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拜托啦,茱蒂丝,”雷恩紧抓着她的手臂迭声哀求,“我在这里整整躺了两 天,你却连一点时间都不肯分给我。” “少瞎扯,”她咯咯直笑,“昨天晚上我还陪你玩了一个小时的西洋棋,你也 弹了几曲七弦琴给我听。” “我知道,”他说,仍是哀求着,虽然没笑但脸上的酒窝却出现了,“只是一 个人在这里好恐怖。我被这条该死的腿害得动弹不得,又没有人肯来陪陪我解闷…… 我受不了嘛。” “还说没有人!这里起码有三百多人,至少会有一个人——”见雷恩那样可怜 兮兮地望着她,茱蒂丝终于忍俊不住笑了,“好吧,但只陪你再玩一盘,然后我就 得去干活了。” 当她在棋盘另一方坐下时,雷恩给她一记迷死人的笑容,“你是玩西洋棋的高 手。我的人中谁也无法像你昨晚那样打败我。再说,你也需要休息,你一整天都在 忙什么呀?” “忙着不让这座城堡崩溃呀。”她回答得简单。 “我觉得这里一直有条不紊的嘛。”他移动小兵上前,“管家们会——” “那些管家!”她斥道,一面移动主教攻击,“他们才不像主人一样关心所有 大小事。这些人非得牢牢盯着不可,你必须查核他们的帐目,每天审查流水帐,还 有——” “你会阅读,茱蒂丝?” 她讶然抬首,手还悬在皇后上方,“当然喽。你不会吗?” 雷恩耸耸肩,“我从没学过。我其他兄弟都学了,只有我不感兴趣。我父亲总 是说女人学不会认字。” 茱蒂丝嫌恶地瞪他一眼,将她的皇后逼向他的国王,“你起码该懂得女人经常 能击败男人,包括国王在内。我相信我已赢了这一盘。”她站起身。 雷恩难以置信地瞪着棋盘,“你不可能这么快就赢了!我甚至根本没看见你是 怎么走的。不公平,你诱我一直讲话,害我无法集中精神。”他由眼角瞥她一眼, “何况,我的腿也让我无法思考。” 茱蒂丝关心地打量他半晌,然后笑了起来,“雷恩,你真是天下一流的大骗子。 我真的得走了。” “别走嘛,茱蒂丝。”他倾身向前,抓住她的手夸张地拚命亲吻,“茱蒂丝, 不要离开我,”他苦苦哀求着,“老实说我已经闷得快发疯了。拜托陪陪我。只要 再玩一盘就可以了。” 茱蒂丝被他逗得笑得直不起腰。当他开始夸张地誓言爱情不渝,若她肯再陪他 一小时将如何如何感激她时,茱蒂丝将另一手放在他头发上。 而这正是盖文找到他们时眼见的景象。他几乎忘了他妻子一半的美,她并没有 穿婚礼期间穿过的天鹅绒和黑貂皮,而是穿着一袭式样简单,剪裁合身的蓝色羊毛 衣裙。她的长发简单地在脑后束成一个粗粗的发辫。然而这身简朴的打扮,反而使 她比以前更可爱。她是纯洁无邪的化身,但是她那妖娆的曲线却显示她是个成熟的 女人。 茱蒂丝首先意识到她丈夫的存在。当她整个人僵住时,脸上的笑靥也不见了。 雷恩感到她手上的紧张变化,询问地抬首望向她。他循她视线望去,看见他那 眉宇深锁的大哥。盖文对此情此景会有何感想乃是无庸置疑。茱蒂丝想抽回手时, 他反而握得更紧。他绝不会给他那愤怒的哥哥一种他有罪恶感的印象。 “我正在说服茱蒂丝陪我一个早上,”雷恩若无其事地说,“你瞧她有多狠心。 我被困在这房里两天,什么事都不能干,而她居然还不肯多陪我一会儿。” “显然你把看家本领全都搬出来了。”盖文嗤之以鼻道,眼睛一瞬不瞬地瞪着 他那表情冰冷地看着他的妻子。 茱蒂丝硬抽回手,“我得回去干活了。”她窒声说完,然后就扭头离去。 盖文还没来得及开口,雷恩就已抢先攻击,“你都死到哪儿去了?”他质问道, “才结婚三天,你就把她像丢垃圾般丢在大门口不管。” “她似乎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嘛。”盖文跌坐进椅中。 “如果你这是在暗示什么不名誉的——” “不,我没有,”盖文坦承道,他太了解他弟弟,雷恩绝不会对他嫂子做出任 何不名誉的事。只是他期待又希望……结果却发现是这种惊讶等着他,“你的腿怎 么了?” 雷恩难为情地承认掉下马背,可是盖文却不像往常那样,连笑都没笑一声。 盖文硬撑起疲惫的身子,“我得去巡视一下我的城堡。离开了这么些日子,我 敢说堡中一定半瘫痪了。” “我可不敢这么指望,”雷恩盯着棋盘说,脑中回想茱蒂丝的每一行动,“我 从来没见过哪个女人像茱蒂丝一样工作。” “哈!”盖文轻蔑地哼道,“女人一个礼拜里又能做出什么工作?顶多是绣它 五厄尔(长度名)长的布?” 雷恩惊讶地抬头望向他哥哥,“我可没说她做女人的工作,我说从来没见过哪 个女人像她一样工作。” 盖文没听懂,也没去逼雷恩解释。身为堡主,盖文有太多事得照料。每次他一 出门,堡中总会陷入半瘫痪状态。 雷恩知道他哥哥是怎么想的,在他身后叫道,“希望你能找到事可做。”他大 笑不已。 盖文压根不知他弟弟在说什么,或笑什么,离开庄园大屋后他就把困惑抛诸脑 后。他仍在生气他梦想多日的的景象被毁了。但至少还希望。茱蒂丝一定会很高兴, 他终于回来收拾烂摊子了。 今早盖文骑马由外城进来时,一心只迫不及待地想去找他那哭得像泪人的小妻 子,没留意到周遭有何改变。而今他察觉到环境有了些微的改变。外城的屋舍变得 整洁有序——就仿佛是新建似的。事实上就好像最近才用白粉粉刷过,屋舍的阴沟 看起来似乎最近才清理过。 他在鹰舍前驻足。这鹰舍豢养着猎鹰,鴥隼——他地移居来的鸟类,鹞,雄鹰 等。他的放鹰人就站在鹰舍前,一只猎鹰的脚系在一根柱上,而那人则绕着鹰缓缓 旋转饵物。 “这是新发明的诱饵吗?西蒙?” “是的,主人。这种新饵比较小,可以旋转得更快。这只鸟就不得不飞得更快, 瞄准得更精确。” “好主意。”盖文同意。 “这不是我的主意,主人,是茱蒂丝夫人想出来的点子。” 盖文傻了眼,“茱蒂丝夫人告诉你这个领主的放鹰人,如何改进训练饵?” “是的,主人,”西蒙咧嘴笑道,露出少了两颗大门牙的黄板牙,“我还没老 得听不懂什么是好建议。这位夫人不但可爱,而且聪明绝顶。