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夏末,稻子抽芽结穗,一颗颗谷粒正在长成,村人更加勤奋下田,添水灌溉、 清理杂草、抓除害虫,期待秋天到来时,能得一个丰收好年。 当村人农忙时,就是吉利最清闲的时候。尤其正午炎热,每个人都躲回屋里 休息,姑娘们当然更不愿出来晒太阳,因此平时热闹的孝女庙显得有些冷清。 “非鱼,早上教你写的那个字,会写了吗?” “呵——”非鱼抓着毛笔,懒洋洋的打个呵欠。 拐杖敲了下去。“你说要画符,我就教你画符,这个字是最简单的符,不会 写就别想再学!” “可是……好难写,天气又好热,人家想睡……”非鱼皱着小圆脸。 “你写满一张纸才能去睡。”吉利赶忙补充道:“至少要写五十遍。” “吉利,你这人真坏!就爱打小孩,以后你的小孩都被你打惨了。”合欢轻 飘飘走出来,她一向不爱在正午现身,可是听到吉利这般蛮横,她不得不现身主 持正义。 “我不会打自己的小孩,也许他们跟娘亲一样无形无体,我要打,还打不到 呢!”吉利嘻皮笑脸地道。 “你就会耍嘴皮子……”合欢的笑容陡然消失,脸色刷地变白。 “姐姐,你怎么了?”吉利立刻醒悟,正午的阳气最为刚强,而他和非鱼也 是纯阳之身,合欢可能承受不住。 果然合欢用手遮了脸,虚弱地道:“外头日光很强……” 吉利忙用拐杖戳了那小屁股。“非鱼,去把大门关起来。” “唉!鬼也会头晕,我回房去了。”合欢放低声音,无奈一笑,不经意看到 非鱼习字的纸张,身体又晃了一下。 “姐姐!”吉利不加思索伸手去扶,又捞个空。 “别……别碰我。”合欢后退几步,指了指非鱼背对他们的身子。“你在教 非鱼写什么字?” “喔,这是一个‘渐’字,最简单的鬼画符。” “这字长得很奇怪,是你胡乱创造出来的吗?”合欢还是不敢靠近他。 吉利忙把纸张揉成一团,难道一向不怕符禄的合欢对这个字有反应? 非鱼跑了回来,兴匆匆地道:“这是师父教我的!从前有一个人叫做冯渐, 他很会道术,因此别人赞扬他说‘当今制鬼,无过渐耳’;意思就是冯渐很会抓 鬼,可是后来的人以为‘渐耳’是名字,就把这两个字合写成一字,贴在门上驱 鬼。” “小鬼头!”吉利横出拐杖挡住非鱼,不让他跑到合欢身边。“你口才不错, 可师父和仙姑讲话,还轮不到你开口。去睡午觉!” “不要!”非鱼又坐回椅上,抓起毛笔。“我要仙姑姐姐看我练字,咦?我 的纸呢?” “别写这个字了,去抄千字文。” “人家要学画符嘛!”非鱼赌气地瞪向吉利。“我不跟你学了,我要跟仙姑 姐姐学!” “孽徒!叫你睡,你不睡,叫你抄,你不抄,我养你这只小鬼做什么呀?” 合欢站在庙里最阴暗的地方,恢复正常神色,好言劝道:“吉利,你别把非 鱼当仇人嘛!他可以帮你扫地倒茶水,以后我走了,他……” “不要走!”师徒俩同时出声。 “不要跑!”庙外忽地传来呼喝声,乒乒乓乓声响不绝。 碰!庙门被撞开,一个年轻人闯了进来,神色紧张地道:“阿利,快救我, 我快被打死了!” 突如其来的强烈阳光射进小庙,合欢脸色一白,立刻消逝于无形。 没有人注意到她,吉利只顾着问道:“阿火,你慌慌张张的发生什么事了?” 不待向火回答,拿锄头的包老爹马上又跑了进来,瞠眼怒喝道:“向火!看 你往哪儿跑!孝女娘娘也救不了你!”说着又拿锄头乱耙。 “包老爹,你冷静些。”吉利赶忙拿拐杖挡住锄头。“这里是孝女庙,你在 这里动粗,是对孝女娘娘不敬。” 包老爹悻悻然放下锄头。“这淫贼跑到孝女娘娘跟前,更是不敬!” 