “没错!”郭秋华说,“事实确是如此。” “两名宫女是因为吃了鹤顶红死的,而雪酪里有鹤顶红,就连那个水晶盘上 也有残留的鹤顶红。我问你,觉不觉得少了一样东西?” “能少什么东西?那些就是证据了。” 温雅尔摇头道:“不对,难道你吃东西不用汤杓吗?宫女吃雪酪的汤杓哪里 去了?当日一出事,湛王爷便立刻封锁住射月楼,并且将八名宫女和四名太监分 开囚禁一一询问,要他们清楚说明楼内各色物品的所在,再派人详查的结果,射 月楼里没有被破坏一丝一毫,可是汤杓却不见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混乱中弄掉了。” “不对,宫女和太监听到惨叫,冲到房内看的时候,那两名宫女已经死亡, 而吃了一半的雪酪就放在桌上,她们可没看到汤杓,而你那时候晕在地上,还打 碎了一支茶壶。”温雅尔强调说:“你知道汤杓为什么会不见吗?” 郭秋华恨恨的胶着他,“我只知道你在胡说八道。” “汤杓其实没有不见,而是根本就没有汤杓,因为那两名宫女根本没有吃雪 酪!” 他此话一出,不但郭秋华脸色大变,堂下除了湛掩袖和上官殿之外的其他人 也都大吃了一惊。 “既然没有吃,当然就用不到喽。”他手里拿着刑书和仵作在案发当日填好 的验尸簿本,“另外,刑书里头写到,当日有两只兔子死在射月楼窗外的水盆边。 “这是件颇为奇怪的事,可是沈大人并没有注意到,否则他一定可以发现这 两只兔子是死于鹤顶红的剧毒,奇怪的是水盆里居然也有鹤顶红?” “这……”沈玉看了看上官喻,见他的眼神似乎正责怪着他,回过头他急忙 解释,“安西王府内兔子多,所以下官便……”忽略了,况且死了两只兔子,又 怎么样呢? “王府兔子虽然多,但突然在死了宫女的房间窗外死了两只,你不觉得可疑 吗?”温雅尔沉着声询问着。 “或许兔子也吃了雪酪!”郭秋华反驳道,“那不死也难。” 他笑道:“你说得没错!但雪酪上没有兔子咬过的痕迹,只有被汤杓挖过两、 三次的痕迹,说兔子是吃了雪酪死的,太不合理。” 郭秋华哈哈一笑,“你刚刚说没有汤杓,所以宫女们没吃雪酪,现在又说雪 酪上有汤杓的痕迹!在场的诸位大人不是笨蛋,难道听不出你在信口雌黄吗?” “我是说过宫女们没吃雪酪。那是因为有人先将雪酪挖去了几杓,装作被吃 过的模样,然后再放入鹤顶红,最后把它放到房间里最醒目的位置,让每个人一 进来都能看得到。 “所以,那汤杓的确是存在的,只是它上面没沾上鹤顶红,所以当时不管我 们怎么找,都找不到沾有鹤顶红的汤杓,当然就只能假设她们根本没吃,而是有 人事先挖去了。” 上官殿接口道:“没错,这个推论非常的合理。”没想到温雅尔居然能将湛 掩袖这一大篇话给记住了,而且还说得条理分明没忘了一字半句。 “那只是他的胡乱推论,凶手不是我!”郭秋华急得大叫起来。温雅尔说得 丝毫没错,仿佛是他亲眼看到一样,怎能不让她因为心虚而毛骨悚然呢? 温雅尔嘻嘻一笑,“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有人布置好了之后,把那两名宫女叫进来,再把掺有鹤顶红的茶让她们喝 下去,等她们毒发之时,赶紧把剩余的茶往窗外一倒,没想到那里却有个水盆, 还有两只倒霉的兔子!于是有鹤顶红的茶便留在盆里,兔子喝了也翘辫子了。 “而茶壶呢?要是给人找到了,一定会有麻烦!可是外面的人听到惨叫声已 经要进来了,那人手里的茶壶却还没处理掉,怎么办呢?” 他冲着她一笑,“她吓得厉害,晕了过去,手里的茶壶当然也摔碎了。