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勖棠看着满园盛开的梅花,想起了若干年前树下采梅子的女孩,她还好吗?整 整六年了……他搬到京城来,整整找了六年,她却如春雪被阳光蒸融般,再也寻不 到踪迹。 他依着当年戏言,把紫儿画像挂在床头,日日醒来便能看到她的倩影,却触不 着她柔软的肌肤,是上天责他滥情,才让他无法与紫儿团聚吗? 拉拉身上的黑色披风,衣服穿的有些破旧了,背上的苍鹰仍目光炯炯地傲视人 间。这件被风是紫儿留给他的,他的紫儿从不欠人,他给了她一条紫水晶,她便还 他一幅画、一件披风,还有……一世不悔的情痴……从贴身锦囊中,他取出紫儿给 他的两阕词,细细读取。 给勖棠: 握手河桥柳似金,蜂须轻惹百花心,蕙风兰思寄清琴。 意满便同春水满,情深还似酒杯深,楚烟湘月两沉沉。 烟雨晚睛天,零落花无语。难话此时心,梁雁双来去。 琴韵对薰风,有恨和情抚。肠断断弦频,泪滴黄金缕。 紫儿 把信箴贴在胸口,感受着紫儿的泪、紫儿的情,这是她第一次喊他勖棠,而非 少爷,紫儿藉了词告诉他,她的爱意比春水满、她的深情比酒杯深,告诉他,她的 离去和楚王与神女一样哀恸啊!紫儿早知了欢聚难在,寄语落花、梁上飞雁,倾诉 她的凄苦情愁…… 他懂啊!他懂她琴弦频断的悲,心怜她泪湿黄金缕的愁,只不过,他寻不着她, 安慰不了她多情多爱的心…… “勖叔叔,勖叔叔……我们去慈云寺拜拜,请菩萨保佑叔叔找到婶婶。”一个 五岁的小女娃儿,奔过来拉住他的手说话。 小女娃叫做糖儿,因为她长得甜甜蜜蜜,惹人怜爱,爹娘便帮她取了这个名字。 “爹爹呢?”他摸摸她的头发。 “娘挺个大肚子,走路好慢,爹爹只好在后面陪她,糖儿等不及了,就先跑过 来。”她指指身后,勖棠抱起她,看着一对夫妇从梅林里相依着走过来。 那是学恺和嫣儿,自朱府举家迁往京城后,嫣儿思念亲人,终日抑郁不欢,爱 妻成痴的学恺,受不了妻子成山成塔的补药吞进肚子里,仍然越吞越瘦,只好带着 妻子千里迢迢到京城探亲,没想到这一住,就住了五年,住惯了,没再想过回乡, 学恺在城里连开了十几家回春堂,“莫神医”在京城打出响亮的名号。 “勖哥哥,我们去慈云寺吧!听说那里的神佛很灵的,他一定可以帮我们找到 紫儿。”看到勖棠,她扔下丈夫,走到他身旁摇着他的大手央求,那动作和糖儿同 出一辙。 “你行动不方便,还要四处走动,学恺你也不管管自己的妻子。”人的感情很 复杂奇怪,勖棠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真心将嫣儿当成妹妹看待。他仍像往昔般宠 她、顺她,对着她却不再有心动的感觉。 这些年他想清了很多事,包括对嫣儿的感情,那是揉合了疼惜、保护的兄妹之 爱,那时他习惯了她的依靠,顺理成章地认定她是他的,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告诉 他,她不再需要他的肩膀,他当然会勃然大怒,但……他想清楚了,那不是真正的 爱情,否则他不会轻易放手。 “没办法,谁叫小时候你把她给宠坏了。”学恺纵容地摸摸妻子的长发。 “勖哥哥,拜托啦!我真的有预感,这次我们去绝对可以找到紫儿。”她合起 掌,娇憨的脸上有着童稚时的纯真,一点都不像个当母亲的人。 “这是你第几次的‘预感’和‘绝对’?”他打趣地对嫣儿说。 “勖叔叔,走啦!你不去的话,娘晚上会一定跟爹爹耍无赖,那爹爹就惨了。” 糖儿的话甫出口,就趁机溜走,当场,两个男人不禁莞尔一笑。 “我什么时候跟你爹耍过无赖?你给我站住!”这会儿她的动作又灵巧起来, 抛下老公,追着女儿跑去。 “她每次在追糖儿的时候,动作都会特别利落。否则,就会如你刚刚所见,成 天赖在我身上撒娇,硬要我扶着。”学恺解释。 “这些年,嫣儿改变不少,她嫁对人了,当年她若嫁给我,大概只会落得和紫 儿一样的下场。”他从来只会让女人为他伤心落泪吧! “别再自责,我相信等你找到紫儿,你会尽最大的努力让她过幸福的生活。” 