向火站在香案前——“孝女娘娘在上,我绝对不是淫贼……” 包老爹打断他的话——“你敢在孝女娘娘面前说谎?你明明对我家豆芽毛手 毛脚,要不是我突然想到田里放水,还抓不到你这个小淫贼哩!” “包伯伯,你误会了,我喜欢豆芽,我们是两情相悦……” “我管你悦不悦!豆芽未嫁,就是我包家的大闺女,你欺负她就该打!” “我没有欺负她,我要娶豆芽!”向火昂然道。 “哼!我家豆芽要嫁人,还轮不到你这个穷酸小子!你那两亩旱田,土地干, 风又大,只能长几颗芋头,恐怕你还养不活自己,竟敢妄想娶我家豆芽?!” “就是土地干,我的芋头才长得肥甜,城里的大户人家都喜欢吃我种的芋头, 我绝对养得起豆芽!” “呵!说到大户人家,那天我打听好了,要是把豆芽送到吴员外家里当婢女, 她不但吃好穿好、每月又可领银子,而且哪天被少爷看上了,还能当少奶奶,她 何必跟着你啃芋头呢!” “爹!”豆芽哭着跑了进来。“我不要当婢女,我要嫁给阿火哥一起种芋头!” “你这不肖女!”包老爹气得大骂。“叫你回家躲起来,你又跑来孝女娘娘 面前丢人现眼!” “咳!”吉利轻咳一声,该是他抬出孝女娘娘、扮演仲裁角色的时候了。 “这婚姻的事情、固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他们两人看对眼,阿火这 人又老实苦干,包老爹你就先别激动,先看看阿火的诚意吧。” “他有十牛车的诚意也没用,我就是不让豆芽跟他!” “不如让我来合八字,看他们能不能匹配?” “我爹把我的八字弄丢了!”向火懊恼地摸摸头。 这个笨小子!吉利心底暗骂着。本想双方拿出八字,他怎么说,就是怎么合, 谁知道小子自寻死路! “呃……”看在向火是他的好兄弟分上,他还是帮忙帮到底了。“没八字也 没关系,我来问孝女娘娘,看他们是不是天生一对呢?” “这不行!”包老爹赶忙阻止。要是孝女娘娘说他们是天生一对,那他指望 豆芽的婢女月俸钱就落空了。 豆芽当然知道父亲的心思,她扯住包老爹哭道:“爹!豆芽会帮你耕田放牛, 也会帮娘烧饭洗衣,我不要去当人家的婢女呀!” “哼!你还帮我什么忙!你巴不得嫁给这个臭小子,家里都不顾了!” 向火赶忙道:“包伯伯,以后我们是一家人,我会帮你耕田放牛,而且除非 豆芽有孕,不然我也会让她回家帮忙。” 包老爹气得吹胡子。“八字都没一撇,就什么一家人!连小孩都有了?!” 非鱼突然冒出来说话:“大户人家的日子比较好,每天吃山珍海味,又不用 日晒雨淋辛苦耕田,我以前跟旧师父去有钱人家念经,喝的都是上等茶……” 话未说完,重重的一记拐杖敲下,然后是一对瞪过来的白眼。 呜呜!人家实话实说也错了吗?非鱼指着头,哀怨地回瞪狠心师父一眼。 吉利拉开笑脸。“哈!我这徒儿刚从佛门转过来,念念不忘过去水陆法会的 好日子,大家别听他的。” “不!你的小道童说的有理。”包老爹倔强地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 爬,我要豆芽过好日子,就不能嫁给穷汉子。豆芽,咱们回去!” 呀地一声,在没有人也没有风的情况下,庙门缓缓地合起,小庙也缓缓陷入 昏暗诡异的气氛中。 包老爹冒出了鸡皮疙瘩。“阿利。你这个庙邪门……” “这不是邪门,是孝女娘娘要你留下来。”吉利笑咪咪地道:“刚才我要帮 你问孝女娘娘,你又不给问,看来是孝女娘娘生气了。” “问……问就问!”包老爹敬畏地看了一眼女童神像。 吉利命令非鱼点起香束,撑起拐杖,有模有样地祷念一番。