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献古画 梅二先生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进了两期美术学习班。跟着打小辫的姑娘,一块 练素描。《维纳斯》、《掷铁饼者》他画得很细,很用心。线条、形态、明暗、动 势,简直一丝不苟。刚画素描,他一见石膏像都是光屁股的,还想这主题“深化” 在哪儿;后来,画长了,有时就忍不住“哦”一声,说:“是这么回事!” 在消沉一阵子之后,画国画儿的人又多起来。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黄宾 虹的山水,在报纸上、杂志上、信封上、书皮上、邮票上、小孩背心上,随处可见。 梅二先生直嘬牙花子,埋怨自己脑袋一热,把《百鱼图》撕了! 二先生从炕洞里掏出那幅杨晖的《锦鱼图》,挂在墙上,拿个凳子坐在画跟前。 看着看着,眼里有些湿润。这张画牵连着多少人世间的苦辣酸甜啊!他想起老爹老 娘,想起自己为这张画受的洋罪,想起他年近半百还是光棍一条的生活,也想起十 多年不见的三奶奶、大菊姑娘。他捂上眼,没心思再瞧了! 梅二先生把古画卷起来,在檀木匣子里放好,又往炕洞里塞。塞到半截,他心 一动,“干嘛我赛小偷窝赃似的,藏着掖着?不许放到大庭广众之下,让喜欢它的 人都开开眼!” “宝贝——国宝!”二先生学过中国美术史,跟搬运工人去北京参观过故宫, 看见过黑眼珠、蓝眼珠、黄眼珠在中国古画前头闪出的那种发亮的眼神儿。 “国——宝”,这两个字,在他脑子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他的手都攥出 汗来,“周叔弢先生能献古书,为嘛我不能献这张南唐《锦鱼图》?” 在文化馆办公室里,他给市文化局打了个电话。文物管理委员会一胖一瘦两个 干部,下午就找他了。问了问古画的来头,一起去水西小室看画。他们拿出放大镜, 一寸一寸地、上下左右地仔细观瞧,一会儿“嗯!”一会儿“啊?”费了半天工夫, 才说:“回去跟领导上研究研究。” 二先生不以为然:“不用研究了,您二位把它拿走吧!”人家摇摇头儿,告诉 他听信儿。 献画儿还这么难?当初有人给他爹放一任知县,有人一张嘴就是几条金子,老 梅家都不撒手;现在这么拿糖,二先生有点着急。盼了两天,文管会来电话,让他 带着画儿去一趟。 接待他的干部是个“小眼镜儿”。一坐下,就给他沏了碗龙井茶。“小眼镜儿” 打龙井说到南方,又从南到北,说到明初天津卫指挥梅应举,说到编《津门诗钞》 的梅成栋,说到写鼓楼“高敞快登临,看七十二沽往来帆影;繁华谁唤醒?听一百 八杵早晚钟声”对联的梅小树。刚坐下,二先生心里说,献画呗,你谈这些干什么? 梅先生一听,“小眼镜儿”还挺有学问,很高兴,就做出谦恭的样子:“这几位, 都是我们先辈。”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