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幽深的树林之间,一只大红狐和一只小白狐放开四蹄,飞快奔跑,越过一重 又一重的山巅。 “你竟敢偷我的鞋去孝敬姑娘!你找打啊……” “大姐,我可不愿她回去之后,发现穿的是两片叶子。而且你几十双鞋,借 人家小姑娘一双,又不会掉一根毛。” “喂!那可是老娘的心血钱买来的耶!” “大姐口口声声说人界浊恶,偏又喜欢他们的东西?” “这是两回事!小弟,我问你,你该不会喜欢上那个小姑娘了吧?” “是啊,我好喜欢她!她会跟我玩,还亲我呢。嘻,她好香!”小白狐得意 忘形地打了一个滚,再跳起来继续奔跑。 大红狐差点四脚打结摔下山坡,她瞪大一双美眸。“小弟,你好样的!我才 闭关三天,你就拐到小姑娘了?” “大姐你教我的英雄救美、送她回家、约下回见面,我全做到了。” “果然是天生的狐狸精,一点即通啊。” 太离奇了!胡灵灵还是不敢置信,在姑儿山玩了三百年的小弟竟然一夕开窍, 害她心痒难耐,不惜牺牲练功时间,就是要亲眼瞧瞧小弟到底如何施展他的媚术。 两人——不,两只狐狸一来到山脚小村,便感到空气沉郁,人心浮躁。他暗 叫声糟,立即纵身腾跃,奔到屋顶一看究竟。 村子前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他一眼就瞧见小姑娘格外单薄的身影。 曲柔抬头挺胸,毫不畏惧地直视石伯乐,一步步地走到他面前。 “石公子,我跟你走,请你不要再为难我的家人。” “没问题!”石伯乐扯开那大娃娃般的无害笑容,眼中邪光一闪而逝。“我 就不催了,等曲老爷方便,再慢慢还钱吧。” “柔儿啊!”曲父老泪纵横,扑上前道;“是爹害了你呀,咳!我宁可死了 ……咳!也不能让你去……去卖……咳咳!” 曲家两个兄长亦是激愤不已,红了眼眶道;“柔儿,对不住,哥哥无能,没 有人愿意借钱给我们,我们会再想办法,你不能去!” “柔儿!我的好柔儿啊!”曲母已经哭得肝肠寸断。 “爹、娘、大哥、二哥,这是我的决定,你们不要担心。”曲柔忍住呼之欲 出的泪水,神色坚毅,声音却哽咽了。“柔儿去了,请保重……” 小胖子要抢走小姑娘了!他大惊失色,就要跳下屋顶。“大姐,我们来迟了, 快!下去赶坏人。” “不行。”胡灵灵赶忙咬住他的尾巴,严肃地道;“我不反对你跟小姑娘玩 玩,可你赶走小胖子又如何?曲家欠了钱,还是得还。” “小胖子很坏,他还想扒我的皮。” “你让他扒皮了吗?而且……”她吐掉他的尾巴,挪了挪尖巧美丽的下巴。 “两位哥哥来了,这会儿牵扯到地府,你更不能插手。” “黑白无常!他们来做什么?”他吃惊地望向左侧屋顶。 一黑衣一白衣的地府拘魂使者站在那儿,手拿拘魂索,神态悠哉游哉,好整 以暇地看着人群。 胡灵灵翘起大红尾巴,就在屋脊上昂首阔步起来,修长而丰腴的狐身扭动得 像波浪似地,下面几个奶子摇摇摆摆,勾得黑白无常往这边看来,颇有兴味地欣 赏她的搔首弄姿。 “大姐,没时间勾引黑白无常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被赶上马车,急 得团团转。“小姑娘要走了!” “走就走了,你再去找别的姑娘玩……咦!黑兄、白兄,你们不瞧我了?” 真是尽责的鬼差啊,前一刻还色迷迷地盯她,下一刻就跑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黑白无常不是要抓那个咳得快吐血的曲老爹吗?为什么 会跟上小姑娘的马车?难道…… 他再也不顾大姐的阻挡,立刻跳下屋顶,火速地跟了上去。 曲柔单独坐在马车里,颠簸的山路摇得她晕眩欲吐,她咬牙撑住,不让泪水 进出,更不愿意向石伯乐喊累示弱。 答应去艳香阁只是权宜之计,至少可以缓缓石伯乐逼债的压力,等到了那里, 她坚持不卖身就是不卖身——至于会吃什么苦头,她也不怕了。 