他笃定地望向好友。 “但愿……上苍还愿给我机会……不叫我孤独一生……”他喃喃自语。 “会的!我们都被你的爱感动了,何况是心慈的老天爷呢。走吧!我们再去求 求可以给你机会的‘上苍’。”学恺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一笑。 ??? 从慈云寺出来。糖儿吵着要逛市集,学恺夫妇无奈,只好随着她的意思往前走 去。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背影,勖棠的心里好羡慕,若是当时,他能早一 点理清自己的心,今日,他也会和紫儿、孩子,一家三口开开心心的来逛市集。单 是一个错误的念头,便造成今日的别离情愁……恼啊! “昔日王谢堂前燕,今日陋室空堂、衰草枯杨。昨日红缁帐里卧鸳鸯,今日黄 土埋红妆,人人都说爱恨痴,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叟从勖 棠身边走过,吟着没人听过的曲儿。 他咀嚼着老叟的话,昔日王谢堂前燕,今日陋室空堂、衰草枯杨……人生得意 不过是转眼成空,事事嗟怨又有何义?悼往昔、怜过往,不过是一场荒唐…… “施主好悟性!”老人转头对他一笑。 “我?”他听得见他的心音?莫非他是世外高人?“老爷爷,如果你真能看透 我的心事,那么请你为我解开情痴吧!”他立在老人跟前,阻了他的去路。 “才说你悟性高,却又痴傻……唉,人间饮食男女……”老人喟叹。 “不见她一面,我至死不瞑目!” “见一面又能如何?解相思?论情爱?都无益啊!”他拂过长须连连叹息。 “就算无益,也恳求您让我见她一面。”他固执。 “痴儿、痴儿……要见她是吗?前面那不就是……”他的手往他身后指去。 勖棠转身顺他手指处望去,看到嫣儿频频对他招手,再回首,老人已不见踪影。 他喟叹,往前慢慢走去。 “勖哥哥,快来啊!是小容。”嫣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小容?是陪在紫儿身 旁的小容?他纵身飞过,迅速来到她们身边。 “少爷……真的是你……”小容激动地拉住他的袖子,泪流不止。“我们等你 好多、好多年了……”盼了多少年的情景,真落到眼前来,却恍如梦中。 “告诉我!紫儿呢?”他扳住她的肩膀猛摇晃。 “她在大杂院里,和忆棠在一起。”她理所当然地回答。 “忆棠?”另外一个男人?他的心沉至谷底,不能生气,该感谢的,这些年有 人肯替他照顾紫儿,他应心怀感激。“这些年都是他在照顾紫儿?” “可以这么说,他实在懂事得不得了,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有小孩子像他那么 体贴细心,要不是他长得那么像少爷,谁敢相信暴躁的少爷,会生出一个那么温柔 的小少爷。”说起忆棠她满脸灿烂的光彩,少爷也该为有这样一个儿子感到骄傲。 “你是说,那个叫忆棠的是我的儿子。”他双眼圆瞪,简直不敢实信。 “当然,回忆勖棠嘛!想不出来吗?这是紫儿姐姐取的。我们都喊他忆棠少爷, 可是紫儿姐姐不许,要我们唤他忆棠。” “嫣儿、学恺,你们听到了吗?我找到妻子,也有儿子了。”他激动地猛拍学 恺肩膀。 “勖哥哥,恭喜你!”嫣儿脸是笑的,可是眼角却泛出湿咸…… “走!你马上带我们去找紫儿。”他拉住她的手就要走。 “好!少爷、姑爷、小姐你们稍等我一下。”她快手快脚地收着桌面上的绣布, 好领他们回家。 “你们这些年,都是靠卖这个维生吗?”学恺拿起桌上的荷包问。 “也不全是,叔端去帮大户人家做长工,紫儿姐姐和我刺绣卖绣品。” “你们安定下来了,怎不捎封信回家?”嫣儿问。 “紫儿姐姐落水后一直高烧不退,时睡时醒,我和叔端又认不了几个字,哪能 提笔写信?何况为了紫儿姐姐的病,我们的盘缠用尽,只好半路上先找个地方安定 下来,我们四处去帮人家打零工,景况一直不好,那时我们常是有一顿没一顿地挨 饿,紫儿姐姐为了把东西省给我们吃,常连连饿好几天……曾经……曾经……她以 米糠度日,我们发现时,她还笑说——我们要工作赚钱当然要填饱肚子才能养足精 神上工。”