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洛杉磯的二月天,微冷,舒適,乾燥,雲朵在空中追逐,不時让太陽露个臉, 篩落一地的溫暖日光。 葉海旭由姊夫送到目的地,站在这棟典型的美式住宅门前。 聯絡上梦如的那一刻,双方都沒有訝異,彷彿这是一个必然的会面;而对於 她再婚之事,他更沒有驚奇,因為梦如是需要爱情呵護的女人。 按了门铃,一个高大的金髮碧眼老外打開门,热情地與他握手。「葉?梦如 在等你了,我是她的丈夫Joe.蜜蜜,来叫叔叔。」 一个兩歲小女孩躲在Joe 后面,怯怯地叫了一聲:「叔叔。」 葉海旭蹲下来,摸摸蜜蜜的直亮黑髮;她像極了十八歲还帶著稚氣的梦如, 輪廓則是典型的中西合壁洋娃娃,真是一个美人胚子。 「蜜蜜,給妳。」他將一个賽中國服的布娃娃放在她的懷裡. 「謝謝叔叔。」蜜蜜親了他的臉頰,抱著娃娃,開心地往屋子跑。「媽咪, 媽咪! Baby !My baby !」 張梦如捧著咖啡壺和點心,從廚房走進客廳,微笑說:「蜜蜜,娃娃好漂亮, 有沒有和叔叔說謝謝?来,幫媽咪擺碟子。」 蜜蜜跑到茶几边,有模有样地娜娜點心盤子。 「海旭!」張梦如的目光終於和葉海旭接觸. 多年不見,她变得成熟美麗,眼神不復当年的幽黯,而是充滿幸福的光采。 「梦如,好久不見了。」这一聲叫喚,有太多的情緒. Joe 抱起蜜蜜,轻樓著張梦如的腰,和她甜蜜地親个嘴。「梦如、葉,你们 慢慢聊,我帶蜜蜜去院子散步。蜜蜜,親親媽咪。」 好不容易,这家人親来親去,父女倆終於出去散步。張梦如请葉海旭坐了下 来,笑說:「美國人就是这样。」 「妳很幸福。」 「你呢?」她為他倒了一杯咖啡。 「我?」葉海旭微露苦笑,这也是他想要尋求的答案。「我和郝自強開了一 家貿易公司,这些年做的还不錯. 」 「葉家的事,我聽你妈妈說了。」張梦如端著咖啡,神情变得遙遠迷離. 「 沒想到我離開后,又發生了这么多事,也幸好我離開了,否則我更会承受不住。」 她举起左手喝咖啡,翠綠的玉鐲微微滑下,手腕內側露出幾條很淡的痕跡, 葉海旭清清楚楚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自殺留下的疤痕。 意識到他的注視,張梦如仍是帶著那抹自在的微笑。「海旭,不喝咖啡?我 记得你最爱曼特寧口味。」 葉海旭喝了一口,滋味出乎他意外的苦,他很難想像,以前竟是如此喜歡这 个口味。「那幾年我失眠得很厲害,咖啡很少喝了。」 「很多事,都過去了。」張梦如放下咖啡杯。「離開你,其實並沒有解決问 題,我的憂鬱症愈来愈嚴重,幸好遇到了Joe ,他教了我很多。」 「聽說Joe 是心理医生,他中文講的很好。」 提到Joe ,張梦如不觉綻露幸福的笑容,眼神十分溫柔。「他呀,总說他上 輩子是中國和尚,所以对東方文化特別有興趣,學中文、學書法、學氣功、學禪、 學佛,再跟他的專長融会貫通,自成一派的心靈治療方法。能夠遇到他,也许真 是上輩子修来的緣分吧。」 「說不定妳是和尚上輩子偷偷喜歡的大小姐,所以他还俗来迫妳了。」