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我决心帮助黄红梅去实现她自己的想法的时候我又有些游移不定,因为我总 是忘不了黄红梅脸上那种纯真无邪的笑容,以及她看你时那种清澈的目光,那种东 西是在我这座城市已经遗失了的,这使我内心隐隐之中有一种疼痛。是什么样的东 西触动了我的内心? 我弄不明白。但这座城市有它固定的法则,如同一个轮盘的转 动,也会有它自己的节律。我明白这一点,只有这一点是不可改变的。如果你想进 入这座城市,在这座城市适应下来,能够生存得比别人好,你就要听从城市的法则。 可这种法则有些什么特点与内容,也一直是我所思考的。总之城市更像是一个舞台, 很多人都汇聚到这里来,带来了他们要扮演的角色,一些人成功了,另一些人则从 此消失。就连观众也是流动的,并不是每一天的观众席上都坐着固定的人群,城市 就是一个流动的宴会,人们来来去去,面孔常新,永无休止。 因此当我每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我就像个溺水者那样心脏狂跳不已,而新的 一天又在我的脚下展开,我必须装束齐整、打扮一新地进入新一天的生活。我立即 起床,像个机器人似地按照程序生活,洗脸、刷牙、刮胡子。我正在对着镜子刮脸,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谁这么早会给我打电话?我打开了它。 “喂?是谁。“ “……是我,“一个女孩呜咽的声音,我立即听出来是黄红梅的声音,我记起 来我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于胖子怎样对待她的?我有点儿担心:“怎么了?慢 慢讲,你好像哭了?别哭。“ “……我不想在那里干了……“ “为什么?不是挺好的吗?我听于胖子说一个月可以收入五千元,比我都不差, 你怎么……“ “我不想在那里干了……因为,因为很多男人都太讨厌。于经理叫我干按摩员, 我每天得工作到凌晨三四点,我总是打磕睡,而且,那些男人总有其它的要求,我 接受不了,我不干了,我要离开这里……“ “听着,你听我说,“我有些焦急,但我仍旧非常有耐心地说:“你不过是刚 刚开始,你还没有适应环境呢。等你适应了,一切就会好起来。那些男人当然讨厌, 但每一个男人都有讨厌的一面。你是一个不错的聪明女孩,我想你一定会有办法对 付他们的。“我加重语气说,“你连怎么对付男人都学不会,你在城市中就站不住 脚了。其实你只需稍微动一下脑子就行,你把他们全都当做发情的公羊,你一个也 别怕,很快你就会学会驯服那些公羊的本领了。你要相信你自己好吗? 你有这个能 力,我相信你。“我在电话里谆谆善诱,我听见电话那头的呜咽声渐渐停了下来, 她不哭了。“我想见你,“她说,“我有点儿想家了,我想回家。“ “我也想回家! 我比你更想家,“我在电话中吼了起来,“可我们必须在这里 生活,这里才是真正的家。你必须学会适应环境,“我气急败坏了起来,“你这个 人到底是怎么搞的嘛,给人当保姆就与女主人闹翻,而在夜总会干却又不懂如何对 付男人,你必须呆在那里。我们要学会利用自己的优势与特点去生存,明白吗? 而 且我并不想见你,我要等你适应了环境再见你。半个月以后吧,好吗? 你要相信你 自己,对不对?“ 她在电话中沉默了一会儿,“好吧。“她说。 “于胖子对你好不好?“我问她。 “他对我不错,只是我自己……“ “这就好。我挂电话了……“ “好吧。“她说。然后我挂断了电话,继续刮脸,穿衣,拿包,走出了房门。 半个月以后我与她又通了一次电话,我听到她平静而又喜气洋洋的声音,看来 她已经习惯了在那里工作。我也非常高兴,我决定约她见一面,就在我住的地方。 我在一幢漂亮的公寓楼下等她,远远地我看见她朝我走了过来,走到我的跟前我几 乎都有点儿认不出她来了,因为她明显变漂亮了,我是说那种城市化的漂亮,那是 一种塑料花似的美,艳丽、醒目,又带着一丝虚假,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还挎 着一个非常好看的坤包,她看见了我,就飞奔了过来,像一只小鹿那么轻快。