马车忽然停下,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警戒地正襟危坐。 “太可恶了!”石伯乐下马,揉了揉屁股,一把怒火怎么烧也烧不完,吼道 ;“这口气我咽不下!你们这几个笨蛋,刚才竟然抓不到那个拿石头丢我的顽童, 本少爷是白白挨打的吗!我要他们知道欺负本少爷的后果!大虎、大豹,去放一 把火将村子烧了!” “这……”石大虎和石大豹面面相觑,不敢贸然行动。 “石伯乐!”曲柔惊怒交集,一把掀开帘子,生气地道;“我不许你胡来, 你答应我不为难他们的!” “是吗?”石伯乐拿指头勾住她的下巴,笑道;“我只答应你,不为难你的 家人,可没说不为难村子里的人。” “别碰我!”她想要挪开身子,可是马车一路晃来,她兀自晕眩,一不小心 竟栽下马车,让石伯乐给抱个正着。 “这身子都准备开张了,还这么害羞啊?”石伯乐更是肆无忌惮地抚上她的 脸,恣意享受那柔嫩的感觉。 “放开!放开!拿开你的脏手!”她只觉得嫌恶,挣扎着大叫。 “有趣,也够呛。”石伯乐抓着她不放,一张娃娃笑脸又转为冷酷狠戾,勾 着邪笑道;“好吧,不烧村子,就烧他们的田地,反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烧了也是会再长出作物。” “石伯乐,你不能这样做!”曲柔惊恐不已,她会害了村人啊。 “少爷……”随从也再次询问。 “你们再不去,我回去就叫人烧了你们老家的房子!”石伯乐恶声恶气地道。 “是……”石大虎和石大豹只好领命而去。 “还有你们两个,给我滚开!少爷我办事,不想有人看到!” “可是少爷……”石大龙和石大狮惶恐不已,急道;“老爷夫人一再交代, 你二十岁之前不能和姑娘做那回事,否则……” “我明天就二十岁了,这些年我受够了,快滚开!” 差一天没关系吧?石大龙和石大狮只好摸摸鼻子,策马跑开。 “石伯乐,你不守信用!我要走!放我走!”曲柔拼命挣扎,用力推动那个 圆滚滚的身躯,她再不赶去阻止,村子就会毁了啊。 她的扭动令石伯乐更加亢奋,伸手就去撕扯她的衣服。 “嘿嘿!别急着回城嘛,先让本少爷痛快痛快。” “放开我!”她不愿屈服,双手更是死命地推打他。 “大姐!放开我的尾巴!” 在林子里边,看着这一切发生的他也焦急大叫,扯着小身子想离开大姐的利 口。 “我不准你去救她。”胡灵灵十分坚持,一双狐眼望向黑白无常注目的方向。 “就是他们两个了,你不能坏了黑白哥哥的差事。” “小姑娘又没做坏事,他们怎能要她死……”他激动道。 “死生有命,时候到了就该去了。”胡灵灵不在乎地道。 “村于是无辜的。” “对喔。”胡灵灵故意考他。“那你该怎么办?” “下场大雨。”他定下心神,转念之间便唤来雨云。 再过片刻,大雨便会降下,那两个随从也会淋成落汤鸡,点不着火。 他随之瞪向石伯乐,正待使出法力—— “不许你轻举妄动。”胡灵灵严正警告。 “大姐啊!”他着急地哀求道。 “别急。瞧,小姑娘也很有本事的,还轮不到你出面。” 这时曲柔胡打乱踢一通,正中石伯乐的胯不要害,痛得他身子一缩,手劲顿 弱,她立刻拨开他的胖手,没命地往林子里钻去。 “给我回来!”石伯乐按住痛处,大声吼叫,也追了过去。 曲柔挣开魔掌,一心只想跑回村子,可是她连日来担忧至极,吃少睡浅,加 上坐马车的严重不适,早已耗尽力气,双脚好像不是自己的,能跑得一步就是一 步了。 她跑到哪里了?她蓦地止住脚步,扶住一棵紧临危崖的枯树干喘气,心口怦 怦跳,惊险万分地望着下面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嘿嘿!没路可走了吧。”石伯乐的狞笑声从后面传来,步步逼近。“该我 的,还是跑不掉。不如这儿风景好,我们就在这边快活吧。” 啪!她转身就甩他一个清脆的巴掌,怒道;“休想!我曲柔可不是好欺负的!” “你敢打我?”