葉海 旭由衷欣賞她的幸福之美,那是他不曾給予的。 「海旭!」張梦如略帶驚喜,又有些感歎. 「好久沒聽你開玩笑了。」 「我总是說傷害妳的話……」 「海旭,沒有傷害了。」 一句話,似重錘,似和風,震撼了他的心,也撫慰了他的心。 眼眶欲濕,他抬眼注目張梦如,那是他曾经深爱的人,也是他傷害最深的人。 「海旭,我知道你来的自的。」張梦如也是眼中帶泪. 「要說傷害,我何嘗 不是傷害你更深?你是那么爱我,那么耐心对待我,是我嬌生慣養,要求你太多 ……那幾年的治療,是Joe 教導我重新看見你的爱……慢慢的,我不恨你了,慢 慢的,我學会再爱別人……」 幾句話,道盡她幾年来的心路歷程,箇中又有多少泪水和掙扎啊。 葉海旭終於說出了梗在心头的話:「梦如,我对不起妳。」 「我接受你的道歉。」張梦如泪水滑下,笑容依然甜美。「在我心中,我早 就原諒你了,我还怕你不能原諒我的任性呢。」 葉海旭搖搖头,也想笑,卻感觉眼泪在眼眶打轉. 張梦如拿起一本小冊子,遞給了他。「我们有過很美好的回憶,幸好这張相 片沒被我剪掉,我看一次,就哭一次,直到有一天不哭了,換上感謝的心情,我 这才完完全全走出来了。」 那是一个碎花布面小冊,葉海旭打開来,原来埋头是一个相框。 照片中的他很年轻,头髮略短,膚色黝黑,臉上帶著開朗滿足的笑容,双手 懷抱著一个好小好小、瞇眼睡觉的粉嫩小嬰兒。 他什么時候拍了这張照片呢?他的记憶早已被張梦如剪碎,如今望著这張舊 照,小嬰兒溫軟的感觉又回到他懷裡了。 曾经,他是那么實實在在地抱著自己的兒子,以為自己擁有了全世界,以為 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以為從此乘風破浪,一帆風順! 年轻得傻!年轻得狂啊!他根本不懂什么是風,什么是雨,是他自己親手毀 了方向舵,就让暴風雨轻易奪走他的幸福! 他再也无法克制,先是掉泪,再轻聲啜泣,繼而嚎啕大哭。 哭吧,哭吧,學學爱哭的憶鈴,想哭就哭,不壓抑,也不逃避了。 他的生命電影被放映出来,一幕又一幕:他和梦如攜手走在校園裡……畢業 典禮当天的热鬧婚禮……他当兵休假回家,梦如哭泣訴說她的孤單……他初聞梦 如懷孕的狂喜……梦如害喜,哭著打電話找他,他演習回来疲累不堪,只能隨意 敷衍……梦如生了,他在海边實彈射擊,来不及趕回去……第一眼看見兒子,他 感动歡欣,卻忽視了梦如產后的虛弱……兒子悴逝,他狠狠地指責悲傷的梦如: 妳恨我不能陪妳,所以害死孩子来報復我吗? 梦如崩潰了,她以自殺来反駁. 梦如救回来了,他后悔自責,但他还是要履行当兵的義務;夫妻分離,她也 封閉起自己,陷入深深的憂傷中。 他終於退伍,隨之又投入更繁忙的家族事業,梦如更憂傷了,每夜每夜,她 就是睜著一双空洞的眼睛,无语地等他歸来。 她剪碎他所有的衣服、書本、資料、照片,只留下那幅最大的结婚照,嘲笑 他们童話式的婚姻。 他心力交瘁,幾度帶她看過精神科之后,他出去買醉,徹夜不歸. 她吞掉所有的藥物,他回来時,她已陷入昏迷。 梦如又被救回来了,她移民美國的父母趕来,丟給他一張離婚協议書,逼他 簽名,到戶政事務所辦好手續后,他们立刻帶梦如回美國。 