我得 说我也有点激动,因为毕竟她将经由我一手塑造,并被我一步步地推向了这座城市 的前台。 “你还好吗? “我笑着看着她,她头发剪短了,眼睛因而就显得更大了,“还 不错,至少我已经学会如何对付那些男人,像你说的那样。“她冲我眨了一下眼睛。 “太好了,“我热情地拉着她的手,绕过喷泉,向单元门走去。 我们很快就来到了我的寓所,我打开门,闪身进去,招呼她喝水,我的屋子里 乱得不行,到处是书籍、CD唱盘、录像带和衣服,“嗬,你这里也够乱的。你为什 么不结婚,找个女人帮你收拾收拾? “在环视了一周屋子里之后,她带着惋惜的口 气对我说。我冲她摊开了手,表示无所谓又无可奈何,她看不我一会儿,就朝我走 了过来,慢慢地扑进了我的怀里。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我可以闻到她身上好闻的气息, 在这一刹那,我内心深处的孤独被动摇了。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搂抱着,她的手在我 的肩上轻轻移动着,如同土地测量员那样小心翼翼。“我很想你,真的。我在心中 既恨你,又想你。是你叫我在这个城市中拥有了一次新的开始,让我步入了一种新 的生活,让我学会了面对我自己。谢谢你。“她柔声地说。这一刻我也被一种柔情 蜜意给打动了,我的周身掠过了一阵麻酥酥的感觉,我在她耳边亲了一下,但我立 即又意识到她不过将是我的一件作品,我克制住了内心涌动的激情。“好吧,我们 一起做点儿吃的, 好吗? 然后我们去奥尔菲斯俱乐部跳舞去。 我教你跳迪斯科。 “我推开了她,拍了拍她的脸蛋说。 “太好了!“她像小鸟一样跳了起来,“我们做点儿什么吃的? 我会煎鸡蛋! “ “我教你如何做水果沙拉和三明治吧。我喜欢吃西式的便餐。“我说完,拉着 她走进了厨房,我们立即一起干了起来。她的动作非常麻利,一边干还一边哼着歌。 “说说看,这年个多月你都遇见了一些什么人?“她就开始给我讲她所遇见的各种 各样的男人,她给我讲他们一个个长什么样,为什么要去按摩。她告诉我她已经学 会了如何委婉地拒绝一些男人的非分要求,哪怕他们出更多的钱她也不干。“只是 有一天我碰到了这样一个人,他一走进来就唉声叹气,而且后来他一个人还哭了起 来。这是一个在生活中遭受了某种不幸的人。他只有30岁左右的年龄,但他在那天 却告诉我他不想活了。起初我以为他是说着玩儿的,但后来我发现他真的非常悲伤, 他只是不停地说他己经一无所有,口袋里现在只剩下最后的几百块钱。到后来,我 给他按摩的时候他提出来要和我干那个,我立即拒绝了,但他开始哭了,他说他不 想活了,只想去死。他整整哭了一个钟(45分钟),他又要求再加了一个钟时我忽然 心软了, 我就看不得男人在我面前哭。 我说,好吧,那我就给你打一次。‘飞机 ‘吧。我想你一定知道什么是打飞机,就是我来帮他手淫。他点了点头,我就给他 那里涂上了润滑油,开始一下一下地弄。可他总是不射,直到一个钟完了的时候他 才射。这可把我给累坏了,我的手酸得都有点儿抬不起来了。‘我不想死了‘,他 庄重地穿好衣服对我说,我谢谢你,是你……“ “够了!“我吼叫了起来,我冷冷地看着她,“我不想听这个,这种臭男人纯 粹是骗子,我不想听到你他妈的给我讲什么。打飞机,这种恶心的事!“我当真有 点儿生气,我不能忍受她的粗俗,说到底她仍是一个小地方来的只上边护理中等专 科学校的小女人。这时她看看我,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错了吗? 我怎么 啦? “她的泪水像一些破碎的珠子一样坠落了下来,我立即又意识到也许我有点儿 过分了。其实这并没什么。也许我己经爱上她了,如同罗丹渐渐爱上了他所雕刻的 克洛岱尔? 我不知道。