石伯乐变了脸,面目更加狰狞,猛然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拉到 胸前,喝道;“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你尽管威胁,我才不怕你!”曲柔本能反抗,双脚又往前踢去,谁知崖边 土石松软,细碎上块纷纷崩落,连带地也让她的脚底踩了空。 “你找死,我还不想死呢!”石伯乐惊觉有异,立刻推开她,赶紧抱住身旁 的枯树干作为安全依靠,眼睁睁地看她跌倒、滑落…… 出人命了!旁观的他再也按捺不住,纵身跃出,闪电般的小白身影飞向崖边, 幻化成人形,也就在这时,那棵枯树不堪石伯乐的重量挤压,喀一声,树干拦腰 折断,石伯乐失去了重心,顿时脸色大变,双手乱挥,却是什么也抓不住,人就 跌出山崖,倒栽葱似地往下掉。 “啊……”惨叫声渐去渐远,终至消失在深谷底。 幸好曲柔这儿的土石崩落速度转缓,她整个身子都跌出崖顶了,两手竟能及 时扳住突出山壁的石头,暂时缓下了下坠之势。 好像听到了石伯乐的叫声,但她无心理会他,她只想活下去,赶快回村子阻 止他们放火;可是她才想使力往上攀爬,天空突然不起倾盆大雨,雨水来得又快 又猛,像是倒洗脚水似地冲刷泥土,她最后的救命石头松动开来,她的心一空, 也随之坠落…… 蓦地,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及时握住她的手臂,紧紧抓牢,再用力一提,将 已是全身虚软的她给拉回崖顶。 是谁救了她?雨水好急,淋得她头昏眼花、寒颤发抖,抬头看去,在朦胧交 错的雨线中,她见到了那张成熟稳重的胡渣脸孔。 “胡……胡大哥……村子……火……” 直到这时,她才懂得死亡的恐惧,也才松卸了心神,心口一热,热泪涌出, 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他——现在变成了魁梧强壮的胡不离,将小姑娘从崖边救上来,冲动过后, 却是一脸茫然地抱住她,坐在大雨里发呆。 白无常站在他的旁边,拉了一张冷脸,声音也冰得吓人。“狐小弟,莫要破 坏生死规矩,离开曲柔,我要拘她魂魄。” “她还有气息,你拘什么拘……”他不客气地回应。 “她是该死了,是你强将她从鬼门关前拉回来,这是你不对,快闪开,别妨 碍我执法。” “小弟啊,大姐求你了。”胡灵灵转为人形,不忘撑了一把画上荷花的油纸 伞挡住大雨,款款摆摆走来,无可奈何地道;“这小姑娘给了你什么好处,非得 你抢着护住她不可?” “没什么好处啊。”他不自觉地搂紧纤弱的小姑娘,想当然尔地道;“我只 是觉得她很好,又被小胖子欺负很可怜,命不该绝而已。” “唉,照你这么说,世上也没该死的人了。”胡灵灵眨了眨眼,娇媚地笑道 ;“白哥哥,你等等,待我跟他说道理……小弟,你做什么?” 她纤指快速伸出,却已来不及破坏他所布下的结界。 “小弟!别傻了,你这是得罪阎罗王啊!”胡灵灵气急败坏地想解开护住他 和小姑娘的结界,却是徒劳无功。 白无常的脸色更白了。“狐小弟,你强行扭转生死,改变命运,对她、对你 都没有好处。” “反正生死簿是你们写的,涂改一下不就得了吗?”他毫不在乎。 “无知的狐小弟!”黑无常从山崖边冒了出来,手中的绳索拉着才从谷底拘 来的石伯乐魂魄,帮腔教训道;“你冲动行事,只不过多帮曲柔争取几天的日子 罢了。你没听过阎王要人三更死,岂会留人到五更吗!” “阎老头真不讲理,说拉人就拉人?”他身处结界里,不怕黑白无常强行闯 入夺走小姑娘,但双手依然紧紧地抱住她。 石伯乐鬼魂看着这一群人在吵架,神色显得十分困惑,犹不知身处何时、何 地、发生了什么事。 “少爷!少爷!你在哪里呀?”大雨中传来石家随从的呼喊。 “大龙,我在这里。”鬼魂立即记起生前之事,见到曲柔被人抱在怀里,就 要上前抢人。“她是我的摇钱树!你敢碰她,我砍了你的手!” “死了执念还这么重,很难超生喔。”