“包老爹、豆芽、 阿火,你们过来上香,心里虔诚参拜,孝女娘娘会给大家一个最好的答案。”大 伙各怀心思,默默地向他们的神明祈求。 “好!”吉利拿起桌上的一副杯绞。“现在就看孝女娘娘的旨意了,我掷三 次,如果孝女娘娘同意阿火和豆芽的婚事,那么就会出现三次圣杯。” 向火和豆芽神色担忧,而包老爹却是得意洋洋。 三次掷完,全是一俯一仰的圣杯,向火和豆芽绽出笑容,可包老爹脸都绿了。 “不可能!阿利,你做手脚!”包老爹吼出抗议之声。 “包老爹,我是孝女娘娘最忠心的人间仆人,你说这话,不怕孝女娘娘降罪 于你吗?”嘿!他手法精练,要掷什么,就会出现什么! 包老爹冒出冷汗,抬起地上的杯绞。“我自己丢,如果连续三次圣杯,我就 ……我就让豆芽嫁阿火!”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喔!”吉利转过头,向女童神像微笑。 第一掷,包老爹瞪大眼,地上躺的是两片平面向下的圣杯。 “我不信!” 再一掷,眼睁睁看到木制的杯赛在空中翻转,啪地落地,又是圣杯。 第三掷,包老爹手软脚软,根本不敢再看,只听到豆芽高兴地惊呼一声: “孝女娘娘答应了!” 这……太玄了!包老爹两眼失神,豆芽和向火则是欢天喜地。 “这就好了!大家再向孝女娘娘答谢……”吉利话未说完,突然甩掉拐杖, 双手扶住神案桌沿,身体微微抖动起来。“孝女娘娘来了,快!非鱼,备沙扶乩!” 非鱼手忙脚乱挪开供品,将一大桶细沙倒在桌上,吉利立刻翻起白眼,哺哺 有声,抖动幅度渐大,双手乱舞,再抓起一大束香,摇头晃脑,就在沙上写起字 来。 写一字,非鱼赶紧抄一字,但非鱼实在不会写字,抄得又慢又扭曲。吉利觑 了眼,恨不得拿起香束,往小鬼头上敲去。 好不容易全部抄完,吉利身体摇摇摆摆,犹在回魂当中,非鱼已经捧着孝女 娘娘的“圣旨”念了起来:“身外田贝是……百年之空空如也,月绿白犬,如虫 胡虫花……” 吉利不得不赶快回魂,抢过那张天书,念道:“身外富贵是假,百年之后, 空空如也,随绿自然,如蝴蝶花儿相亲,自在人生。”他顿了顿,郑重宣示道: “各位,这就是孝女娘娘的训示了。” “是了,我了解了。”包老爹抹抹汗,缓了神色。“财富不重要,人自在快 乐才重要,我懂孝女娘娘的意思。” “阿火、豆芽,孝女娘娘王成你俩的婚事,还不快来谢恩?”吉利催促着。 “是!”一对小儿女赶忙向女童神像拜谢。 “大喜之前,不要忘了来还愿啊!”吉利笑咪咪地提醒。 送走三个人之后,非鱼倾慕地道:“师父,还好你教过我扶乩,我才能帮孝 女娘娘传达旨思……”。 拳头敲下。“你假传圣旨,满纸白字,孝女娘娘看了也会昏倒!” 摸着满头包,非鱼噘了嘴。“我帮你,你还打我?仙姑姐姐在这里……咦? 仙姑姐姐不见了。” “她去休息了。” 无处申诉,非鱼只好揉揉头皮,问道:“师父,我要跟你学孝女娘娘附身。” “等你再聪明点,我就会教你。去练字!”吉利接过非鱼递还的拐杖,慢慢 地走回小桌边坐下。 他没心思敲非鱼了,现在他只担心合欢那张过分苍白的鬼脸。 (-_- ) 夜里,没有人看到合欢,只知道她把晚饭烧好,又躲进了房间里。 吉利从来不知道鬼也会生病,他不敢去惊动她,半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脚下的非鱼鼾声如雷,更是吵得他难以人眠。 坐起身子,星光幽幽,透过纸窗筛进房内,投下一片淡朦朦的银白光影;吉 利打开窗子,看到了合欢淡朦朦的白色身影,跟她平常现身的形像不太一样。 