她到这里来的第一个 早晨,便来这里看了我许久,然后和蔼地给了我一些建议。进来看看我做的新式栖 架,主人,茱蒂丝夫人说老式的会导致鸟儿们脚痛,而且小虫会跑进去伤害鸟儿们。” 西蒙转身领路往内走,但盖文并未跟随,“你不想看看吗?”西蒙哀伤地问。 盖文尚未从得知他这个老放鹰人,竟然会接受女人的建议的震惊中恢复。盖文 和他父亲一样,曾试图不下千次建议老西蒙,可是就他们所知,西蒙从未采用过他 们的建议。 “不,”盖文说,“等一下我再来看我妻子做了什么改变。”他无法控制声音 中的嘲讽意味。 他转身踱开。那女人凭什么跑来干预他的鹰舍?女人和男人一样热中放鹰活动 是没错,茱蒂丝会有她自己的鹰也没错但是照顾猎鹰却是男人的事。 “爵爷!”一名女仆唤道,当盖文怒目瞪向她时,不由得红了脸。 她行了礼后,递上一杯饮料,“我想也许您会想喝点清凉饮料。” 盖文对那女孩一笑。这里至少还有个女人懂得规矩。他凝望着她的眸子,一面 啜饮杯中饮料,下一瞬间,他的注意力已被杯中饮料全吸引去了。哼,这玩意真好 喝! “这是什么啊?” “这是春天的草莓,和去年的苹果汁混合煮沸后,再加一点肉桂。” “肉桂?” “是的,老爷。这是茱蒂丝夫人由她娘家带来的配方。” 盖文突兀地将空杯子塞给那女孩,然后掉头就走。现在他真的开始光火了。所 有的人都神经错乱了吗?他快步走向外城的另一端,去找他的兵器匠。至少在那热 蒸笼似的冶铁铺里,他可以安全地躲过女人的干预。 可是欢迎他的景象委实教人吃惊。他那大块头的兵器匠,一身赤裸着,两臂肌 肉突起,正安静地坐在窗旁——缝纫。 “这是干什么?”盖文忿忿地质问道,早已疑心大起。 那大块头笑着,举起两小片皮革,那是新设计用于甲胄关节处的替代品。 “瞧,这么一来关节处就更容易弯曲了。聪明吧?” 盖文紧咬牙关,“你又是打哪儿得来这种新念头的?” “唔,这是茱蒂丝夫人出的主意。”兵器匠回答道,当盖文冲出去时,他也只 是耸耸肩而已。 她太胆大妄为了!他想。她以为她是谁,凭什么不先跟他商量就迳自插手管他 的事,做一大堆改变?这片产业是他的!若有任何地方需要改变,也得由他来下令 改变。 他在食品室找到茱蒂丝,那是间紧邻厨房的大房间,为怕失火所以距离主屋尚 有一段距离。她的上半截身子虽然埋在一个装面粉的大桶内,她那头火焰般金红色 长发却不容误认。他伫立于她身旁,充分利用他的身高。 “你到底把我的家怎么样了?”他咆哮道。 茱蒂丝当即钻出大桶,脑袋差一点就撞上桶盖。尽管盖文人高马大,声大气粗, 她可是一点也不怕他。在他们不及两周的婚姻之前,她所见的每个男人没有一个好 脾气的。 “你的家?”她没好气地回敬道,“那请你告诉我,我是谁?厨房女佣吗?” 她两只手平伸,手掌至手肘处全沾满面粉。 他们四周尽是堡中仆役,他们正恐惧地背抵墙壁而立,却又都不愿错过这场精 彩好戏。 “你明知道自己是谁,何必多此一举问我。但是你不许来干预我的事。你擅自 改变了太多事——我的放鹰人,甚至连我的兵器匠你也不放过。你应该去忙你自己 的事,而不是我的!” 茱蒂丝不甘示弱地回瞪他,“那么请告诉我,我若不能和放鹰人或任何需要建 议的人交谈,我该做什么事?” 盖文迷惑了片刻,“当然是女人家干的活。你应该去忙女人家的活。缝纫,做 女红,监督女仆们烹饪,打扫和……制造面霜。”他觉得最后一项是天才之作。 茱蒂丝脸蛋泛红,眸光闪着火焰,“做面霜!”她嗤之以鼻,“原来我现在变 馈了,需要面霜了!也许我还得为我苍白的脸做胭脂和睫毛膏。” 盖文傻了眼,“我没说你丑,只是教你别要我的兵器匠做女红。” 茱蒂丝紧咬牙关,“好嘛,以后我不多管闲事就是了。我以后再也不跟那人说 话,任你的甲胄僵硬,笨重。我还需要做什么取悦你的事吗?” 盖文怔仲地看着她。这场争执完全脱出了他的掌握,他根本不知如何对应才好。 “鹰舍。”他的气势已减了一大半。 “好,以后我就让你的猎鹰脚痛死算了。还有没有别的?” 他楞楞地伫立在她面前,无言以对。 “那么我想我们的意见已经沟通了,爵爷。”茱蒂丝兀自说道,“我不去保护 你的双手,我得让你的鸟儿死掉,我得一年四季天天忙于调制面霜,遮掩我的丑陋。” 盖文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她的上臂,硬将她抱离地,让彼此面对面对视,“你真 该死,茱蒂丝,你一点都不丑!你是我所见过最美的女人。”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那近在咫尺的红唇。 她的眼神柔了,她的声音比蜜糖还甜蜜,“那我可以把我可怜的脑筋用在化妆 品之外的事物上喽?” “是的。”他轻声说道,因她的温柔而软弱了。 “很好,”她坚定地说,“那我还得去跟兵器匠讨论一下另一种新式箭头。” 盖文惊愕地直眨眼,然后将她放回地面,用力之猛害她牙齿打架,“你不许— —”对着她挑衅的金眸,他没辙了。 “不许怎么样,爵爷?” 他扭头冲出厨房。 雷恩坐在城墙的阴影下,受伤的腿平伸着,啜一口茱蒂丝新配方的肉桂饮料, 咬一口刚出炉的热面包。看着他哥哥,每隔一阵子他就得强忍一次爆笑冲动。 盖文的每一举手投足间莫不满含愤怒。他骑马好似后头有魔鬼在追赶,长矛一 次又一次无情地戳刺场中的假人。 食品室里的争执已经传遍堡中每一角落,过几天就会传进远在伦敦的国王的耳 中。虽然他是乐得很,雷恩还是忍不住为他哥哥难过。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区区一 个小女子击溃。真糗大了。 “盖文,”他出声叫唤,“让那可怜的老马休息休息,你也过来坐一会儿吧。” 发觉他胯下的马已口吐白沫,盖文这才不情不愿地顺了他弟弟。他把缰绳丢给 一旁的随从,拖着疲倦的身子来到他弟弟身边。 “喝一杯吧。”雷恩提议道。 