黑无常拉回他,严正地道;“石伯乐, 你已成鬼,快随我到地府。” “谁是鬼!我才见鬼了!”鬼魂还是生前不可一世的骄傲神气。 黑无常伸手一抹,现出崖底躺着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圆滚滚身躯。 “你说,那是谁?” “那不是我吗?那件新袍子才花了我三十两……咦!啊?”鬼魂惊叫出声, 看看黑无常,看看不省人事的曲柔,看看断成残片的枯树干,再低头看看自己足 不沾地的灰暗身子,顿时吓得软倒在地。 “走了。”黑无常拉走他。 “狐小弟,你好自为之。”白无常临走前也丢下警告。 “黑哥哥,白哥哥,慢走啊。”胡灵灵依依不舍,千娇百媚地挥手道别,再 转过身子,睇着一脸倔强的他,再次强调;“小弟,石伯乐死了。” “这坏蛋小胖子死了倒好,免得继续为害世人。” “他死了,小姑娘没死,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 大雨滂沱,雨声有如万马奔腾,其中还夹杂着石家随从的声音。 “少爷!出事了吗?你快回个声啊!” 会发生什么事?呼喊声越来越近,他的心念也飞快转着,低声念咒,意欲观 看小姑娘的未来。 看了老半天,却是一片空白,他大吃一惊,是自己法术失灵了,还是……小 姑娘根本没有未来? 石伯乐死了,随从找到她,官府认定是她将石伯乐推下崖底,她百口莫辩, 处以死刑,而曲家也逃不过石家的报复,家破人亡,无人善终…… “吓!”他将小姑娘抱得更紧。“大姐,那该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啊?你自己惹的祸,自己解决。”胡灵灵以目示意,睨视 昏迷的曲柔,笑道;“要不,我喊白哥哥回来?” 不,他才不想送小姑娘到阴森森的无情阎老头那儿! 他不明白自己在坚持什么,但他就是不愿意这么一个好姑娘白白跟着小胖子 去死。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只希望她好好的、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将来他还要找 小姑娘上山玩耍,再让她亲一亲,一起爬树捉迷藏。 可偏生石伯乐一死,她也跳不出干系。 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石伯乐不能死。 噗一声,他魁梧的身材一下子挤压变形,转眼就变成了白白胖胖、一身圆滚 滚、像个大婴儿似的石伯乐。 “大姐,崖底的小胖子就麻烦你埋了。” 他交代完毕,解开结界,然后眼睛闭起,身子倒下,抱着小姑娘躺在泥泞不 堪的地上,“昏”过去了。 “小弟你……”胡灵灵也想昏过去了。 呃,他好像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 “呜呜,伯乐孩儿啊,你怎能忘了娘呀!”一个肥婆娘抓着他的手,哭得一 把眼泪、一把鼻涕,连口水都喷出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伯乐竟然忘性,什么都不记得了!”像一团大圆球也 似的胖老爷背负双手,忧愁而焦急地在大厅走来走去。 “老爷、夫人,少爷八成在山上撞邪了。”石大龙惊魂未定地道;“那场大 雨好像鬼打墙,大虎和大豹差点找不到回来的路,我和大狮明明听到少爷的叫声, 却只能在林子里兜圈子,走不出去……” “你们还说!”石鉅象怒气冲冲地道;“你们四个没有尽到保护少爷的职责, 害他淋雨生病,来人呀,拖下去各打五十大棍!”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暗自咋舌。不仅外形相貌长得像,连脾性也一样暴 躁凶恶。 “爹,娘,不关他们的事。”