他的生命電影也变成黑暗…… 心中那塊巨石被泪水沖擊,轟地爆開,堵在心底的悲歡離合也瞬間湧出,是 爱戀,是傷痛,是懊悔,是苦恨……糾糾结结,全在此刻隨记憶的洪水席捲而来, 打得他站立不穩,一再跌倒。 年轻无罪,他只是任性而為,未曾歷練,不懂修飾,怎知成長的代價竟是如 此巨大?! 如果叫他再来一次,他会重新規畫人生,更愿意付出加倍的耐心和爱心,只 是,時光不能回头,兩人的生命巨輪各自轉往不同的方向,梦如遇上寵爱她的Joe, 而他也撞見喚醒他全身能量的憶鈴。 泪水帶走幽暗,洗清心靈的鬱结,痛苦的過去也漸流漸遠. 曾有的结合不是錯誤,那是他和梦如必走的過程,只有移開乱石,彎過路障, 爬上高峰,才能看到遠方最美的日出。 泪水已止,他閤起照片,心中巨石蕩然无存,心情是无比的轻快。 「叔叔,擦擦。」一塊小毛巾遞到他面前。 葉海旭抬起臉,看到一張清純甜美的小臉。 「蜜蜜,謝謝. 」他微笑接過毛巾,擦了擦臉。 「叔叔,不哭,蜜蜜親親. 」小蜜蜜販起腳尖—抱住他的脖子,小嘴用力在 他臉上啵一下。 他感受到軟膩的溫馨,疼惜地揉揉小蜜蜜的头髮。 「海旭,喝杯热牛奶。」張梦如送来一杯牛奶,轻轻握住他的手。 「謝謝. 」他也回握她的手,不是爱戀,而是感恩與釋懷。 「葉,我们蜜蜜很漂亮,給你当老婆好不好?」Joe 爽朗大笑,走過来拍拍 他的肩头,順便又親吻了親爱的老婆和女兒。 「我有喜歡的人了。」 「海旭,真好!」張梦如抱起蜜蜜,和Joe 並肩坐到他对面的沙發,一家三 口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同時也是真誠地為他祝福。 「Joe ,謝謝你。」葉海旭沒忘记向最該感謝的人致意。这个前世不知在哪 裡修行的和尚确實功力深厚,他还得跟这位「高僧」多多学习才是。 他还要再爱一次,这次,他不会走回头路,而將全心全力迎向他的陽光。 Joe 彷彿看出他的心思,举起右拳,用力一振。 「葉,加油!」 「爹地,加油!叔叔,加油!」小蜜蜜有样學样,嬌滴滴地喊著。 「蜜蜜也加油,快快長大,爹地爱妳。梦如,我也爱妳。」Joe 低头親了女 兒的額头,再跟老婆親个嘴兒。 真受不了这家人,不知道一天要親掉多少口水,他们总是那么相親相爱,毫 无保留地在言行之間流露出来,无關國情,也无關乎个性。 有爱就要說出来!葉海旭喝下牛奶,似乎嚐到热情吻他的憶鈴的味道。 彼此有爱,不是吗? 他摸到口袋中那包口香糖,流過泪水的眼眸有了光芒,唇畔笑意也化成了暖 融融的冬陽。 好冷!好痛!嗚嗚,阿母啊,我快死掉了…… 伍憶鈴不知身在何處,意識很沉,視線模糊,想醒卻是醒不過来,只觉得肚 子刺痛,全身發冷,隱隱約約看到一个穿綠色手術衣的護士,拿了一條热毯子蓋 在她的身上,然后,她又睡著了。 她躺著,好像有人推她前進,進入了電梯。上升,上升,到天堂吗……不再 那么冷了,身边有一些聲音,有點吵耶。 「憶鈴,醒了吗?可以自己爬上床吗?」親切的護士在喚她。 「嗚……」 「阿鈴,会不会很難過?」那是妈妈的聲音。 