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小容的眼里蓄满泪水。 “到后来钱赚到了,她的肚子再也吃不下太多食物……直挨到忆棠生下来,紫 儿姐姐的病才好了些许,我们好不容易攒足钱,便原车打道回朱府。没想到人去楼 空,那里早没人住了。我想起当时和各位姐姐的约定,才又拉着车儿慢慢上京城。” “这条路好漫长,辛苦你们了。” “小容不苦、叔端不苦,苦的是紫儿姐姐,我们来这儿赚不到太多钱,不能给 她请好大夫看病,她的身子一直没有好过,她成日这样咳着、咳着……我们都不知 道该怎么办才好,那些三流大夫年年来拿诊金、开药方,老是说同一句话……”想 到这里,小容未干的脸颊又开始潮湿。 “他们说什么?”小容的表情让人心惊。 “他们叫我们给她准备后事,可……没的事儿,都四、五年了,紫儿姐姐还不 是活得好好的,忆棠都五岁了!那些蒙古大夫只会骗人钱财,胡口乱扯,紫儿姐姐 会长命百岁!” “对!紫儿会长命百岁,何况我们有莫神医在这里,怕什么?!走!我们马上 回去!” 他们快马加鞭,一行人行色匆匆地赶路。 再没有任河时候,时间对勖棠来说是这般漫长,见紫儿一面的这段路,竟一走 便是六年…… ??? “这大杂院里住了十几户人家,我们租了两个小房间,紫儿姐姐住在最后面那 间,叔端说房间风小……”话没说完,马车已经到大杂院,小容跳下马车,一眼就 看见忆棠坐在门口,强忍着眼泪。 “怎么了?”小容扶起他问。 “娘又咳血了,容姨,我跟隔壁的爷爷奶奶借了些钱,我们去找大夫好吗?” 他摊开小小的手掌,好冷的下雪天,他的手心紧捏着两枚铜板,竟捏出汗水来,勖 棠看得心好酸。他一步跑上前,抱起儿子,紧紧地把他搂在胸前。 儿子啊……他失散多年的骨血……爹爹对不起你! “叔叔,放开我啊!我没时间和你玩,我要去找大夫来看娘的病。”他好喜欢 这个宽阔的怀抱,和娘的不一样,躺在里面很舒服呢!可是他现在顾不得舒服,他 要快点儿救娘。 “棠儿,别怕,爹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看娘。”他放开儿子,给他一个安定人心 的笑容。 “爹爹?你是我爹?” “不像吗?” “不像!娘说我爹爹是很伟大的人,你才不是我爹。” “你觉得这个叔叔不伟大吗?”嫣儿噗哧一声笑出来。 “伟大的人都要板着一张臭脸,看到小孩子就说——快走开、快走开,别弄脏 了我的衣服。”在他心里,爹爹就是这样“伟大”的,所以才会不喜欢跟他和娘住 在一起。 “少爷,他说的人是村里郑员外,在这儿有钱人就叫做伟大了。” “棠儿,那不叫伟大,那叫眼睛长在头顶上。”勖棠把儿子放下。“爹要进去 看娘了,你乖乖在外面和表妹玩耍。”说完,他放下棠儿,走入房里,寻他朝思暮 想的紫儿。 待大人全走进房后,忆棠搔搔头,问自己:“他真是我爹爹吗?他带来的大夫 真能医好娘的病吗?”他虽然没有答案,但是不知怎地,他就是相信刚才自称为爹 爹的男人。 “他是你爹爹没错,勖叔叔从不骗人!那个会治病的大夫是我爹爹,人人都喊 他莫神医,他一定会治好你娘的病。”糖儿甜甜地对他笑道。 “真的吗?那你也真的是我的表妹了?”他拉拉她的两条长辫子,好玩得很。 “当然是啊!我叫糖儿。你呢?” “咦?我也叫棠儿。”好奇怪哦!两个人的名字都一样。 “那以后娘一喊糖儿,我们就一起答有!”糖儿建议。 “这样不好,会弄混了!以后我叫你妹妹,你喊我哥哥。” “不要!有好多、好多人都叫做哥哥妹妹,我才不要和别人一样。不如我们学 我爹娘的喊法。我爹叫娘小娘子,我娘喊爹夫君。以后你就叫我小娘子,我喊你夫 君,你说好吗?”这样子,她也可以学娘,整天挂在“夫君”的身上。 “这样好吗?”棠儿又搔搔头,不过他真的蛮喜欢这个粉粉嫩嫩的小表妹。 “好!当然好!”她娇蛮地说。然后学起爹娘亲密的模样,用手勾着“夫君” 的臂,走入院子里玩耍。 ??? 勖棠进入这间陋室,好一个家徒四壁。