“没什么,“我缓和了口气,“我们一起吃饭吧。你觉得我 做的热狗怎么样?“她破涕为笑,“我还以为你要撵我走呢。“ 我们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又高兴了起来,我们说了很多别的,在我们准备出门 去奥尔菲斯俱乐部跳舞之前,她飞快地帮我收拾好了屋子,使我的屋子立即变得整 洁了,“我还会养花呢,我要让你的屋子里变成一个小花园,明天我就先拿来一盆 绿萝。我再给你买几只巴西龟,把你的环境改变一下,你这个邋遏鬼。“她有点爱 惜地责备我说。 到了东三环兆龙饭店斜对面的奥尔菲斯俱乐部时,夜已经很深了。但这座古老 而又崭新的城市同样已有了它的夜生活。我知道这座城市里已经出现了午夜狂欢一 族,他们是一群只有到了夜晚才会精神振作的人。而北京,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夜总 会、歌舞厅、迪斯科广场、桑拿按摩中心与俱乐部开业到凌晨三点。我带她买了门 票进了阔大的奥尔菲斯俱乐部的迪斯科舞厅。我们走进舞厅时那里的迪斯科舞会已 进入高潮,在几乎可以容纳上千人的迪斯科广场中到处都涌动着人。他们像触了电 似的在音乐的轰鸣中狂舞,像一群奇怪的生物,而在舞场上空的二层围栏后面,也 都跳动着人群。在广场中间的乐池上,有几个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的家伙在领舞, 他们像某种变形虫那样嘶叫着。我的血液中有一种什么东西立即被点燃了,好像我 的血管中奔涌的是汽油,我一听到那种山洪暴发似的音乐就蠢蠢欲动,我一下子就 跳到了乐池中,我冲着黄红梅叫道:“过来,快过来,和我一起蹦啊! 把你所有的 劲儿都拿出来! “我看到她有些犹疑不定,也许她还并不熟悉这种场合,她像个真 的乡下人那样胆怯地向我走来,这使我觉得很有趣。我拉着了她的手,“跟上节奏, 对,就是这样,跺脚,扭动胯部。摆手,点头,太好了,就这样,跟上节奏! 这就 是他妈的城市的节奏!“我说,她和我面对面跳了起来,她在适应着鼓点,但我看 得出她仍旧不能适应这种群魔乱舞的环境。而这时音乐的声音太狂暴了,简直都可 以把屋顶他娘的掀翻。每一个人都在摇动,眼睛里喷吐着火苗,这就是城市的节奏, 人们在被挤压的空间下到黑夜里来释放出他们那被压抑住的激情,而明天白天,他 们照样会在这绞肉机的城市中,被城市巨大的传送带送上流水线并滚滚向前,哪怕 被制成肉罐头也永不停息。我忽然看到有一个穿紧身皮裙的小姐扭动得非常狂放, 她的头发飘散开来,像是黑色的蛇一样在空中飘动,她的腰肢柔软,在音乐中扭动 如一条漂亮的鳗鱼,她的脸在灯光闪烁中忽隐忽现,她像一个完全的孤独的舞者那 样沉浸在自己的颤动中。这简直是一个带电的肉体。我立即挤开人群,来到了她对 面,和她对应着狂舞了起来,我使劲儿向前挺动胯部,这一刻我愿意向全世界挺动 胯部,因为我有点儿疯狂了。在舞池中央的几个戴面具的人像山猫一样嘶叫着,蹦 跳着,这里仿佛是一个奇怪的山洞,什么样的幽灵都在这里起舞。也许这里同时是 一个战场,灵魂与暴躁的音乐在厮杀着,我想我的确有点儿忘乎所以了,我像只被 通了电的玩具熊一样在人群中抖动,我开始笑了起来,但我却一点儿也听不见我的 笑声。 大约半小时以后,我感到累了,我跳出舞池走到吧台前要了一杯“龙舌兰日出 “,我这时才想起了黄红梅,我开始端着酒杯在舞厅里找她,我从二层找到了二层, 我大声地呼喊她的名字,但我却找不到她,她一定是一个人悄悄走了。难道她不喜 欢迪斯科舞厅中这些疯狂的人群吗?我一口喝干了那杯像是从蚂蚁体内挤出来的酒, 我又挤进了人群,只有在人群中,我才是一个呼吸着的灵魂。一霎那时,我几乎可 以看见所有人的蓝色灵魂,不,是舞厅中一千多人的蓝色灵魂在音乐中呼啸而来, 又呼啸而去,像是一些破碎的星星,又像是一阵有生命的风,在半空中飞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