「嗚嗚……」 「沒辦法,我先吊好點滴。」護土又說話了。「伯母,我们一起拉床單,我 喊一二三,一起把她移到病床上,小心不要摔到她。」 「我爬……」她最怕死了,她不要她们摔她。似乎看到身旁一張床,她屁股 一挪,爬呀爬就爬了上去。 「她麻藥还沒退完……」 護士好像在跟妈妈交代什么事情,她聽不進去,记憶慢慢恢復了。对了,她 来医院做腹腔鏡手術,治療她的子宮內膜異位症。医生將她全身麻醉,在閉眼的 那一剎那,她好怕会死掉,怕再也醒不過来…… 女人真的好辛苦,她為何要受这些苦呀?米軃月痛一次,現在又来这边挨一 次痛,她到底要痛到什么時候才能解脫啊? 她也不要生小孩了,反正沒有人跟她生。先是那个死豬头弃她而去,后来是 跑去找老婆的葉海旭,即使她想爱他,又怎能說得出口?她每天聽「芒草香」, 眼睛就開始下雨,把她一双大眼睛都哭小了。 嗚嗚,她好苦,心好痛,当女人好辛苦,爱上葉海旭更辛苦呀! 「憶鈴,憶鈴,別哭呵。」葉海旭在喊她。 葉海旭?!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好像看到他那头自然捲的头髮。不!她一定 还在麻醉中,她作梦了。 「憶鈴,很痛是不是?」 「嗚……痛……痛啊……」 「為什么心痛?哪边不舒服?」他以指腹轻柔地為她拭泪. 太溫柔了,这个人一定是葉海旭的幻象,說出来也无所謂了。 「我爱你,你知不知道啊?」 「憶鈴,我知道。」他緊緊握住她的右手掌。 「不要碰到打點滴的針头啦,針如果斷掉,我就死掉了。」她哇哇嚷著,手 指卻握緊了那溫热的大掌。「不過,我在作梦,应该死不掉……」 「那是軟針,不会斷掉的。」他轻笑著,又捏了怪她的掌心。「才剛手術完, 还是这么聒噪。」 「不說話怎么行?好不容易梦到你,醒来就沒機会罵你了……嗚,臭葉海旭, 你走就走了,幹嘛还留一首歌給我聽,你分明是折磨我。看到我的辭職信了吗? 我再持下去,一定会傷心吐血而亡……嗚……」眼泪又潸然而下。 「我看到了,我找不到妳,嚇得半死。唉,別哭了。」他再度為她拭泪. 「你去找老婆破鏡重圓,我不会哭的,你過的好,我也要坚強活下去,对! 用力活,努力活,所以我找医生檢查,要把经痛治好……嗚,好難受喔……」 「我去叫護土。」 「葉海旭,不要離開我,不要……」她好想念他的懷抱和擁吻,更想在此刻 緊握他的手,在梦中親密相依。 「我在这裡. 」他俯身看她,凝視她迷濛的泪眼。 她也凝望他,指头在他手掌樞著,共同的美好回憶又浮現出来,自然而然地, 她哼出熟悉的曲調. 「芒草香,芒草長,秋神悄悄過你身旁……」 「还是唱得一样難聽。」 「嗚……」在梦中也要挖苦她? 「憶鈴,我爱妳。」 「唔?」先是幻觉?再来是幻聽?! 「我爱妳,海旭爱憶鈴。」 「呵?」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的眼眸則变成大海,她跌了進去,感觉他轻轻吻上她 的唇辦……老天,只那么柔柔一碰,她就溺斃了。 他们的手仍然緊握著,她嘴唇微微嘟起,不太确定地再親一次。 果然又是醉人的轻吻,雖然只是在她唇上一印,卻足以令她回味无窮. 