经由他们为他建立的记忆,他——现在不是狐 狸,不是小弟,不是胡不离,而是——石伯乐直接认了爹娘。“可能雨太大,我 滑了一跤,磕到了头,就啥都忘记了。” “是啊。”石大虎赶忙猛点头。“大夫也是这么说的,只需好生调养几天, 少爷一定会记起老爷和夫人。” “呜呜,伯乐乖乖,你终于喊娘了。”石夫人拭着泪珠,将一道黑不溜丢的 菜色推到他面前。“老爷,别尽骂人了,快来陪孩儿吃饭。伯乐,这是你最爱吃 的葱爆肥牛肉,光喝药不够,你得补补身子才行。” “嗯!”闻到那油腻腻的味道,他的反应就是作呕。 “呜,伯乐,你怎么了?”石夫人呼天抢地,涕泪一抹,就挥到那盘牛肉里。 “快去请大夫,瞧他开的什么药,害我们伯乐吃不下饭!” “娘,没事,我只是不想吃加了太多调味料的菜。” “伯乐生病了,别吃得太油。”石鉅象转了笑脸,亲自拿筷子从堆得小山也 似的腿肉中夹出一支,舐犊情深地道;“伯乐,这是卤鸡腿,爹帮你撕开肉片, 你小口小口慢慢吃,别噎着了。” 见到那几十只鸡腿鸭腿鹅腿,他想到了山林里自在飞翔的鸟儿,它们也是有 两条这样的腿……他又是一呕,拼命摇头。 “爹,不要杀生,好吗?”他低下头为这些鸟禽默哀。 “咦!”石鉅象吃惊地看着爱儿。“你不是最爱吃肉吗?牛羊猪鸡少一样, 你就要翻桌子的。” “好好的干嘛翻桌子?砸坏了多可惜。”他细细抚摸桌沿的精致刻工,说不 定大姐也会喜欢这么好的东西喔。 “可是你回家后,只喝水和吃药,不吃东西不行啊。” “好吧,有没有青菜萝卜?水果也行。”他的确很饿了。 “还不快去准备!”石鉅象立刻喝斥下人。 “菜不用煮,也别烫,拿清水洗过就行了。”他笑眯眯地嘱咐。 一刻钟后,满桌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换成了青菜萝卜鲜果甜瓜。 石鉅象啃下一片绿叶子,不禁老泪纵横。呜,他老了还要作牛作马,陪爱儿 一起吃草呀。 石夫人咬了一口萝卜,立刻痛苦地捧住下巴。唉,年纪大了,生萝卜太硬, 差点绷坏牙了。 夫妻俩对望一眼,再齐齐忧心地望向爱子。 他吃得不亦乐乎,已经吃完两盘鲜翠欲滴的生菜,啃掉一根萝卜,咂下一串 葡萄,现在则是捧着甜瓜,一口一口嚼咬着。 “不用削皮去秄吗?”石鉅象看他的吃相,忧愁地道;“我还以为他会发脾 气,将水果砸得稀巴烂。” “老爷,咱伯乐果然撞邪了,肉都不吃了。”石夫人说着说着就嚎啕大哭起 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我哪知道怎么办。”石鉅象揉揉额头,头痛不已。 “呜,都是曲家那女娃儿惹的祸,快送走她,免得伯乐再沾秽气!” 他猛然一惊,都回来快一天了,他却只顾着和石家人周旋,竟然忘记保护小 姑娘。要是他一个闪失,黑白无常可会乘虚而入呀。 “小姑娘?她在哪里?”他扔下甜瓜,急得站起身子。 “少爷,我们将曲姑娘关在柴房。” “柴房在哪里?快!我要见她!” “伯乐孩儿,你不是要将她送进艳香阁吗?”石夫人哭得好不凄惨,强而有 力的肥手扯紧他。“你听娘的话,千万不能和姑娘在一起,否则会送命的啊,呜 呜呜!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啊。” “不行,我非她不可,我一定要她!”他急死了。 “啊!昨天不是伯乐二十岁的生日吗?”石鉅象眼睛一亮,喜道;“夫人啊, 玉姑仙子说的二十岁大劫已经过了,伯乐可以和姑娘睡觉了。” “对喔,伯乐满二十了,菩萨保佑啊。”石夫人双手合十,感激涕零地拜了 又拜。“这些年难为他了,可为了保命,二十岁前绝对不能行房,否则会死于非 命……呜,我苦命的孩儿,总算熬过去了。” 他哪管爹娘嘀嘀咕咕,早扯了石大龙带他去柴房。 石鉅象太懂得男人压抑无法发泄的痛苦了,爱子心切的他立刻下令道;“去! 将少爷房间布置一下,今晚就让曲柔给咱伯乐冲喜。” 曲柔蒙着红盖头,安静地坐在床沿。