如果 沈大人那时有查验那只茶壶,就会发现残留的鹤顶红。还好当时封锁了现场,将 一切可疑罪证全部保留了下来,这才能将真相还原。” 郭秋华忍不住浑身发抖,盯着温雅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天的确就像他所说的一样。她事先在茶壶里加了鹤顶红,倒了一杯假装要 喝,才刚碰到嘴唇便摔了出去,骂雪花茶沏得太烫,叫她自己喝喝看。雪花喝了 之后委屈的说不会,她又骂了她一顿,一旁的银莲看不过去想出声阻止,她便乘 机叫她不信喝喝看。 于是她们都喝了,也都死了。只是银莲临死的惨叫声太快把人引来,所以她 没时间处理那只茶壶。 “我说对了吗?”温雅尔看着她,冷冷的道:“当时谁跟那两名宫女在房里, 谁试图要毁灭证据,谁就是凶手!” 她面如死灰,跌坐在地上,喃喃的说:“你是鬼……你一定是鬼!”他一定 在旁边看着她如何害人,否则怎会如此清楚? 上官喻见真相大白,哈哈笑道,“温雅尔,朕对你刮目相看了!或许大理寺 承该换你做,这才能没有冤狱。” 他尴尬一笑,这料事如神、巨细靡遗查案子的人可不是他呀! 湛掩袖微微的对他一颔首,感激的用唇形说:“谢谢你。” 谢他?呵呵,温雅尔见状忍不住在心里想着,该谢他自己吧。 因为龙颜大悦,除了沈玉之外,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一切雨过天晴,风雨 之后出现的彩虹,更加的美丽夺目了。 湛掩袖和夏夜雨从宫中出来之后,因为晚霞甚美,于是也不急着回府,下了 马车,两人便沿着河岸缓行,走在一条植满杨柳的小径上,清朗的微风吹拂而过, 柔弱纤细的柳絮四处飘飞,迎风摆荡的柳树也斜斜偏向了一边。 “皇上还真喜欢你。”湛掩袖轻握着她的手,“你说,皇上说我若欺负你, 他要打我五十大板是认真的吗?” 夏夜雨抿嘴一笑,“你不会欺负我的。”他只会爱她、宠她、疼她,让她每 天都幸福的活着。 她已经作了选择了,因为她深爱他,所以决定把银姑姑的话当作永久的秘密, 不告诉湛掩袖。过去就过去了,死多少人都改变不了那已造成的遗憾。 她生病的时候,皇上常常来看她,他很亲切的跟她说了不少事,也问了她许 多事。而在她的刻意隐瞒下,他似乎相当失望她不是那真正的上官和雪。 “我怕屁股开花。”他装出一个害怕的神情道:“君无戏言呀。” 他是真心爱夜雨,此生此世誓言好好保护她,虽然对于十二年前的往事仍绝 口不提,但那是他怕她会因此想起那位伯伯的惨死而恨他,为了爱,他决定自私 的隐瞒下来,直至死去…… 她一笑,“他真是个好皇帝,不是吗?” 现下,她也不想管上官喻如今的帝位得来的正不正当,只知道他是个仁民爱 物的好皇帝,百姓们过得都很幸福、平和,这就够了。不管江山是在谁手中,只 要他是个好皇帝,是个肯为百姓着想的明君,这真的就足够了。 复仇不是她的责任,银姑姑说错了,她的责任是活下去,好好的过活。她相 信爹娘会希望她幸福的,而她要带着他们的遗憾加倍的让自己幸福。 爱可以消弭仇恨,她一向坚信如此。 “夜雨,你瞧,好美的晚霞。”湛掩袖笑着远眺天际。 她倚在他怀里,两人看着那金黄又带着点橙红的晚霞满天。 “明天,又会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吧?” 是的,明天会是一个新的、无瑕的、完美的开始。 活着、幸福着,真是一件好事呵。 (全书完)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