她閉上眼,仔細消化这分甜蜜滋味,再睜開眼,人还在。嗯,麻醉藥太厲害 了,她精神錯乱得有夠嚴重。 「你怎么还沒消失?」 「睡美人,該醒了。」 他的臉好近,嘴裡的热氣也呼在她臉上。四目相对,他在笑,眼神好溫柔, 他從来沒这样子看她,不,他有的,就在他们热吻的時候…… 「嚇!」她慌忙鬆開他的手,左手一拉,掀起被單,把自己矇头蓋住。 阿彌陀佛、上帝主耶穌、土地公土地婆,你们保佑我吧,剛剛一切都是幻象, 不然就把我变成一隻鴕鳥,永永遠遠把头理在沙裡吧。 「阿鈴,悶死人啦!」被單被掀開,伍妈妈站在床畔,在床头櫃放下幾个塑 膠袋,憲憲率率地打了開来,傳出香味。 伍憶鈴确定向日己醒過来了,心臟还在坪坪跳,喉头十分乾澀。 「阿母啊,嚇死我了。我作了一个惡梦,講好多話,口好渴。」 「妳啊,就是爱講話,也沒看過病人像妳嘰哩咕嚕的,麻藥还沒退完就開始 講話,講什么見笑的話都不知道。好啦,来喝水。」 伍妈妈拿著一个紙杯,插了一根吸管,方便让平躺的她喝水。 喝了幾口,解除乾渴,伍憶鈴望著病床旁边的簾幕,看不見外头的天色。「 幾點了?我睡多久了?」 「七點多嘍!肚子餓不餓?妳今天只能吃流質的食物,阿母餵妳喝鮮魚湯。 啊,嘴巴張開. 」伍妈妈目起了一匙魚湯。 一口喝下,伍憶鈴觉得心头很暖,眼睛濕濕的。「阿母,我不是小孩子,我 坐起来自己喝。」 「妳打點滴不方便,阿母餵妳啦。嘿嘿,等偶老了,要阿鈴餵偶呢。」 「嘻嘻,我还要幫阿母包尿布。」 「死囝仔,好像阿母已经老扣扣了。」伍妈妈笑出了魚尾紋,把湯吹一吹。 「来,趕快喝,阿母要打電話給妳爸報平安。」 「阿母,妳手機給我……唔,骨头好痠,我还是坐起来吧。」 「这样喔,那床头弄高一點好了。咦,这个不是電动床?阿旭啊,请你幫幫 忙。」伍妈妈向著床尾的簾幕喊著。 阿旭?!伍憶鈴吃驚地看著簾幕掀開,走進玉樹臨風的葉海旭。 她第一个反射动作,就是拉起被單蓋住自己的臉。 「憶鈴,这样的高度可以吗!」葉海旭搖了床尾的鐵桿. 她躲在被單裡,感觉自己稍微坐了起来。 「就这个高度,暂時不能搖太高,慢慢来,不然妳会头暈。」 「唔!」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幻觉,是幻觉! 「阿旭,你这么快就吃完便当了?」伍妈妈笑瞇瞇地放下鮮魚湯,掏出手機, 拿起一个便当盒。「偶去外面打電話,阿鈴她爸一天沒聽到偶的聲音就睡不著。 早知道你会回来,偶就不来了,害偶和她爸兩地相思,在医院又不敢隨便開手機 講電話。你们慢慢聊,偶也要去慢慢聊了……哎喲,八點檔快演了,偶要趕快去 交誼廳搶電視。」 「阿母啊!妳不能拋弃我啊!」伍憶鈴慌忙掀開被單。 「憶鈴。」葉海旭握住她的手。「妳妈妈还沒吃飯,她在手術室外面坐了一 下午,非常辛苦,妳让她去休息、講電話、看電視。我在这裡陪妳。」 挽不回爱看電視的阿母了。伍憶鈴心慌意乱,又把自己矇住。 「憶鈴,还可以呼吸吗?」 「不能。」 「要不要人工呼吸?」 「不要!」 「这鮮魚湯很香,我吃便当沒有湯喝,口有點乾,妳不喝,我就喝了。这好 像是虱目魚肚?