四个花枝招展、服色艳丽的丫头站在床 前,朝她指指点点。 “你可别以为穿了这一身红衣服,你就是少奶奶了。哼,想得美喔,你只是 第一个和少爷睡觉的姑娘,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直接送到房里来罢了,又没正式拜堂,要说第一号正宫少奶奶,还轮不到 你这个欠债人家的女儿。” “是呀,你可别以为咱少爷想跟你睡觉就是爱你,等他兴头过了,你就失宠 啦,等着去艳香阁倒酒吧。” “唉,姐妹们,咱们打赌都输了,少爷满了二十岁,第一个竟然不是跟我们 中的任何一个睡觉,大家不必赔赌金了。” 曲柔抿唇不语,四个“服侍”她的丫鬟冷嘲热讽,在她面前搬弄石伯乐如何 宠爱她们的事迹,她完全不想听,也不予置评。 “哎唷,少爷来了。少爷你穿红蟒袍,变得好俊喔。”四个丫鬟嗲声嗲气, 一拥而上,抢着要为他更衣。 “呵呵,你们……”石伯乐受宠若惊,灵活地一闪而过,避开八只长爪的纠 缠。“我来想想,你们叫什么名字。” “听说少爷失忆了。”丫鬟们好不哀怨,少爷忘了她们,也难怪不让她们更 衣了。“少爷,我是小珠,这是小姬、小暑、小娥,我们的名字都是你取的,你 当真忘了?” 继龙虎狮豹之后,怎么又来了猪鸡鼠鹅?这个石伯乐是驯兽狮,专门豢养动 物的吗? “忘了。”一切从头来,他咧嘴笑道;“不过现在我记得了。” “嘻!”小珠小姬小暑小娥又想上前扯少爷的衣服。 “呵呵,我最怕人扒我的皮了,别别别!我自己来。” “啊?”她们既失望又惊奇,从来没见过少爷闪人闪得这么敏捷,几乎不像 是他圆滚滚身材会有的动作。 费了一番工夫,终于赶丫鬟们回去睡觉,他——石伯乐闩上房门,再快步走 回床前,迫不及待就掀开头巾,深怕黑白无常早带走她了。 “呼!”他吐出一口气,还好,小姑娘端坐在那里,气息正常,两颊红咚咚 的,眼帘低垂着,浓密如扇的睫毛湿湿的……挂着泪珠? 小姑娘眼睛都哭肿了——他的心脏突然用力跳了一下,好像被人用指头捏住, 痛痛的,紧紧的,那是三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摸上胸口,有些困惑,难道人的心老是这样怦怦乱跳吗? 他俯下身子问道;“你怎么哭了?” “你不要过来!”曲柔感受到他的热气,忽然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吓 得身子一缩,立刻抓过床边帐幔挡在身前,不让他靠近。 “不要过去?好吧。”唉,他什么人不好变,偏偏变成最讨人厌却又死不得 的石伯乐。小姑娘被“他”强迫带来这里,一定很不快活了。 碍于形势,他也只好规规矩矩地站在床前扮石伯乐。 “小姑娘,你饿了吗?这里有果子。” 她摇摇头。 “这糕挺软的,还有这苹果,又脆又甜,我就吃了两个呢。” 她还是摇摇头。 这招好像失效了。他搔搔头,实在不忍她那张惊惶带泪的脸蛋,于是自己先 绽开了笑容道;“小姑娘,你爹娘如何喊你?” 曲柔一见他笑,直觉就是嫌恶地别过头去,不想看他可恨的邪肆狂笑,随即 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又转回来看他。 她说不出来那种感觉,明明是那个圆滚滚的白胖身子,也明明是那张无害的 招牌笑容,却不像之前总是白眼看人,拧着嘴角,带着一抹残忍的邪戾之气;今 晚,他的眼眸变得好黑、好深黝,好似一汪倒映天光云影的深潭,嘴边笑意是往 上勾起来的圆弧,正好和笑弯的眉毛合成一轮满月,这令他圆圆的娃娃脸看起来 似乎温和些,也稚气多了,更像是一个套上大人衣服的大婴儿。 是受伤失忆的关系吧?她低下头,还是不愿看他。 “小姑娘,那我该怎么喊你?”他又殷勤地问道。 她声音硬硬地回答道;“我爹娘喊我柔儿。” “柔儿。”他轻轻念出这个名字,两只黑眼也笑得眯成一条线。“曲柔,柔 儿,真是好听的名字,一念出来,声音就软了、柔了、舒服了。” 