他撑起拐杖走出去,合欢听到声音,诧异地转头。“你看得到我?” “我中午就看得到你了,你把包老爹的杯赛转成圣杯。”吉利露出笑容,酒 窝深刻。“没想到我的孝女娘娘也陪我一起骗人了。” “哎!我可是不会骗人,我只想帮豆芽……”合欢脸蛋微红。“你本来看不 到我的,怎么现在看得到?” “嘿!我跟姐姐在一起久了,不知不觉练就了阴阳眼,所以姐姐你可不能偷 做坏事幄!”吉利为自己突如其来的阴阳眼感到高兴。 “我才不像你,随便起个乩、发个疯,就跟人家骗香火钱。” “我骗钱,也是要给姐姐过好日子……呃,你的身子还好吗?” “还好。”合欢摇头苦笑。“可能待在村子久了,又常常现身,消耗太多元 气。唉!那种感觉……就好像人不是生活在水中,一旦入水,即使憋了气,最后 还是会受不了。” “姐姐,你别怕。”吉利热心地建议道:“你以后白天不要出来,待在房里 培养元气,晚上再出来跟我说说话,直到我让你还魂。” “我还不知道怎么培养元气呢!我只觉得力气一直消失,刚刚我去托梦给包 老爹,又更虚弱,不过现在站在树公公下面,就觉得好多了。” “你真的不要紧吗?”吉利的酒窝消失,往前走一步,想要安抚她。 “不要紧。你不要过来,你的阳气太重。” 吉利喀然若失。他喜欢她,却总是摸不到她,在她还阳之前,他只能忍耐。 “你身子不好,就别去托梦了,包老爹不是已经答应婚事了吗?”他的口气 略微责备,眼眸则是深深的忧虑。 她感受到他的关心,笑道:“我看他挺固执的,再去跟他说说道理。也许… …我看到了豆芽,想到自己,这才特别想去促成这段姻缘。” 他渴望了解她,忙问:“以前你爹也要送你去当婢女吗?” “不!他要卖我到妓院去。” “你那个坏后爹!又不是穷得没饭吃!”吉利气得七窍生烟,哪有爹爹把女 儿推到火坑的!“后来呢?” “后来我就死了。”合欢淡然道:“那时时节很乱,北边有战事,南方有草 寇,大家都很穷。” “你的未婚夫呢?”吉利永远记得那个叫阿兆的小色鬼。 她眼皮一跳,艰涩地道:“谁说我有未婚夫?” “我说我有神通啊!”他咄咄逼问,“我看到你小时候和他订亲,长大以后 呢?他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迎娶你人门,就让你吃苦?” “他走了。” 三百年来,从来没有人提起他,他只是她心里的一个伤疤,经过忘愁湖的岁 月洗涤,她早把他磨平,只剩下淡淡的名字痕迹,曾有的前尘往事,都忘了。 “他走了?”吉利满意地笑道:“我就知道他是个无情无义的小混蛋!姐姐, 你别想他了!我已经写好咒语符钱,明天抓只死老鼠来试试,如果死老鼠可以还 魂,姐姐你就有希望变成真人。” “别玩那些没用的游戏了。”合欢心情稍微放轻松,这小弟弟总爱远她开心, 让她舍不得人间的欢笑。可是人归人、鬼归鬼,还是得各适其所。 她的微笑像星光一样迷幻。“其实我不太懂得当鬼,或许,鬼本来就不应该 滞留人间,你腿伤快好了,我是该走了。” “你不能走!” “傻!”合欢笑意温柔。“生生死死、分分合合,没有不变的事,更没有不 走的人。” 吉利就是不爱听她轻淡的语气,立刻反驳道:“胡说!天地有情,即使人事 皆非,但是感情是永恒不变的。就像你离开芙蓉村那么多年,不也对村子仍有一 丝怀念,又常常回来吗?” “有的人走了,就不回来了。”合欢抚摸树干,仰望那繁茂的枝叶。“我怀 念的是不变的山水,还有不会走掉的老树;至于什么感情的说法,人死了,变成 我这样的鬼魂,就是过往云烟了。” “山水怎么不变?