肉滿嫩的……」 「喂!」伍憶鈴扔開被單,氣呼呼地說:「我二十四小時沒吃飯,餓得快不 成人形了,你不能搶我的晚餐啦。」 「吃!」」匙魚湯送到她嘴边。 「咕!」食物上门,当然咕嚕吞下了。 一口接一口,葉海旭不再說話,慢慢將他的心意餵給她吃。 伍憶鈴垂下睫毛,不敢看他,也是一口又一口地喝下魚湯。 病房中有其他人走动,也有細微的談話聲,他们署身於簾幕圍攏的小天地裡, 自成一局,氣氛十分微妙,似濃烈,又似陌生。 「喝完了,这边有幾塊魚肉,我就幫妳吃了。」葉海旭笑著用她吃過的湯匙 挖起魚肉,毫不在意地吃著。 伍憶鈴哀怨地看他吃東西。「誰叫你来这裡影響病人的情緒?」 「妳任意曠職,我回来看不到妳,也找不到自強,我还以為公司倒閉了,是 妳嚴重打擊老闆的土氣。」 「我沒有曠職!我雖然不想待了,但还是有責任感的,我只是今天请假,自 強都准假了,明后天是周末,禮拜一我会回去上班。」 「妳要了自強的命,妳竟然叫他處理帳務和報關的事,他会起消!」 「我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他只要出去跑一跑就好,怎么知道你会回来突擊檢 查?你不是在美國玩得很愉快吗?樂不思蜀吗?你哪天回来,哪天就是我辭職的 日子……」伍憶鈴說著,不觉有些哽咽。 「辭呈我撕掉了,妳不可以走。」葉海旭放下碗,双掌包住她的手心。 那坚定的掌握让她心顫,想抽手又抽不出来,她慌慌張張抬起眼,看到了他 一望无涯的深海眸子。 她很快地低下头. 「撕掉就撕掉,反正我業務交代清楚,自己算好薪水,印 章蓋了,轉好帳,就揮揮衣袖,不帶走你这边的一片烏雲了。」 葉海旭的手掌握得更緊了。「妳如果敢擅自蓋章轉帳,我就去警察局報案, 說妳偷拿印章,侵吞公款,捲款私逃,要警察緝拿妳到案。」 她睜大了眼。「你你你……你好毒!」 「这招是跟妳學的。」他笑得爽朗。「妳不是最爱抗议告狀吗?我这是近朱 者赤,近墨者黑,都跟妳學壞了。」 「那我去告你威脅恐嚇、限制人身自由……」 她愈来愈不能承受他手掌的热度,溫柔的摩掌令她变得癡呆,話到嘴边又忘 了,腦海裡盤旋的是方才的「梦境」,有她的告白,也有他的告白,是真的吗? 萬一是作梦呢?她猛然搖头,聲音嘶啞了: 「葉海旭,我不跟你鬥了,你放了我吧,你……你还有張梦如……」 「她结婚了,有一个兩歲的女兒叫蜜蜜。」 「她结婚了?」伍憶鈴有短暂的迷惘,忽然頓悟了。「我只是后補的?」 「妳是榜首,正取第一名。」 「走開!」她受不了他的胡言乱语了,右手甩開,不想維持躺著和他說話的 姿勢,下意識地想要坐起,不料才起身,一陣強烈暈眩襲来,搖得她滿天星星, 差點跌下床去。 葉海旭扶住她的身子,急道﹕「妳不要激动,慢慢坐起来呀。」 「嗚,头好暈……」 「靠著我,休息一下。」他站在床边,摟著她的肩膀,让她全身倚靠在他的 胸膛上。 伍憶鈴昏沉沉地攤在他懷裡,混沌中,她聽到了他的心跳,「咚!咚!咚!」, 規律,篤實,沉穩,那是她未曾細聽過的聲音。 她一向坐在機車后座,只看到他的背面,從来不像此刻,她紮紮實實地面对 他,深入他心魂的源头. 