盖文伸手准备去接,旋即又垂下来,“她的新配方?” 他的语气让雷恩无奈地摇了头,“嗯,茱蒂丝做的。” 盖文想都不想就转向他的随从,“替我到酒窖去拿杯啤酒来。”他命令道。 雷恩张口欲言,接着看见他哥哥眼睛发直地盯着院子另一头。茱蒂丝刚由庄园 大屋出来,走过沙地训练场朝另一端系战马的地方行去。盖文目光灼热地看着她, 当她在战马旁驻足时,他作势起身。 雷恩一把扣住他哥哥的手臂,将他拉回来,“别去打扰她。你只会掀起另一场 必输无疑的争执。” 盖文张口欲言,恰巧他的随从送来啤酒,于是又打住。 男孩离开后,雷恩又说,“你除了对她咆哮、怒吼之外,你还会干什么?” “我没有——”盖文欲言又止,猛灌了一大口啤酒。 “看看她,然后告诉我她到底是那一点不称你心。她美得足以和太阳相比拟。 她整天辛勤工作,为你管理堡中大大小小的事。每个男人、女人、孩子,包括西蒙 在内,都争相讨好的女神。就连向来自以为是的战马们,都争先恐后的抢食她手中 的苹果。她不但幽默风趣,而且是全英格兰玩西洋棋的顶尖好手。你还能再奢望些 什么?” 盖文终于一瞬不瞬紧盯着她,“我怎么知道她幽默风趣?”他委屈地嘟嚷道, “到现在她都还不肯叫我名宇。” “她为什么应该肯?”雷恩逼问道,“你什么时候对她说过一句人话了?我真 搞不懂你。我看你跟女仆们调情时,都比你对待她热情。难道像茱蒂丝这样的美人, 还不够资格享有你的甜言蜜语?” 盖文终于转向他,“我还没蠢到需要个奶娃儿告诉我如何取悦女人。你还在吃 奶时我就已经上了女人的床。” 雷恩没吭气,然眸光却在闪烁。他懒得提醒盖文,他只比他年长四岁而已。 盖文丢下他弟弟,迳自回庄园大屋去唤人准备洗澡水。泡在腾腾热水中,他有 了思索的时间,不论他有多不愿意承认,但雷恩说的确实没错。也许茱蒂丝真有理 由对他冷淡。他们的婚姻一开始就跨错了步伐。真遗憾他非得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打 她,真遗憾她在错误的时间进入他的营帐。 但是现在那都已成为过去。盖文回想她是怎么说他别想从她身上得到任何好处, 却又让他得到。他笑着擦洗手臂。他和她共度了两夜,知道她是个多么热情的女人。 她能拒绝和他上床多久?雷恩对他的调情能力也说对了。两年前他曾和雷恩打赌诱 拐一位冰山美人,结果在意外的短时间内,盖文便上了她的床。 当他处心积虑时,哪个女人他赢不到手? 诱拐他那桀惊不驯的老婆拜倒他的石榴‘腿’下,将是一大乐趣。他会对她甜 言蜜语,对她殷勤求爱,直到她恳求他上她的床。 然后那时,他想着差点没大笑出声,她就是他的了。他不但能赢得她的芳心, 而且她再也不会插手管他的事。他将会拥有所要的一切——可以爱的艾丽丝;可以 为他暖床的茱蒂丝。 换上干净衣服,一身清净,盖文觉得自己像个崭新的人。计划诱拐他那可爱的 小妻子的念头,使他神气得意。他在马厩里找到她,她正危险地半个人悬在厩门高 栅栏上,好言安抚着一匹战马,让兽医得以清洁并修整它新长出的蹄。 盖文头一个念头是教她趁没受伤害前,赶快远离那头畜牲。接着他放松下来。 她显然对马匹挺有一手的。 “它不是个容易驯服的畜牲,”他来到她身边伫立,静声说道,“你对马匹很 有一手,茱蒂丝。” 她狐疑地侧首望向他。 那匹战马意识她的紧张,跟着惊跳起,兽医根本来不及闪避就被踢了个正着。 “抓稳它,小姐。”那人头也不抬地命令道,“我还没弄完,它这样立着我根 本没法子动手。” 盖文张口欲质问那家伙,凭什么用这种口气跟他的女主人说话,但茱蒂丝似乎 并不以为忤。 “好的,威廉,”她牢牢抓住马缰,抚爱着柔软的马鼻,“你没受伤吧?” “没,”那人粗声粗气地搭腔,“哈!好啦,”他一转身正对上盖文,“爵爷, 你有话要说吗?” “是的。你总是像刚才那样命令你的女主人吗?” 威廉一张脸涨得通红。 “只有当我需要被命令的时候,”茱蒂丝嗤之以鼻道,“你去照顾其他的马吧, 威廉。” 他立即衔命而去。茱蒂丝挑衅地瞪着盖文,然而他并未若她料想的勃然大怒, 反而笑了。 “你别想,茱蒂丝。”他说,“我不会跟你吵架的。”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其他。” 他瑟缩了一下,然后抓起她的手,硬将不情不愿的她拖在身后跟着,“我是来 问你,我是否可以送你一份礼物。看见那个畜栏里的骏马吗?”他放开她的手,指 向那方。 “黑色那匹吗?我跟他很熟。” “你离开你父亲的城堡,并没有把自己的马一起带走。” “我父亲宁愿和他所有的金子说再见,也不会舍得分一匹他的马给任何人。” 的确,她可是带着几马车的财富嫁到蒙特格利来的。 盖文背靠着一个空畜栏的栅门,“那个黑小子制造了几匹漂亮的儿子。它们就 豢养在不远处的农场上。我想也许明天你可以跟我一起过去,自己挑选一匹你喜欢 的。” 茱蒂丝被他突来的仁慈弄得莫名其妙,也不喜欢这种改变,“这里有足够的温 驯的马可供我使用。”她声音平板的说。 盖文沉默半晌,专注地打量她,“你是真的恨我入骨,还是怕我?” “我才不怕你!”茱蒂丝吼道,背脊挺得笔直。 “那你会跟我一起去喽?” 她直直地望进他眼底,半天后才慢慢地点点头。 他对她展颜一笑——媚惑人的一笑——茉蒂丝不期然地忆起他们成婚当天,他 曾经不时对她微笑;而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么我就期待明天的到来。”他说完便转身离开马厩。 茱蒂丝眉头深锁地目送他离去。现在他又在动什么歪脑筋?他为什么平白无故 要送她礼物?她没为这事困惑太久,因为她还有太多事得忙。养鱼池就是她遗留的 地方之一,那儿迫切地需要清洗。 庄园古堡的大厅被壁炉中舞跃的火光,平添几许蓬勃生气。蒙特格利堡的人三 三两两玩扑克、骰子、西洋棋、清理兵器,或者悠哉的无所事事。茱蒂线和雷恩单 独坐在大厅冷清的一隅。 “拜托弹一曲嘛,雷恩,”茱蒂丝恳求着,“你知道我对音乐不在行。今早我 不是就陪你下棋了吗?” “喔,你是要我弹一曲跟你玩棋时间一样长的旋律啰?”他在大肚琵琶上胡乱 弹了两串音符,“好啦,我敢说我弹的跟你玩的一样久。”他挪揄道。 “你一下子就输了又不是我的错。你只会一味攻击,没想到还得抵御。” 雷恩目瞪口呆半晌,然后笑了起来,“我听到的是智慧之言,还是大胆侮辱?” “雷恩,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为我弹琴。” 雷恩对她微笑着,火光照射她金红色秀发使她更媚惑人,式样简单的羊毛衣更 加烘托了她诱人的曲线。但快逼疯他的不是她的美。有时连在女仆中也可找到美。 不,是茱蒂丝本身。他从未见过哪个女人有她的诚恳,她的逻辑观念,以及她的智 慧。如果她是男人……他笑了。如果她是男人,他就没有无可救药的爱上她的危险。 他知道这条腿虽然只痊愈了一半,他还是得尽快远离茱蒂丝。 雷恩越过她头顶,看见盖文倚着门框,专注地凝视着他的妻子,“嘿,盖文,” 他叫唤道,“过来为你老婆弹几曲。我这条腿真是痛得什么事都干不成。我教了茱 蒂丝半天,她就怎么也学不会。”他眸光闪耀地垂首望向他嫂嫂,然她只一迳盯着 膝上紧紧交握的双手。 “总算听到我老婆也有做不完美的事,”盖文笑道,“你知道今天她把养鱼池 清洗了吗?我听下头人说发现底部有个诺曼第城堡。”茱蒂丝起身时,他立即打住。 “怨我失陪,我发觉自己比我想像中还累。我要回房休息了。”未再多言,她 转身步出大厅。 盖文脸上的笑容不见了,颓丧地跌进椅中。 雷恩同情地瞅着他哥哥,“明天我得回自己的城堡去了。” 就算盖文听见了,他也没反应。 雷恩示意一位仆从过来,扶他回房去。 茱蒂丝以崭新的目光打量这间卧室。这儿已不再是她一人的专利了。现在她丈 夫已回来,他有权和她分享。分享这间卧室,分享这张大床,分享她的身体。茱蒂 丝迅速地宽衣解带爬进被单内,她很早就遣退了女仆,为的就是想独处一会儿。虽 然一天劳动使她筋疲力尽,然而躺在大床上她仍是眼睁睁地盯着床顶盖,了无睡意。 过了许久之后,她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立即屏住气息,然那脚步迟疑半晌又 踱开了。她当然高兴,茱蒂丝告诉自己,但是这并不能温暖这张寒冷的大床。盖文 为什么不想要她,她想着不禁泪水盈眶,毫无疑问上个礼拜他都跟艾丽丝一起消磨。 毫无疑问他的精力全消耗光了,再也不需要他的妻子了。 翌晨天还只有蒙蒙亮她便醒了。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也不想睡,她下床随便 套上件衣服,摸黑离开古堡。清晨乍明还暗之际,是她最喜欢的时刻。 她迳自走到庄园大屋旁用墙围起来的小花园,这儿有好几排色彩缤纷的玫瑰, 其盛开的花朵几乎都掩藏在疏于照拂的灌木枝叶之下。清晨冷冽的空气中弥漫着浓 郁的花香。茱蒂丝含笑俯身亲吻那鲜嫩柔美的花瓣,在心底牢记要抽空整理这片小 花园,不能任其再荒废下去。 “这些都是我母亲栽植的。” 茱蒂丝讶然倒抽口气,那声音离她这么近,而她竟没听见有人接近。 “不管她到哪里,她总会收集一大堆别人栽植的玫瑰回来。”盖文继续说道, 在她身旁跪下,伸手触摸其中一朵。 这时刻、这地点仿佛均遗世独立。她几乎忘了她恨他。“你母亲在你们很小的 时候就去世了吗?” “嗯,太小了。迈尔斯几乎对她毫无印象。” “你父亲没有再娶?” “她死后他从未停止悼念她,不出三年他也去世了。当时我只有十六岁。” 茱蒂线从未听他语调如此悲伤过,事实上她只听过他愤怒的口吻,“你还很年 轻就承担了家庭重担。” “比你小一岁,但你似乎把这片产业治理得很好,比起我来好太多了。”他声 音中有着钦慕,也有一丝受创。 “可是我从小接受了这种训练,而你只受过武士的训练,要你突然从头学起实 在不易。” “我听说你受训是为了入教会。” “是的,我母亲希望我能逃过她所认识的那种生活,她少女期间是在一所修道 院度过,觉得那种生活十分快乐。没想到她嫁给那个——”她说不下去了。 “我无法想像修道院的生活,用得着你所受的这些训练,我还以为你会从早祈 祷到晚上”她垂首对坐在她旁边小径上的盖文一笑。天色已渐亮,苍穹覆上一层玫 瑰红的薄纱。她可听见远处仆役的活动声响,“大多数男人都以为,女人最怕的就 是被剥夺其享有男人为伴的生活。其实修女的生活一点也不空虚。瞧瞧圣安妮修道 院。你以为是谁在管理那些产业?”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女修道院长手下经营的产业,使国王也相形见绌。你的和我的产业加起来, 也只填得上圣安妮的一个角落。去年我母亲带找去拜访那位女修道院长,我在她身 边待了一个礼拜。她无时不刻指挥数千名男性工作,忙碌所有必须照拂的工作。她 根本没有——”茱蒂丝眸光闪动,“时间做女人的工作。” 盖文愣了半晌,然后笑了起来,“算你行。”雷恩是怎么说她的幽默感的? “我接受纠正。” “既然你妹妹住在修道院里,你应该对那里比较熟悉才对。” “我不敢想像玛丽能经营任何人的产业。从小她就是个甜蜜又害羞的天使,似 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提到他妹妹,盖文眼睛一亮,忍不住笑逐颜开。 “所以你送她入修道院。” “那是她的选择。我继承我城堡之后,她就离开我们了。我要她留在这里,就 算她不想结婚也没有关系,但她想接近神和姊妹们。” 盖文定定地凝望着他的妻子,想到她差一点就得在修道院度过一生。她那样无 私地看着他,没有愤怒,没有恨,使他为之屏息。 “噢!”茱蒂丝一声打破了幻境。她垂首盯着手指内的玫瑰刺。 “让我看看。”盖文抓起她的小手,先拂去指尖上的血滴,然后将手指凑到唇 边,目光深深凝视入她眼底。 “早安!” 他俩同时抬首望向花园上方的窗子。 “我实在不愿打断你们谈情说爱,”雷恩在上头扯直脖子叫道,“可是我的人 似乎把我给忘了。拄着这条破腿我等于是半个囚犯。” 茱蒂丝忙不迭地抽回手,一张粉脸不知所以地涨得通红。 “我上去帮他忙,”盖文说着站起身,“雷恩说他今天要走,也许我可以催他 快点。等会儿跟我骑马去挑匹马吗?” 她点点头,始终没再抬眼看过他一眼。 “看来你跟你老婆终于有了点进展。”雷恩说道。盖文正粗手粗脚地扶他下楼。 “要不是有人在那里鬼叫,进展还不止此而已。”盖文苦涩地说。 雷恩又是笑又是嗤鼻。他的腿仍疼痛难当,面对长途跋涉,他的心情实在好不 起来。 “你晚上甚至没跟她一起睡。” “那关你什么事?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睡那里?”盖文没好气地问。 “自从我见到茱蒂丝开始。” “雷恩,要是你——” “不要说出来。你以为我腿伤未愈,干嘛要急匆匆地回去?” 盖文笑了,“她很可爱,是不是?再过几天我就会让她倒过来追我,到时候你 再看我晚上睡那里。女人就像猎鹰,你得把它饿得饥不择食,然后就容易驯服了。” 雷恩在楼梯上停住,一只胳臂还塔在盖文肩上。 “老哥,你真是傻瓜。你或许是世上最蠢的傻子。难道你不知道,主人往往才 是猎鹰的仆从?你有多少次看到人们举着他们心爱的猎鹰,就连上教堂也服侍到底?” “别瞎扯了。我不喜欢被别人叫傻子。” 当盖文撞到他受伤的腿时,雷恩痛得龇牙咧嘴。 “茱蒂丝的价值有你的两倍,有你以为你爱的冰山婊子一百倍。” 盖文在楼梯底驻足,狠狠瞪一眼他弟弟后突然抽身,若不是雷恩机警赶忙扶住 墙,否则可真会跌个狗吃屎。 “以后不许再批评艾丽丝!”盖文厉声警告。 “我爱怎么说她就怎么说她!总得有人说才行。她在毁灭你的生命,和茱蒂丝 的快乐。艾丽丝根本狗屈不值,她不配和茱蒂丝相提并论。” 盖文捏紧拳头,额上青筋暴起,挣扎半天后他才勉强垂下手。 “幸好你今天就走,省得再听你唠叨我的女人。”他扭头大步走开。 “你的女人?”雷恩在后头大笑,“一个拥有你的灵魂,另一个则被你视为蔽 屐。你凭什么说她是‘你的’?” 畜栏内约莫有十匹骏马。每一匹都是毛发光泽柔顺,体型高大硕壮,有四条修 长有劲的长腿。看着它们就使人联想到在原野上奔驰的画面。 “我真的可以挑选一匹吗?爵爷?” 茱蒂丝趴在畜栏上,侧首狐疑地打量盖文。整个上午他都心情愉快得教她不安; 先是在花园里对她和颜悦色,现在又要送她礼物。刚才他还主动扶她上下马,他还 顺着她,任由她以极不淑女的姿势爬上畜栏。 她可以了解他的激愤以及皱眉,但面对这种新改变的仁慈态度,她没辙了。 “只要你喜欢,你可以任选一匹。”盖文一直对她笑着,笑得她头都晕了, “它们都很温驯,且受到良好训练。有没有你看中意的?” 她回头去打量那些马,“每匹我都喜欢。好难决定哟。我想——还是那匹,黑 色那匹。” 她的选择逗笑了盖文。那匹黑色母马气派威严,行走起来高视阔步,傲然不屈, 简直是她的翻版写照。 “它是你的了。”他说。 话音方落,他还没来得及扶她下地,茱蒂丝已跳下地撩起裙子奔过畜栏栅门。 几分钟后,盖文已将马鞍装上,茱蒂丝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当然,这动作也是 不太淑女。 能再骑一匹好马的感觉真棒。茱蒂丝右手边是通往城堡的路,左手边是一片浓 密的森林,那儿是蒙特格利家族的猎场。 她想都不想便策马取道奔向森林。她已被城墙四壁所局限,挤在人堆里太久了。 参天的树木和山毛榉看来多么诱人,横生的枝丫遮天,形成一片隐密的天地。茱蒂 丝不曾回首观看是否有人跟着,只一迳策马疾驰,投向等待着的自由。 她疾速奔驰,考验自己也考验胯下的母马。她们是天生一对,一如她所预感。 这匹马和她一样喜爱阳光的眷顾。 “噤声,宝贝。”一进入森林,茱蒂丝便轻声说道。母马立即服从,优雅地穿 梭于树木与灌木之间。森林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羊齿植物,以及百年来积聚的落叶, 踩在脚下软绵绵恍若地毯。茱蒂丝深深吸口清新、沁凉的空气,让她的马来决定取 向。 流水潺潺声吸引了茱蒂丝与母马的注意。一条看似很深的清溪穿流于树林之间, 阳光透过蔓生的枝叶在溪面上辉映出盈盈波光。她下马牵着缰绳踱向小溪,当母马 静静饮水时,茱蒂丝便抓起一把青草,为汗淋淋的母马拭身。 茱蒂丝正沉浸于这悦人的工作中,心情因她的马、这一天、以及潺潺流水而高 昂。母马突然竖耳倾听,然后紧张地往后退。 “安静,女孩。”茱蒂丝说,抚摸它的颈子。母马又激烈地猛往后退,仰首尖 声嘶叫。茱蒂丝立即转身想抓住道匹惊惶的母马的缰绳却失了手。 一只野猪喷着气向她们逼进。它受伤了,小眼睛目光迟钝。茱蒂丝再次尝试抓 住马缰。但野猪也同时开始前冲,母马惊恐失措的拔腿狂奔而去。她则撩起裙子也 跟着狂奔。可是冲锋也似的野猪速度比她快。茱蒂丝只有奋身一跃,抓住一处低矮 的树干,拚命把自己往上拉。由于从小到大不断地工作和运动,使得她身强体健, 所以她得以在野猪赶上她时,及时将双腿吊上一枝树干。野猪在一头一遍又一追猛 撞树根,她想在上头稳住自己实在不易。 最后,茱蒂丝终于站在最低一处树干,双手抓着头顶上另一枝。当她垂首望向 野猪时,方才发现自己离地有多远。她在盲目的恐惧中直怔怔地瞪视着,用出全副 力气死命紧抓住头顶的树枝,指关节因用力都泛白了。 “我们得分开来找,”盖文指挥他的手下,“咱们人数不足,不够结伴同行。 幸好她无法走太远。” 盖文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他正在气她妻子骑一匹陌生的马,闯进陌生的森林。 