山会崩,河流也会改道;老树虽然不走,但样貌也至改了; 可几千年以前的深情故事,还是不断被传颂!”吉利越说越激动,他是多么想唤 起合欢的情绪,更渴望她能了解他的情意,把那个阿兆彻底忘掉。 “人死之后,各奔阴府,各去投胎,生前的爱恨也是一场空。” “死后有灵,你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吉利直直地望住她,眸子烧得火热。 “你听过‘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吧?他们夫妻两人被活活拆散,死后合葬一起, 坟墓一边种松柏,一边种梧桐,树木长大了,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这不是 真情动天、生死相连吗?” “你就爱听信传说!这都是穿凿附会、巧合罢了。”合欢游开他的眼眸,太 热了,火热得几乎融化她的一缕幽魂。 “好!你说不相信有真情,既然你已离尘索居,不愿成仙,也不愿为人,又 为什么跟在我身边?” “我哪有跟在你身边!是你赖皮缠着我!”合欢恼得转过脸。 “嘿!”吉利绽出两个迷人的酒窝,让他像个调皮的大孩子。“你第一次跟 着阿士下山,或许是无心的;可后来你特地找上我,吓得我屁滚尿流;然后是阿 山哥牵灵那件事,我敢肯定,你一定偷偷跟在我身边,这才能帮我找出阿山哥的 地契,不是吗?” “我路过而已……” “呵!姐姐,你好勤快路过耶!你那么久不下山,又怎会一再为我路过?我 不只一次听到你在庙里偷笑……”吉利指向屋子。“还有我抓那小鬼的晚上,你 又刚好路过了?” “就是路过啊!”合欢着急解释。 “不,你绝对不是路过!你是喜欢我,所以一直跟在我身边!” “乱讲!”合欢胀红了脸。 “我长得英俊可爱、学识丰富、机灵聪明,虽说很多姑娘喜欢我,但是我只 喜欢你,合欢姐姐。”他的眸子锁定她。 “胡吹大气,不要脸!” “合欢姐姐,我不是开玩笑。”吉利神情变得严肃正经。“我早就说要娶你 为妻,如果我们真心相爱,我再努力施法,老天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让你还 阳,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如果我不还阳呢?”合欢稍微平息紊乱的心情。“你会变老、死去,我还 是孤魂野鬼,你又何必白白付出感情呢?” “不!我不会让你变成孤魂野鬼,我死掉更好,我的魂魄会回来找你,不再 有阴阳的拘束,地老天荒,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地老天荒?合欢心头一震!他的热情大眼强化了他的语气,仿佛此话一出, 天地同证,生死不渝。 也曾经,有人向她起誓,却让她由痴等到绝望。 没用的,任何誓言都是嘴边风,一说出来就散掉了,谁还会紧守不放呢?可 她又为何紧紧追寻吉利呢?她用过很多理由说服自己离开,但全都失败了,即使 她真元耗损,她仍留在这里,就是想看他的眼睛。 不!那不是他的眼睛,那是吉利的眼睛! 不知不觉,她也喜欢活泼爽朗的吉利。然而,吉利不是他,她的执着无法转 移到吉利身上,她的心依旧系在已然缥缈的他。 三百年过去了,她以为早就忘了他,事实上,他却一直嵌在她心中啊!她扯 出一抹苦笑。“吉利,你别痴了。” “我就是痴!