他是她的吗?她不敢乱动打點滴的右手,伸出了左手,想要抓住什么,他的 手立刻迎上,用力握緊. 牽手。 心情如機車穿越銀河,芒草花飛上藍天,海豚在大海裡飛躍追逐。 她好想哭,管他什么張梦如,什么蜜蜜的,她就是要葉海旭啊! 「憶鈴,不哭。」他轻撫著她的短髮,柔聲說:「要不要上廁所?」 突然冒出一句殺風景的話,她氣得捶了他一下,賭氣地說:「不上!」 「護士小姐交代,手術時插導尿管,可能影響正常小便,所以妳九點要自己 排一次尿,萬一一直排不出来,还要再插導尿管。」 「我上,我上!」的确是尿意十足了。 「来,小心起来,我扶妳。」 葉海旭幫她整理身上的手術衣,掩住走光的部分,挪好拖鞋,再拿起點滴藥 袋,小心翼翼地扶她下床 伍憶鈴好像踩在雲端,腳步虛浮,但她不怕跌倒,因為葉海旭在她身边。 老牛拖車地走到洗手間,葉海旭將點滴掛到牆上掛勾,又叮囑說:「剛開始 可能放不出来,慢慢来,別緊張,盡量尿出来……」 「你出去啦!」 伍憶鈴關起门. 原来当病人这么辛苦,連撒泡尿都要別人幫忙,嗯嗯,还真 是尿不出来……嗚嗚……慢慢来呀……用力用力…… 葉海旭在门外等了许久,終於聽到流水聲,门裡门外兩人都吁了一口氣。 门打開,伍憶鈴紅著臉。「你还在?」 「这么希望我消失?」他再拿起點滴袋,笑說:「妳恢復的很快。」 「不過是檢查的小手術嘛!」 「不怎么小,医生拿出一个四公分的子宮內膜異位瘤,也就是巧克力囊腫. 」 「我長了这種東西?」 「还有,妳子宮內膜沾黏的很厲害,医生也幫妳電燒好了。」 「唔。」伍憶鈴的腳步变沉。「病情」出乎她意外的嚴重,接下来可能还有 更長的治療過程了。 回到病床,伍妈妈坐在椅子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阿鈴啊,有小便了?嗚嗚,阿母告訴妳,那个女主角被欺負得好摻喔,偶 要 打電話去電視台抗议,他们不能这样安排啦,每天騙掉偶好多目屎……」 「阿母啊,妳好吵,这裡是病房耶!」在葉海旭的幫忙下,她躺回床上。 「阿鈴,妳都沒在看電視,妳看了也会迷上……」 「妳回去我那边看啦,我可以自己起来了,不用妳陪,妳老人家还是要顧著 身体,早睡早起,附近有國小操場,记得去慢跑五圈,明天再会啦。」 「呵!交男朋友就不要老母了?」伍妈妈也真的開始收拾東西。「有阿旭陪 妳,阿母就放心了,趁超市还沒關门,偶要趕快去買些東西,明天阿母幫妳燉一 鍋稀飯帶来。阿旭,你们家要怎么去呀?」 「阿母,妳不要叫得这么親热!我也不用他陪。」伍憶鈴拉拉妈妈的衣服, 低聲抗议. 「嘻嘻,阿鈴,阿旭說要追妳,叫偶給他機会。」伍妈妈附在她耳边說. 「阿母,他離過婚了。」伍憶鈴講得很小聲。「他不合妳的標準。」 「偶調查他的身家背景,他都跟偶說了。」伍妈妈感慨萬千。「唉,人生海 海,有緣做伙,无緣拆伙。妳不知道,他衝到手術室找妳的那个表情,真的是… …偶也不会形容,妳知道阿母的感情是很脆弱的,就被他感动了。」 「阿母,拜託妳坚強一點,好吗?」 「他比史豔文好太多了,阿母再年轻三十歲,也要倒追他。」伍妈妈喜孜孜 地揹起大包包。