当时他站在畜栏旁目送她疾驰而去,原以为她到森林边便会掉转头,结果他楞了好 半天才明白她是要进去。 现在找不到她,仿佛她凭空消失了,被森林吞了,“约翰,你往北方绕森林边 缘找。奥都,你走南方。我从中间进去。” 森林里一片恬静。盖文仔细倾听她的任何声音。他一生中在此度过不少时光, 对此间每一分每一吋莫不摸得熟透。他知道母马会朝贯穿森林的小溪而去。他叫了 茱蒂丝几声,却不见回答。 他胯下的黑驹突然竖起双耳,“怎么啦,小子?”盖文问道,凝神倾听。 那匹马后退一步,鼻子喷着气。它是专门受狩猎训练的,所以盖文明白这讯息。 “现在不行,”他说,“待会儿我们再去找猎物。” 那匹马似乎没听懂,仍垂首拚命反抗缰绳指挥。盖文皱了眉,然后放手任它去。 他先听见野猪嘶叫声,然后才看见守在树底下的它。若不是眼前瞥见树上一点蓝, 他会驱马绕道而去。 “老天爷!”明白了茱蒂丝就在树上后,他轻呼起来,“茱蒂丝!”他大叫, 却没得到反应,“你一会儿就会安全了。” 当盖文抽出系于鞍侧剑鞘内的长剑时,他的马垂首准备冲刺。这匹训练有素的 良驹直冲到野猪身侧,盖文用大腿夹紧马鞍,探身出去将剑刺人野猪的背脊。它发 出一声长而尖锐的尖叫,又踢了一阵腿然后才终于断气。 盖文立即跃下马背,收回长剑。他抬首望向茱蒂丝,赫然为她脸上的惊惧之色 震住。 “茱蒂丝,现在已经没事了。野猪死了。它不会再伤害你的。”她对危险的恐 惧似乎有点过度了。她在树上很安全的。 她没吭声只一迳瞪着地面,身子僵直得就像他的铁制长矛。 “茱蒂丝!”他锐声叫道,“你受伤了吗?” 她还是没反应,也不知他的存在。 “离地没多远,你只要跳下来就行了,”他对她伸出双臂,“放开头上的树枝, 我会接住你的。” 她没有移动。 盖文困惑地再看一眼地上的死猪,然后抬首望向他的妻子,这时他明白,吓坏 她的不是野猪。 “茱蒂丝。”他冷静地说着,移到她视界之内,“让你害怕的是高地方吗?” 他不敢碓定,但她好像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盖文抓住她脚边的树干,轻而易 举便腾身来到她身边。他用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然而她丝毫没有知道他存在的迹 象。 “茱蒂丝,听我说,”他冷静非常,“我要松开你的手,把你放到地上。你必 须信任我。不要害怕。”他好不容易才掰开她的手指,她便惊恐地改抓住他的双手。 盖文靠着树干平衡自己后,将茱蒂丝放到地面。 她的脚方才触地,他便已跃下,将浑身抖颤的她紧拥入怀,她猛烈又绝望地紧 紧攀附着他。 “嘘,不怕。”他轻抚着她的发,“你现在安全了。” 茱蒂丝的战栗并未停止,盖文感觉到她的脚一软,人瘫在他怀中。他立即弯身 抱起她,踱到一截树桩边坐下,像抱孩子般的抱在怀中。下了床,他和女人打交道 的经验就有限,他更没应付过孩子,但他知道她的恐惧是惊人的。 他紧紧搂抱茱蒂丝,以不致挤扁她的力量尽可能紧搂住她。他抚开她脸上的散 发,她在冒冷汗,脸却滚烫灼人。他轻摇着她,把她搂得更紧。 以前若是有人告诉他,离地数呎便会导致如此恐惧,他一定会大笑三声,斥为 无稽之谈,但是他现在可一点也不觉得有趣。茱蒂丝的恐惧非常真实,见她承受如 此打击不免为她心痛。她纤小的身子猛颤不已,心跳狂乱得像鼓翅的鸟儿,他知道 自己必须使她再度感到安全。 盖文开始歌唱,起初只是轻轻的,未会意自己究竟在唱什么。他的声音雄浑有 力,圆润有致。他唱了首情歌,内容描述一个男人由冷酷的杀戮战场归来,发觉他 的真爱仍痴痴地等着他。 渐渐地他感觉到茱蒂丝开始放松下来偎着他,慑人的战栗也减弱了些。她已没 把他抓得那么紧了,但盖文并未松开她。他微笑着亲吻她的太阳穴,改以轻哼继续 吟唱。她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半天后她终于抬起埋在他肩窝里的小脑袋。她想抽 身,但他却紧搂住她不愿松手。虽然盖文曾说他不喜欢七手八脚缠着他的女人,但 茱蒂丝对他的需要,却奇异地给他一种肯定的力量。 “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傻瓜。”她柔声说道。 他没回答。 “我不喜欢高的地方。”茱蒂丝继续说。 他笑了,把她紧搂向自己,“我猜到了。”他大笑,“但我不会用‘喜不喜欢’ 来形容你的感觉。你为什么那么怕高的地方?”他现在能笑了,很高兴她已恢复。 没想到她闻言又是一僵,盖文吓了一跳,“我说错了什么了?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她黯然说道,再次于他怀中放松下来,“我只是——不喜观想 到我父亲。” 盖文把她的头压回他肩上,“告诉我。”他严肃地说。 茱蒂丝沉默了好一会儿,当她再开口时,他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 “老实说我对那件事没什么记忆——留下的只有恐惧。事情过了好多年后,我 的女仆才把经过告诉我。我三岁那年,有一天夜里我作噩梦惊醒。我跑出房间,发 现大厅里有灯光和音乐声,就好奇地过去一探究竟,我父亲和他的朋友在那里,他 们全都喝醉了。” 她的声音好冷,仿佛叙述的是别人的故事。 “我父亲看到我时突然突发奇想,也许他是觉得那么做很好玩。反正,他教人 拿梯子来,然后一手夹着我爬上去,把我放在大厅最上面的窗台上。我刚才说过, 我对这一点记忆都没有。我父亲和他朋友全睡着了,直到天亮后我的女仆才出来找 我。她们过了好一阵子才找到我,虽然我一定听见她们在叫我,可是我始终没有应 声。大概是我吓得不敢出声。” 盖文抚着她的发,再度开始摇她。