肉麻当有趣!曲柔当作没听到他的“甜言蜜语”。 “说要送我去艳香阁,做什么又放我在这里?!”她愤怒道。 “你想去艳香阁?不好啦!那我就看不到你、不能保护你了。” “鬼扯!胡说八道!”曲柔抓紧床柱,努力地撑住自己的身子。 “本来就是‘狐说’了。”他这下子有理说不清,只好抓抓头发,问道; “你要睡觉了吗?闹了一天,我也想睡了。” 一听到睡觉,她全身绷得僵硬,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 “我来瞧瞧,咱们该怎么睡……”他打量着偌大的房间,有大床、大椅、大 桌,那张长榻铺上软垫,看起来就是一个很好睡的小窝,窗下那张凉椅也不错, 夏天躺在青青的绿竹枝上一定很凉快…… 视线转到窗外,竟然见到黑白无常哥俩好站在花园里,甩了甩手上的拘魂索, 神情愉快地向他颔首致意。 吓!他们就是不死心吗!他箭也似地冲到窗边,朝他们大叫道;“喂!你们 还不走开?!快走!别再让我见到你们!” 碰地一声,他用力关起窗户,一扇扇检查是否紧闭,务必做到滴水不漏…… 呃,虽然黑白无常想来就来,任何门墙都挡不住。 起心动念,双手画出一个大圈,为整座屋子布下一个结界。 黑白无常来了,柔儿势必命在旦夕,他又箭也似地冲回床边,紧张地瞧着她 那张晕红得快要烧起来的脸蛋。 “你的脸红得很奇怪……”他终于发现有异,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曲柔立刻去挡,手掌挥得用力了,就撞到他的下巴。 “哎呀,差点咬到舌头了。”他叫了一声。 曲柔以为他又要恼羞成怒,瞪大眼睛看他,准备随时反击。 他揉了揉撞疼的下巴,再度俯下了身子。 望着那对越来越近的黑眸,曲柔不寒而栗。他才被偷看“洞房花烛”的家丁 给惹得火冒三丈,她又打他一掌,难道……她真以为自己还有力气挡住暴怒的他 吗? 不,她一定要为曲家、也要为自己坚强抵抗,他敢来一拳,她就回一腿,他 要敢碰她,她就撞他,她绝不屈服哀求……但为什么……无助的泪水却是不听使 唤地流下? “你病了。”那只温厚的掌心还是摸上了她烫热的额头。 她闪不开,也没力气反抗,她强撑到此刻的心力几乎涣散殆尽了。 “打从回到江汉,就没人为你请大夫吗?”他忧心不已。千错万错,都是他 的错,下了那场该死的大雨让她淋出风寒了。“来,我扶你躺下来,让我瞧瞧你 的身体。” “不要!不要碰我……不……” “柔儿,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大恶狼!你放开我!”曲柔无力地嘶喊道。 “我不是恶狼啦,我跟它不同种。柔儿,放轻松,手别揪着衣服,对啦,摆 在身子两边,脚也别缩在肚子上,这样好像把自己卷成刺猬似地。吓吓,有一回 我和刺猬打架,被它扎了几针,真是痛死了。唔,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对了, 你双脚放下来,慢慢躺下,我帮你脱鞋子……” 他的声音出奇地柔和,像是轻哼小曲,又似孩提时代睡觉的竹摇篮,挂在廊 下轻轻地摇呀摇,清风徐徐,将她摇得有些昏沉。 曲柔依然止不住泪。怎么了?为何她会不由自主地听他“号令”?明明不想 将自己摆平的,怎地全身又软又重,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 她甚至连思考、害怕、流泪的力气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明, 火烫的身子里,仿佛注入了一道从山巅融化的雪水,清澈冰凉,沁人心脾,很快 地就安抚下她燥热不适的病体。 睡了,沉沉地睡下了,不再担忧恐惧,安然睡下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