「他还報給偶一支未上市的明牌,就是他投資的電子公司啦,明 年一定会賺錢. 」 「然后妳就出賣妳的女兒?」 伍憶鈴忽然收聲,因為她的手被握住了。 葉海旭微笑看她。「憶鈴,時間不早了,我先送妳妈妈回去,然后再回来陪 妳。这點滴快打完了,我叫護士先換,妳自己一个人还可以吧?」 「你不用回来了。」好矛盾的心情喔。 「妳累就睡,乖乖的,我很快回来。有事按鈴叫護士,急事就打我手機. 」 「不会有事。」她轉過热烘烘的臉。 他们離開了,她獨自躺在床上,望著白花花的日光燈,護士来換點滴、量血 壓、測心跳,她則是滿腦子的葉海旭,剪不斷,理还乱. 睡吧,說了一大堆話,她也累了;也许剛剛一切都是梦,梦醒了,就沒煩惱 了…… 伍憶鈴被飽脹的尿意驚醒,一時之間,有些迷茫。 她睡在高高的簾幕裡,燈光已暗,只留下头頂的夜燈;隔壁床的燈光從簾幕 透射過来,那病人哼哼唧唧的,好像十分痛苦。 轉头一看,葉海旭睡在身边的陪病床上。 她注視著他,他仍然穿著同样一件藍襯衫,領帶已经拿下,身上隨意覆蓋西 裝外套,看来根本沒有回家洗澡休息。 他这么高大的身軀,如何蜷縮在小小的陪病床上呀?他不是剛從美國回来吗? 这样来回奔波会不会很辛苦?他晚上吃得夠飽?身子撐得下去吗? 她癡望著,左手摸到床边一條薄毯,那是她本来預備給妈妈睡觉用的,現在 应该拿来蓋他了。 毯子一拋,噗,她的技術有夠準确,正好矇上葉海旭的头臉。 「嗯——」悶悶的聲音從毯子下面發出来,葉海旭拿開臉上的薄毯,看到病 床上矇著臉的罪魁禍首。 「喂,鴕鳥. 」他笑著掀開她的被子。「想上廁所了,是吧?」 伍憶鈴睜著大眼,忘了尷尬。「你怎么知道?」 「打點滴都是这样的,打得全身都是水,不上也不行。」他扶起她。 仍是一路扶持,上完廁所回来,伍憶鈴轻聲问著:「幾點了?」 「兩點半,睡吧。」葉海旭也躺了下来。 「隔壁怎么了?」 「剖腹生產,大概在退麻藥,所以很難受。」 伍憶鈴傾聽著,隔壁的老公正在安慰老婆,老婆可能是痛得迷糊了,什么話 也接不上,那老公又忙進忙出,大概在幫老婆按摩、擦身体吧。 这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伍憶鈴望向葉海旭,發現他眼睛閉起,側躺面向她, 雖然他们分睡兩張床,但这種姿勢實在有點曖昧。 「喂,姓葉的!」她轻聲喚著。 葉海旭沒有回應,原来他早已沉沉入睡,他真的累了。 她仔細瞧他,那石膏像似的臉孔还是一样好看,不再有初識時的冷淡神情, 而是眉宇舒展,唇角放鬆,似乎早已完全拋開了他的鬱悶。 熟睡的他像个大孩子,神情无憂. 真好,她喜歡他这个样子! 伍憶鈴忍不住發揮母爱,慢慢坐起身子,她不怕扯斷點滴針头了,伸長手攤 開薄被,轻柔地蓋在他身上,順手撫弄他微捲的头髮。 摸了摸,壓了壓,扯了扯,她突然噗地笑出来;如果他们一起生小孩,是不 是也生出像他一样的捲毛仔? 她心滿意足地躺回病床。反正他已经回到她身边,有什么話明天再问吧。 梦中的葉海旭也綻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