想到一个大男人把三岁大的孩子,一人留在 离地二十呎的窗台罚站一整夜,他的胃就作呕。 他抓住她的肩,推茱蒂丝稍稍离开他,“可是你现在安全了。喏,地面离你多 近啊。” 她迟疑地对他一笑。“你对我好好哟,谢谢你。” 她的感谢并未取悦他,相反地却使盖文异常感慨。她在短暂的生命中曾被残暴 的利用,而今竟认为自己的丈夫安抚她是种恩惠,他不觉为之心伤。 “你还没见过我的森林。你说咱们就在这里逗留一阵子如何?” “可是还有工作——” “你真是个工作狂。难道你从来不玩吗?”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玩。”她老实地应道。 “嗯——哼,那今天就是你学习的时候。今天就只采野花,偷看鸟儿交配。” 他暧昧地对她直扬眉,逗得茱蒂丝非常不像茱蒂丝地咯咯直笑。盖文被迷住了。她 的眸光温暖,嘴唇甜蜜地画出弧线,她的美足以醉人,“那就跟着我来吧,”他说 着举起她放下地,“附近有个小山坡长满了各种野花,还有一些非常特殊的鸟儿。” 当茱蒂丝的脚一及地,左边足踝不慎一拐。她立即抓住盖文以为支撑。 “你受伤了,”他跪下身检视她的足踝,他转身看见茱蒂丝紧咬着唇,“快把 脚泡在冰凉的溪水中,那样可以阻止它肿起来。”他将她拦腰抱进怀中。 “你只要扶我一把,我自己可以走。” “毁了我的武士精神?你知道,我们也受过如何献殷勤的训练。面对受难的美 女时,规矩可是很严的,不管她们要去哪里,都得被抱着过去。” “那我只是你发扬武士精神的工具啰?”茱蒂丝一本正经地问。 “当然。要知道你可是一大负担。你十之八九有我的马一样重。” “我才没有!”她立即抗议,然后才看见他恶作剧的眼神。“你在逗我!” “我不是刚才说过,今天是嬉笑的日子吗?” 她开心地笑着,放松地倚着他的肩膀,被抱得这么近,感觉真愉快。 盖文让她坐在溪边,小心翼翼地脱掉她的鞋子,“袜子也得脱掉。”他沾沾自 喜地说。 他欢天喜地的看着茱蒂丝撩起裙摆至膝上,轻手轻脚地拉掉袜带,褪下薄如蝉 翼的丝袜。 “如果你需要人帮忙的话……”他进言。 茱蒂丝看着盖文动作轻柔地将她的脚放在冷水中,轻轻按摩她的足踝。这个为 她轻轻按摩的男人是谁?他不可能是那个掌掴她,当着她的面跟情妇调情,又在新 婚之夜强迫她的那个男人。 “好像伤得并不重。”他抬首望向她。 “是啊。” 乍起的一阵微风将她的发丝吹拂到眼睛上,盖文轻柔地为她挑开,“我生个火, 咱们把那只可恶的野猪烤来吃如何?” 她对他笑了,“好啊。” 他一把拦腰抱起她,戏谑地将她抛在空中,她吓得忙不迭地搂住他的脖子。 “我会渐渐爱上你这种恐惧。”他大笑地紧搂着她。 他抱着她越过小溪,来到一处真的长满野花的小山坡,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生 起营火。几分钟后他带回来清理好的一块腰肉,架在营火上烤,他既不让茱蒂丝移 动,也不肯让她帮一点忙,肉烤上了,柴火也够了后,盖文又离开片刻,再回来时 外套下摆高高撩起,彷拂藏着什么东西。 “闭上眼睛,”等着她依言行事后,他对她头上洒下一片花雨,“既然你不能 去找它们,所以它们只好来找你啦。” 她看着他,她的腿上和身子四周围全是香味浓郁的花朵,“谢谢你,爵爷。” 她笑得好开心,好开心。 他在她身旁坐下,一手藏在身后,倾身凑近她,“我还有一样礼物要给你,” 他拿出藏在身后的三朵紫罗兰给她看。 它们好美,浅紫罗兰色泛着白芒,美得动人心弦,她伸手要去接,他却迅速移 开,她惊讶地看着他。 “它们可不是免费的哟,”他又在逗她,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显示她不知道,他 不禁突感一阵痛苦与悔恨,他没想到自己伤她这么重,她今天会以这种眼光看他, 骤然间,盖文扪心自问,他是否跟她父亲一个模样?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过她的 脸颊,“代价很小,”他柔声说道,“我希望你能以我的名宇称呼我。” 她的眸子再度变得清澈又温柔,“盖文,”她轻声低唤,接下他递过来的花朵, “谢谢你,我的主……盖文。” 他懒洋洋地叹口气,躺在草坪上,双手枕在脑后,“我的盖文!”他重复道, “听起来真顺耳,真好听。” 他抽出一只手把玩她的长发,她背对着他,正忙着捡拾四周围的花朵,将它们 聚成一束,井然有序,他想。 他不期然地想到,他已经好多年没这样恬适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安安闲闲地度 过一天,生活中总是有忙不完的责任缠绕着他,而他的妻子却在短短几天当中,便 把堡中大大小小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让他得以躺在草地上,心里只想看蜜蜂嗡嗡 声,和他那小妻子光滑柔若丝的秀发? “西蒙那件事你真的很生气吗?” 盖文几乎记不得西蒙是谁,“不。”他展露出笑容,“我只是不喜欢女人能做 我做不到的事。再说,我也不敢肯定那种新的训练,真的比较好。” 她转身面对他,“它本来就比较好,西蒙听完便立刻同意,我相信猎鹰现在能 逮到更多猎物,而且——”她看见他在笑她,倏地打住,“你真无聊。” “我?”盖文问道,用双肘支起身子,“我是最不无聊的人。” “你刚才没有说你生气只因为女人能做到,而你做不到。” “喔,”盖文又倒回草地上,闭上眼睛,“那不一样,女人若做女红与生儿育 女以外的事,男人总是会惊讶的。” “你!”茱蒂丝嫌恶地大叫,随手抓了把青草,连根带土往他脸上丢。 他惊讶地睁开眼,拂掉嘴上的草和土,眯起眼睛,“你得付出代价,”他咕哝 着偷偷向她移近。 