他直直走到床前,扶起闭着眼睛、娇喘 连连的紫儿。 她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白皙的肌肤、两弯似蹙非蹙的弱柳眉、纤小的鼻头、小 巧的红唇,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但自有一股怜人娇态。 紫儿微微睁开眼,凝眼对上他,不敢相信,痴愣了半晌,终究是不敢张口,深 怕一有了动作,眼前的幻影会就此烟消云散。 “你说要等我回来,你说话不算数!”勖棠一出言就是控诉。 他的体温、他的胸怀、她日日夜夜思念的人……颤抖着双手,她抚上他的脸, 在他的颊边触上两行湿润…… 是真的!不是梦、不是幻……不是她的想象在欺骗她。 “你忘了我吗?怎么用这么陌生的眼光看我?你无情无心啊!不知道我想了你 六年、念了你六年……我怀疑自己是怎么熬过这二千多个日子?我怀疑你从没想过 我!”他的指控近乎无赖。 不是!不是啊!她爱他、想他,六年来从未有过间断,在她心里他时时刻刻存 在。 泪漫过眼眶、滑过苍白的颊边……足够了,再见上这一面,此生足矣。 吮干她的泪,怜惜她多情脆弱的心,他努力整顿自己纷扰的情绪。 “我看到棠儿了,你把他教养得很好,谢谢你!” 她点点头,细弱的两只手臂环上他的腰,贴着他的胸怀,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 怦、怦、怦……好熟悉的心跳,好熟悉的温暖……老天爷,请不要让她再次睁眼, 却发现一切又是南柯一梦…… “你不是做梦,这全是真实的,真实的你、真实的我、真实的相聚。”他看出 她的疑虑。 是真实的?全是真实的?对啊!她怎那么笨,她还摸到他的泪水呀! 抬起头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睛,定定望住,再不肯调离视线。 “紫儿,你听我说,六年前我回到家中……搬到京城后,我用遍管道寻你,却 始终没有你的下落……”他像忘了口渴的青蛙,聒噪地说个没完没了,他拼命说, 想把这些日子的空白在一天之内全数补足—— 他告诉她,六年前他就决心娶她为正室,他告诉她,他找人织出了最美丽的嫁 衣,准备一寻到她,就和她成亲;他告诉她,这些年他不断厘清自己的心,问自己 什么是真爱,现在他终于懂了,爱是至死不渝的感觉,不会被时空、距离所阻隔。 她活着,他爱她;她死了,他也要爱她,不管她在哪里,他都要寻到她,他生命的 圆才能完整。 最后,他捧住她的小脸告诉她:“紫儿,我欠你一句话……”他把嘴巴凑近她 耳畔,轻轻地说,“我爱你,这一生一世只爱过你一个。” 他爱她?他说了只爱她一个?空荡荡的心教他的爱给填补得充实饱满,此生再 无缺憾…… 紫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表情,看着那对深情款款的黑眸,清清楚楚地用嘴形 告诉他:“我爱你!”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我只是没有机会告诉你,我也爱你。我要你牢牢记住, 我爱你——朱勖棠爱紫儿,记不住吗?没关系,往后的每天每天我都会跟你说一次 ——我爱你。”他俯下身,寻着他日日夜夜思念的唇瓣,把专属于他的爱情密密实 实地封牢了,不叫它再飞离他的生命。 小容、嫣儿和学恺识趣地将房间让出,偷看别人谈情说爱是不道德的!相视一 笑,他们一同走出门外。 “夫君,这挂在墙上红红的东西是什么?”糖儿清脆响亮的声音传来。 “这叫辣椒,小娘子你没听过吗?”棠儿越喊越习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倒 是这刚踏出门槛的三个大人,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才几刻钟不到,女儿已经把终身给定了下来?唉……女大不中留啊!