从我决定娶鬼老婆那天开始,我就是天下第一号大笨蛋。” “我不会爱你的。” “我不要你爱我,我只要我爱你,天天伴着你,让你开心,不再让你做一只 什么都不在乎的鬼!”吉利神情激狂地宣示着。 “你让我开心,你又得到什么呢?” “我真正爱你,就不会要求回报,你开心,我也欢喜。”吉利眼神坚定。 合欢再度为他的眼眸所震慑,这是一个纯情男子的告白,纯洁无瑕、真挚勇 敢,仿佛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纵然是阴阳两隔。 她无福消受。她要回去忘愁湖,把吉利和那人统统忘掉。 “吉利,我知道你的心意。”她语气放得柔缓。“你听我说,人,不过是天 地的过客,世代交替过后,曾有的痴狂都不会留痕,我劝你把心思放在实际一点 的事情上,譬如说娶一个能帮你理家的姑娘……” “你这不是在帮我理家吗?” “我暂时帮你而已。我知道,你的脚没有断掉,那些皮肉之伤应该都好了吧? 你也可以把拐杖扔了。” 她怎能这么云淡风轻呢?吉利激动地扔掉拐杖,大步向前。“你也曾经活过, 你不知道心痛的感觉吗?你就忍心这样待我?”她轻轻一笑。“我知道,吉利, 你真的还小……” “那个叫阿兆的小色鬼不是更小吗?他不过八、九岁,就懂得喜欢你,我已 经二十岁,我更知道我在做什么!” “情爱苦,生死苦,劫难苦。”合欢定定地望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去 地府,求阎王让我转世吗?只因为我不愿世世再受情爱的纠缠。虽然,我可以喝 下盂婆汤忘记旧事,但是新的情劫仍会发生,我何必自讨苦吃呢?” “那是你没有遇到真心待你的人。”吉利握紧拳头,痛恨她的冷淡,更痛恨 那个让她变成如此冷淡的人。 “轮回转世,渺渺茫茫,天数不定,你怎能冀望每世都幸福快乐?” “只要有一世就好。”吉利咬牙切齿地道:“就是这一世!让我真心爱你, 让你永远记得被爱的幸福。就算你以后死掉了,你仍会想再追求这种爱恋的感觉, 不断转世、不断寻爱!而我也会跟着你的脚步,一世又一世地寻你、爱你,让你 每一世都幸福快乐!” 合欢心头抽痛,眼底涌出酸涩的热流。他的热情已化开她凝冻三百年的眼泪。 源源不竭,是他的热情,也是她的泪水。 愿他将这份热情转送给另一个幸运的姑娘,她不属于他的爱,她只属于平静 的忘愁湖。 任清泪爬满脸颊,她转身道:“我走了。” “合欢姐姐!”吉利大骇,生怕她从此消失,迈开脚步,想要抓住她逐渐隐 去的衣裙。 碰!他脚伤初愈,又绊上地面突起的圆石,整个人趴倒在地。 “呜呜!痛死了!”脚痛心更痛,吉利激情难耐,又急又悲,不觉放声哭道: “你还是要走!?你都哭了,我不相信你会如此冷酷无情!” 合欢止住脚步,星光与她白色的身影交织成模糊的一片。 “我不管,我脚又受伤了,你一定要留下来!”他拼命地捶着地面。 唉!她幽幽长叹,他还是个稚气未脱的热情孩子。她尝过被抛弃的痛苦,又 何尝忍心让他受苦呢? “你要走,我就到忘愁湖找你!看不到你,就等你一辈子!” “痴!”白影没入大柏树背后,消失无形。 “姐姐!”吉利惊骇大叫,慌张爬起,又被石头绊了一跤,这次他不再摔得 四平八稳,而是被另一块尖石撞得头破血流。 “哇呜,痛!”多亏了这些石头,苦肉计使来全不费功夫,只是可怜他的俊 秀容颜了。 白色身影再度出现,星光下,淡柔得像是一抹微云。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