茱蒂丝立即住后退,怕他会加诸于她身上的痛苦,她作势欲起身,但他手脚更 快已一把牢牢扣住她的足踝,“不,”她才出声他便已扑倒在她身上,然后开始…… 搔她痒。 茱蒂丝但觉惊讶莫名,愣了一愣后开始咯咯大笑,她曲起双膝抵向胸部,试图 抵挡他的双手,可是他心狠手辣,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收不收回?” “不,”她直抽气,“你本来就无聊——比女人还无聊一千倍。” 他的手指在她肋骨上下滑动,她则在他身下猛烈翻滚。 “拜托不要再呵我痒了,”她大叫,“我受不了啦!” 盖文暂停攻击,把脸凑向她的鼻子对鼻子,“认输了吗?” “才不,”她说,随即又迅速补充道,“虽然你也许并不像我想像的无聊。” “这算是道歉吗?” “这是被酷刑逼出来的。” 他对她露齿笑着,西斜的落日将她的肌肤染成一片金色,她蓬松的秀发散落在 四周彷若火红的落阳。 “我的小妻子,你究竟是谁?”他轻声低语,以目光吞食她,“一会儿诅咒我; 一会儿又把我迷得昏头转向。你公然蔑视我、激我,弄得我差点没宰了你;然后你 又对我笑,害我陶醉在你可爱的笑靥之中,几乎忘了我自己是谁。” “你和我所认识的女人都不一样。我从来没看过你穿针线,却看过你跪在养鱼 池的淤泥中,你骑马跟男人一样,然而我却又发觉你躲在树上,像个孩子似的吓得 直发抖。你什么时候会不再变?你会维持两天不变吗?” “我是茱蒂丝,我不是其他人,我也不会做其他人。” 他两手爱抚她的太阳穴,俯身将唇轻印于她的唇上。它们带有阳光的温暖,和 花香的甜蜜,他尚不及品尝她,老天便倾下骤雨淋在他们身上。 盖文低声吐出一句她从来没听过的诅咒,“他妈的!”随即想起她的足踝,他 抱起她冲向营火处躲在突出的岩石下。营火已为倾盆大雨浇熄了一半,猪油仍往残 烬中滴着。这场骤雨并未浇熄盖文的脾气。他怒冲冲地冲到营火边,发现猪肉一边 已烤黑,另一边却还是生的。他们都只顾着取火,谁也没想到要翻动烤架。 “你这个厨子真差劲。”他说。 他实在很气这么完美的时机,竟被完全摧毁。 “我的女红比烹饪好。”她茫然地看他一眼。 他瞪了她半天,然后突然爆笑出声,“接得好。”他看一眼雨势,“我得去照 顾我的马,它不喜欢扛看马鞍淋雨。” 茱蒂丝向来关切动物的福祉,这会儿又跟他闹了,“这么半天,你都把它单独 丢在一边不管?” 他不喜欢她这种质问的口吻,“那请你告诉我,你的马呢?你不满意它,所以 也不关心它的下落?” “我,”她张口欲言,她被盖文迷得昏头转向,早把她的坐骑抛到九霄云外。 “那就先想想自己,然后再质问我。” “我没有质问你。” “那……这算什么呢?” 茱蒂丝别开脸,“你去吧。你的马还在雨里等着呢。” 盖文张口欲言,旋即改变主意,一古脑冲进雨里。 茱蒂丝坐在原处揉着足踝,责怪自己,她似乎总是会激怒他。想着,她突然打 住,她干嘛要介意她激恼他?她恨他,不是吗?他是个寡廉鲜耻,贪婪又施诈的人, 一天的仁慈并不能改变她对他的恨。 真不能吗? “爵爷!” 她听见远处传来呼唤声。 “盖文爵爷,茱蒂丝夫人。”那声音近了。 盖文低咒一声,又绑紧才放松的马鞍腰带。那个小女巫究竟对他施了什么法, 不但使他忘了自己的马,更忘了他的手下仍辛苦地在搜索。现在他们在雨中骑马搜 索,身上又湿又冷,无疑也饿坏了。虽然他一心只想回茱蒂丝身边,也许与她共度 良宵,然他必须先招呼他的手下。 他牵马渡溪,爬上小山坡。他们现在大概已经看到营火了。 “你没受伤吧,老爷?”约翰.巴赛德他们一到,就关切的询问,雨水沿着他 的鼻子往下滴。 “我没事,”盖文声调平板地回答道,不去看他那靠着岩壁而坐的妻子,“我 们被暴风雨拦住,茱蒂丝又伤了她的足踝。”见约翰意有所指地看看天空,他倏地 打住。 一场春天的骤雨根本算不上暴风雨,盖文和他妻子大可以共骑一马。 约翰是盖文父亲的武士,年近中年,对应付年轻小伙子也有经验,“我懂了, 爵爷。我们找到了夫人的坐骑。” “该死,该死,该死!”盖文咕哝着。现在她又害他对他的手下扯谎,他粗手 粗脚地用力拉紧腹带。 顾不得脚上疼痛,茱蒂丝迅速单脚跳向他,“嘿,不要对我的马道么粗鲁。” 她占有地说。 他转身望向她,“不要对我这么粗鲁,茱蒂丝!” 茱蒂丝静静伫立窗前,眺望繁星点点的夜空,雨势已停,天空一片晴朗,空气 中带着春天的清新,不情不愿地,她转身踱向空寂的大床。她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 却死也不愿承认。 她算哪种女人?竟然渴望她所嫌恶的男人的爱抚?她闭上眼,几乎又感受到他 的双手与唇在她身上游移。她一点尊严都没有,竟让自己的身体如此背叛她的理念? 她长叹口气,褪下罩袍,裸身滑入凄冷的大床。 当她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在房门外停住时,心跳几乎停了,她屏息等待着,过了 好半晌,那脚步才又朝走道尽头而去。她双拳捶打羽毛枕头,又过了好久好久她才 终于睡着。 盖文在她的房门外伫立良久,才回他见前睡觉的房间。他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他扪心自问。他怎么会怕起女人来了?她已准备好接纳他;他在她眼中明白看到此 讯息。 今天,数周来她头一次对他微笑,也是有史以来头一次呼唤他的名字。 他能冒着失去这一点收获,以及再次挑起新的仇恨的危险,强行进入她的卧房 吗? 他为什么要在乎是否再一次强迫茉蒂丝?新婚之夜他不就很愉快吗? 他迅速脱掉衣衫,滑入空寂的大床。他不要再强迫她,不!他要她对他笑,呼 唤他的名字,对他展开双臂。他已无胜利的心倩,只怀抱着她恐惧时紧紧攀附着他 的记忆沉沉睡去。 浪漫天地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